第47章 非她不可 “殿下,这是宫外送回的折子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薛翦搁下汤勺, 拿起案旁的锦帕掖了掖嘴角,眉尖轻轻牵起一分疑惑。
上次李聿救下的那个孩子也曾过,见到有人“抢了两个姐姐”, 这回失踪的......
又是两个。
这么巧吗?
她轻搭在桌上的指尖微微蜷了蜷,若有所思。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生的太好看了吧?”
竹及此, 话声顿了顿,敛眸觎了眼正凝眉沉思的少女, 窒了片刻,忽而又缓缓舒了一口气。
还好姐会武功,那些歹人若是敢接近姐, 定会被姐揍得找不着北!
竹嘴角一勾, 挑着几缕自豪之色, 洋洋道:“对了, 姐让我听的悦灵客栈, 我已经听到了。”
话落,她复又拧着眉头揽着几许怪异,低声呢喃:“岳前辈是不是银子没带够呀, 选的地儿也太偏了点。”
闻言, 薛翦思绪渐渐回笼,含着笑意的眸子抬了过去,轻轻刮了她一眼, “师父既然选择住在那儿,自然有他的道理, 到了他面前你可千万别这么。”
若是叫他老人家听了去,指不定又要如何生闷气。
薛翦懒懒地抻了抻双臂,而后撑案起身,走到了雕花衣橱前, 环抱着手思忖半晌。
去找师父,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喜欢什么呢?好像除了爱发脾气和闭关以外,他便别无所好了。
“姐,是要更衣吗?”竹见她久立于衣橱前身形未动,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
薛翦经她一唤婉然回过神,抬手捏了捏下巴,清明的眉目在各色常服之间梭巡,最后伸手指了指,“就穿黑色这套吧。”
待她装束完后,又去玉棠院同魏氏了会儿话,随后便带着竹一齐出门了。
马车辘辘驰过城东主街,辗转数地,停停走走,终于行至城南临郊。
薛翦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此处虽位于偏郊,但繁闹的烟火之气也不逊于城东多少。
两旁具是朱檐绿瓦的商肆酒楼,对面罗列着一条贩卖玩意儿的摊子,正在吹糖人儿的师傅用嘴衔着尾端,指尖柔捻,三两下便捏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兔子。
薛翦眉眼一扬,从半倚着的车壁上起身步出,因着到了一块新鲜地儿,内心便止不住地涌着激喜之味。
竹不仅怀里揣抱着长剑,两手还拎着几大摞薛翦买来送给岳迟的礼物,此时正十分别扭不顺地从车厢内躬身走出,像一只蒙着眼睛的犬,摇摇欲坠。
薛翦听身后不时响起细碎低闷的磕碰声,转过了头。
但见竹撞上了她的视线,有几分倔强地笑了笑:“姐,我马上就下来了!”
“真慢。”薛翦抿了抿嘴,似是嫌弃地了一声,便上前一把勾过了她手中的绳带。
悦灵客栈外头也围了几张八仙桌,四个扮清简的男子各占一边,其中一个正手执茶盖,边刮茶沫儿边和同桌的人道:
“那个大人前几日刚将御画师请进府中给他家姐画像,昨儿人姐便不见了,你们这是不是......”
言至于此,男子意味深长地与周围三人对视了几眼,挑眉颔首,后头的话便没接着下去。
另一人跟着搭腔:“听闻张大人家的四姐也是在御画师入府后失踪的,一直在暗地里寻人呢!”
罢还悠悠晃了晃头,嘴唇紧抿,一副嗟叹之状。
他身旁那位面色白得略显几分病气的男子古怪地蹙了蹙眉,似是斟酌了许久才咂出这味儿,声音吊着几许苍森:“那位莫不是命格带煞,克妻吧......”
“唉哟!这话可不得!不得呀!”原在刮茶沫儿的男子连忙出声将其断。
诚然他们所处之地尚算偏僻,但是隔墙有耳这个道理岂能不明白!
就在此时,薛翦正欲迈进客栈的身形窒了窒,余光微侧扫了扫旁边几名男子,心下升起许疑惑。
张四姐,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她似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这几个字的记忆,却半分也未想起。
但依他们方才所言,今日竹提起的失踪女子该不会就是那位大人之女吧?
思及此,薛翦神情恍了恍,心中默念了一遍“御画师”和“女子画像”七个字,须臾间,呼吸一凝。
难道是皇后娘娘在为太子选妃?那他们口中的那位克妻的主岂不是在——太子?
薛翦被这个念头兀地一惊,望向他们的眼神里的都掺上了浅浅的同情之色。
真是不要命之人啊,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猜测妄论皇室。若是被东宫在外布下的眼线抓了去,依太子那乖戾的秉性,估计难有什么好看的死法。
啧啧......想想都瘆得慌。
如此一看,那些女子比起嫁给阴晴不测的太子殿下,还不如被歹人抓了去呢。
几人察觉到薛翦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转了过来,面容挂着几分不安。
可下一瞬又摆摆手揽着旁边的肩膀转了回去,心道,那个眉目清秀的妮子怎么可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呢。
竹一直驻步在薛翦身后,那些议论她自然也都听见了,却心觉如坐云雾,遂折着眉心低声问道:“姐,他们在什么呀?怎么感觉和我今早听的像是同一回事儿,又不大像?”
一会儿画师,一会儿克妻的,昨日丢了的不是两个姑娘吗?
薛翦闻声侧目微睐,对着她一张天真的脸扯了扯嘴角,双唇翕动半晌,最后还是只落下了单薄的四个字:“少管闲事。”
言毕,便提着衣摆跨进了客栈。
客栈内的装横简单清雅,长梯两旁还各立着一张花几,其上搁置着两盆含苞待放的秋菊,被阳光一恍似是氤氲出一层金色的雾光。
二见有新客入内,闲下了手中的话本,上前招呼:“两位客官尖儿还是住店呀?”
薛翦的视线巡绕上二楼走廊,淡声道:“我来找人。”
来这儿找人倒还是头一回见,二几不可察地敛了敛不解的神情,仍旧眯着笑眼和煦地回应:“您着,的帮您找找。”
话落,便见眼前的少女一面儿描述,一面儿举手比划。
依照她所言仔细一想,忽然就有了一张两鬓皓白,双目却矍铄有神的面孔浮现在脑中。
“那位客人天色渐起的时候便出去了,要不您在这等会儿?”
二嗓音刚收便瞧见门扉处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一头鹤发落在光曝之中,像极了仙人误入凡尘,面显惊异地望着这边。
不正是这位姑娘所寻之人么。
“丫头?”岳迟的话音透着迟疑,对着她的背影轻唤了一声。
昨日才告诉她所住之处,今日这么早便找过来了?
薛翦循声一蛰往他那看,原本还面无表情的脸上登时抹了几缕浅笑,朱唇轻启,宛如灿星,“师父!徒儿正找您呢。”
话间便阔步走了过去,将指尖勾吊着的两条纸包摇在他面前,双眸泛着暖光,“徒儿给您带了些京城里有名的吃食,还有几包上好的雪茶。”
岳迟见状暗自量了一番她所提之物,略有嫌弃地挤了挤眉,轻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
随后负手绕过了她,衣摆所过之处似留下一袭渺渺烟气。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薛翦早已经习以为常,遂紧紧跟在他身后,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师父指点一二,看看我的剑法到底何处出了差池。”
此言一置,岳迟的身形倏然一顿,缓缓回身,赫赫深眸中闪着审度般的光芒,如有实质地漾在她脸上。
良久,他方才捏着又惊又疑的嗓门徐徐问道:“你这丫头莫不是......遇上对手了?”
在山门中的那七年里,从未见过她如此主动地请他挑错,每回都是意气扬扬地喊他去看她跟同门之间的比较。
那副倨傲又淘气的模样,至今都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这样看来,她争强好胜的心性,大抵是从开始滋养出的,这么多年了,想也难掐掉了。
岳迟似笑非笑地着:“是哪家弟子?为师可认得?”
但见薛翦脸色一沉,面上的笑意犹若风干,凝了许久才骄嗔道:“师父!”
此刻见师父微着调侃地看着她,心下顿觉闷烦难耐,将将快兜不住之际,他忽而松了口,淡淡地朝她点了个头。
“跟为师来吧,正好瞧瞧你是不是趁为师不在就将功夫怠慢了。”
*
重辉殿内一如往常,紫檀熏炉里燃着的沉香勾缠着案前之人的衣袂袍角,涟起淡淡清幽。
梁安将手中所持之物恭敬地呈至高成淮身旁,轻声道:“殿下,这是宫外送回的折子,关于薛姑娘的。”
高成淮垂着眼,覆手揉了揉睛明,疲惫又低磁的声音自喉间逸出:“搁下罢。”
过了须臾,他又略略侧首,平声问道:“那边可有探到什么消息?”
梁安呵着腰,知道殿下的是承华宫的那位,锐声回禀道:“回殿下,二皇子近日未曾出宫,倒是徐大人在宫中与二皇子见过几面,不过每次交谈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
但见座上的男人唇角微扬,泻着几缕讥诮,声线寒柔:“他如今倒是学聪明了。”
话落,殿内便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外头的风轻窗柩的声音,萧萧悠然。
少焉,高成淮松下了眉眼间揉按的手,露出了那双深秀的眸子,“让人继续守着,至于那位徐大人......”
不过是个寒门官,竟能入得了他高成霆的眼,真是稀罕。
他指尖略折,敲了两下案沿,声音似乎融进了桌木里,又低又沉:“去查一查。”
“是,殿下。”
待梁安复又退到殿外后,高成淮才轻轻掀起眼睫,视线缓缓滑落至案前那张藏青色的折子上,伸手将其敛过。
藏青色的折子上暗纹浮起,折首无题,开后只见素纸上寥寥几笔,极为精简地罗列着薛翦近来的行踪。
高成淮指腹轻轻碾过“藏花楼”三个字,唇畔略微嵌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透过熏炉轻吐的云雾似是能朦胧地看见少女那副乔装之像。
她这个人似乎一向如此,做什么都是凭顺自己的心意,儿时的不从礼数、目中无人更是招他厌恶。
犹记得他十岁那年,舅舅带着她一同进宫,搁在母后宫里住了半月。
便是在那十数日里,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平平淡淡化作了冷冷清清。
那天冬雪将消,寒冷刺骨。
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袖笼里的手渐渐被偷偷钻入的朔风凝固,动弹便是割裂般的生疼。
一如往常,照例去翊宁宫请安,却正好遇上了刚下朝过来的父皇,便同他一起去寻母后。
尚未迈入殿内,就听里头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有母后的,也有她的。
他不喜欢薛翦,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罢。
她总是能轻易地讨得母后欢心,不论什么荒唐之言,只要是从她口中出,母后总能笑得仪态半失,恨不得将她日日留在宫中相伴,一如得了什么无价珍宝。
非她不可。
那时他想,若是没有薛翦,母后应该也会对他那样笑罢。
直到薛翦离京后,他方才知道答案。
随着太监一声尖唱,父皇跟他前后步入殿中,那抹身量尚不足他鼻尖的桃色人影徐徐回过身,墨玉色的长眸轻轻一弯,声音犹带糯气地同父皇和他行礼。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从她身边经过,算是受了她的礼。
向母后请安后便独自坐到了下首的花梨木椅上。
父皇同母后叙着话,他便只能和薛翦在殿内互相瞪眼,正觉穷极无聊之时,上首突然飘来父皇幽幽一问。
问他平日总跟在他身边的林诚怎么今日没见着。
林诚是自幼跟着他的太监,负责他的衣食起居,算起来,到他身边约莫有三四年。
但是他几日前错了话,已经被自己罚下,自是不会再出现在这座深宫里了。
即便是这世间也再不会有林诚的影子。
正当他欲组织言语,应声开口时,旁边倏然响起一道童稚之声,抢了他的机会,先回了父皇。
她,林诚被他带去了宫外,回不来了。
仍记得当时他心下大震,不可置信地盯了过去,却见她连头也未侧半分,完便安安静静地捻起糕点来吃。
林诚之事,他做得隐秘,薛翦如何得知?
虽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但那副状若天真无邪的模样自那时起,便如一道利刺狠狠扎入他眼中,每时每刻都想将其拔除。
然而,父皇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单单依薛翦那一句话,便将他所作所举摸得清清楚楚,目色寒凉地望了他一瞬,似是在责怪他。
高成淮手下稍一施力,指腹渐渐将素纸屈起褶来,轻簌的一声,将他思绪刹然拉回到现实。
他微微垂眸,修润的手指执过案旁的白玉茶盏,浅呷了一口,复又搁回案上,细算着离中秋还余几日。
往年中秋,在宫里用过晚膳后,便可以便装出宫,到怀春河畔一同与文人墨客吟诗赏月。
以前他觉得中秋那日出到宫外尚不过一个时辰,也没什么特别的意趣。
可现下他却认为,一个时辰,也足够他寻个乐了。
他轻轻勾下笔架上的狼毫,取出一张他专用的褐红请帖,枕腕而书,帖文首行落下了薛翦的名字。
*
从悦灵客栈内里的窄门出去后,入目的便是一片高耸挺拔,葱盛无暇的竹林,节节向上。
薛翦跟在岳迟身后,对眼前这别有洞天之地讶异不已,神情却有几分雀跃。
“我就师父怎会选了个这般偏僻之所落脚,原来是另有一番怡人景致。”
碎芒穿过竹枝洒落在她轻扬的眉宇间,流光奕奕,但见她唇角一牵,满腔欣喜地问道:“师父,那我将您教我的玉归剑舞一遍给您看?”
薛翦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山门中的那几年,天光乍显之时便手执寒霜,一日不落地在岳迟院前习武,他便负手立在一旁,出言指点。
那时候虽然每日下来都很辛苦,但却让人甘之如饴。
少女笑颜明滟,犹若一株在暗室燃曳的火苗,令人心生融融暖意。
岳迟眼眸轻转,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将系在腰间的玉笛取下,似是握剑一般控在掌心,“为师跟你过几招。”
话落,薛翦讶异抬眸,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除却他手中那支笛子外,再无旁的物什了。
“师父莫不是要用它与我过招?”她的语气聚着几分不信,又敛着些许殷盼。
与高手切磋,于习武之人来多少都称得上一桩美事。
岳迟气定神闲地颔了颔首,端得一身清泽闲雅之态。
既然这丫头认为自己的剑法出了问题,光是在旁看着,哪能悉数看出?
薛翦也未多余的话,步到岳迟对面朝他抱剑一揖。
来奇怪,如她这般不懂得应规蹈矩之人,在“武”字一上,自始便承着热忱敬畏之心,破了什么都不可破了这礼。
岳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手腕微转一寸,眼眸深邃凝人,一袭白衣立在林中当真如神仙临世,轩轩霞举,不吃烟火食。
剑身一挑,少女足下生风,如浮光掠影一般急寻而去,一啸长风衔着劲气生生折过那枚玉笛。
岳迟抬手斜挡回旋,看似又柔又缓,却迫使她步步紧退,毫无空趁之机。
须臾,她迅速侧身,眼风凌厉一扫,携着剧烈剑气矮身一掠,霜色横铺而开,越扩越广,震得竹枝簌簌而晃。
白色的身影旋即跃起,在空中倒翻而下,身形仍如方才一般隽雅漾神,望着眉心蹙痕微重,眼底寒雾缭绕的薛翦,冷冷地了句:“丫头,退步了。”
薛翦闻言眸光一颤,心底似载着千斤之重,脚下如藏遍地荆棘,方寸难移。
退步了么。
她在输给魏启珧之时,也这么想过。
但这个想法只是跳出一瞬便被她亲自拭去了,如今师父再次点出,字字如刀镌刻在心,不觉呼吸凌乱,难以抉信。
岳迟却没有给她喘息缓神的时间,锐肃的玉峰直面而来,招招击在她肩膀手腕,如一缕刺骨寒风瑟瑟钻入骨髓,疼痛至极。
薛翦歪头闷哼一声,眉心紧拧,精致的墨眸里渐渐覆上一层薄薄的愠火,星光跳跃,似欲扑腾而出。
她这个人,最是受不得激。
岳迟察觉出她的神色,心下轻笑,只道这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不骂骂她压根醒不过来。
但见她薄唇紧抿,全身上下都散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焰气,如同一只久居深山的猛虎,终要出来觅食一般,桀骜强勇,戾气四起。
继而提步上前,如踩着幽幽泠电拢着刺眼剑芒直挥而去,式式变幻斩劈,寒刃之气虎虎生威。
男子似是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复执玉笛以身抵挡,分分退让。
就在青锋将欲舔着他喉间而过之时,他以掌化力推开了她的长剑,笛身一掷正中她虎口处,令她手下一振,整片林间只闻长剑坠地发出的沉寂之音。
岳迟闲然收手,身姿硕挺地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弯身拾起,背在身后,眉宇间透着化不开的郁气。
他望着她落寥的脸庞,吁了一口气,话色复杂:“你的剑术明净刚毅,却一直残着一分心,失了你自身该有的烈性。”
薛翦这个孩子,骨骼惊奇,加之本就性野豪强,意志坚定,练武又有章法,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
不知怎的,忽然就跌兴了。
岳迟挑了挑眉,略勾半分怒意,半分憾情,扯着沙哑洪重的嗓门道:“怎么,你是觉得凭你便能伤到为师?抑或是你认为,为师已经老到需要你个丫头手下留情了不成?”
他的声音里刮着愤然,一寸一寸降落在薛翦心湖,漾起滚滚波涛。
薛翦喉间咽了咽,又气又委屈,却始终裹着倔强,顿声道:“我没有。”
话音一落,便听他继续冷声着:“你有所保留的不是善良之心,而是畏惧之意。”
“你怕为师吗?”
他的语气似是在质问,又像是真切不解,引得薛翦霍然抬眸,直直探进他那双苍垂奕神的眼睛里,一瞬不瞬地观察着,想要分辨出他此话何意。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渊池,再无其他。
薛翦敛了敛神,赌气般地问:“师父武功高强,徒儿不该惧吗?”
您也过我还未出师,自是比不过,还不让人存几分怯意提防了么。
少女眉梢迎着光亮,未泯的孩子气清楚地落入岳迟眼帘,无奈地笑了笑。
“丫头,为师当初领你入山门,瞧上的便是你眼睛里的赤诚不羁,你同旁人不一样的少年意气,还有你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
“怎么才阔别月余,你便成了如此拘束之状了?”
岳迟凝眉量着她,目光略携几许叹惋,“你若是照这般再练下去,无论多久都是徒劳。”
他的声音狭着淋漓的失望,如一盆冷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却无处避寒。
这世上最心绞之事,莫过于此罢。
薛翦原本还溢着淘气的眸子顿时黯了下去,密布的受伤之状令他隐隐心疼,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注着希冀,缓缓而言。
“丫头,为师看得出,这柄寒剑之中有你的那番天地,虽不知道你下山后的这些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但你若还想继续突破自己,必须先清了你身上的束缚。”
四下悄然,唯有这道沉柔的安慰静灌耳畔。
薛翦怔怔地抬首而望,声音滞顿含沙:“要如何清?”
岳迟徐徐罢下手,将玉笛复挂腰际,平声道:“这便是你的事情了,为师也只能点到此了。”
言毕,便同来时一般翩然离去,每一步都似踏在云间,绵润无声。
却留薛翦望着那道渐渐没入门扉内的背影,双眸失空,有所思量。
我难道真的如同师父所言,成了拘拘儒儒之人吗?
从何而起的呢?
薛翦羽睫搭落,撑起一片黯然,嗓音却仍逞着那分不甘,飒厉清澈:“竹,你也觉得我像师父的那样,变得畏首畏脚了吗?”
竹听她忽然一问,目光不觉调向了远处那扇窄窄的木门,依稀可见斜跨而下的长梯拦了半道,一角白影沿其而上。
依她所见,姐一直是那个肆意无惧,敢想敢做的姐,若非要哪里变了,大抵是自姐从皇宫拜见皇后回府以后,开始喜欢时不时地写写字,一写便是半个时辰。
但这些话若是同姐了,她大抵会被姐无言地剜上一眼罢。
遂在心下理了理将答的话,嬉笑着开口:“可能是岳前辈错了吧?在竹看来,你一直都是我最佩服的姐!”
这高帽戴得无比真诚实意,想来断是不会被姐嫌弃的。
思及此,竹尚为自豪地弯了弯眉眼,折成一对月牙。
话声方落,便见薛翦幽幽地递来一个揽着半分淡漠半分轻笑的眼神,复又阖了阖眼,声音低得宛如自语:“我就不该问你。”
尽管如此,此言还是凛凛渗到竹耳中,惹得她皱眉“啊”了一声,语调微扬。
这怎么和她所想的不一样!
就在她嘬着嘴,欲走到薛翦身旁之时,突然耳朵动了一动,传来阵阵模糊的喊叫声,无端弥漫着危险之气。
她足下一顿,警惕地环视四周,只见周身绿林缠绕,交错纵横,除此外,连一只燕雀都不曾驻留。
竹连忙跑到薛翦身后,紧紧拉住了她的衣袖,后颈有些颤,“姐,你听见了吗?”
听起来颇有几分像妖神鬼怪,这等偏郊,不会真的有什么灵异之事吧?
薛翦闻声停下,朝左边那处密不见底的深林看去,但见远处苍树茂盛,相映遮掩,难以窥得后面光景。
“姐,我们快回去吧这里指不定有什么邪秽之物,可别被沾染上了......”
竹手心微捏,硬是攥出一把冷汗。
她向来胆儿比耗子还,偏生又碰上了薛翦这个好奇心比天还大的主子,深知自己现在若不把薛翦拉走,她们下一刻便不知道身处什么危险境地了。
薛翦方才跌进一座名为“失望”的谷底,情绪低落,眼下这个机会,不正好能让她再松筋骨,好好发泄一下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褪去身上的不悦,用着极其轻巧的语气偏头对竹道:“你若是怕了,便先到客栈里头等我,我去去就回。”
见竹一副张口便要再劝的模样,她复又补充道:“反正你跟着我,还得我保护你,平添累赘。”
此言一出,将竹堵得够呛,遂紧张地咬了咬下唇,半晌未落一字。
她知道自己不动薛翦,却又深觉她言之有理。
自己若硬跟着,的确只会给她增加负累。
脑中天人交战之际,忽闻眼前响起一道温沉的声音:“一个时辰后我若没回来,你便自己回府,叫赵管家派人来找我。”
闻言,竹眼睫一颤,慌乱抬头,但见那道潇肃的身影已经走出数丈。
她连忙追了过去,将手附上她腕间,胸腔剧烈起伏,心煎腹热道:“姐,你莫不是被岳前辈训傻了!怎这般糊涂话!觉得有危险就别去了啊!”
大抵是第一次见到竹这样失态地跟自己话,令薛翦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目光上下巡了她一眼,又将她的手扒下,将她定定地按在原地。
待她逐渐平复后,薛翦方才缓缓开口,仍披着一张浑然无惧的脸容,漫不经心:“我就这么罢了,还能真的出事不成?你反应也太过了些。”
什么鬼神之论,她自然是不信的。
只不过觉得那片颇为阴森,万一迷了路,横竖有人会去寻她,不至于孤立无援。
竹刚消下去的急火由她这么一煽,复又燃起,愈烧愈盛。
怎么能是她“反应也太过了些”?明明是姐自己不让人省心!
在她唇齿再张之前,薛翦似有先见地转过了身,青剑负在身后映着翠色深林,犹如仗行天涯的江湖女子,满身潇洒不羁。
竹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暗叹了一口气,姐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她还是先进客栈等姐回来吧。
湖畔边一座支起的楼里,女子的哭喊声销然回荡,像是长了爪牙般伸向楼内每一处角落,聒噪虐耳。
张阮儿面对着这个新来的女子,蹙痕一沉,久久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莫外头那些看守之人了,连她都想把这张哭嚎不绝的嘴给封起来,实在是太吵了!
她的双手无力地堵在耳畔,阖上了眼。
父亲到底何时才能找来父亲一定还没有放弃我吧......
这个念头在她心下扑朔不停,又叫她自己不断地按压下去,似是催眠一般明确地告诉自己,父亲一定会来。
外面的男人终于也再经不住对面这个嗓门又大,力气又多的女子,极为燥烈地开着锁,猛地推门而入。
门扉乍然一开,皎阳肆意闯入屋内,激得张阮儿忙抬手去遮,眼睛微眯开一条缝向上看。
男人头上绑着束带,手提朴刀,目眦咧嘴地向着她对面的女子喝道:“看来秦姐是需要让人给你长长记性啊?真是可惜了这张花容月貌的脸蛋了!”
几乎是下一瞬,秦莲便旋即止住了哭声,却仍有些抽泣,闷闷呜咽。
她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不过是想出门挑几套新衣,期待着什么时候会遇见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
孰料太子是没见着,倒是被拐进了土匪窝子。
她要是在这毁了清誉,还如何嫁给太子!
男人见秦莲总算安分了下来,冷哼了几声,只道是这些京中闺秀娇气惯了,以为哭几场便能被放出去么?
还真当他们是什么好人么!
与此同时,薛翦正掩在一处灌木丛后,透过矮枝间的缝隙静静地探着前方。
旁边的湖水淌着鳞光,将傍湖而建的楼画入其中,染着一缕别样情致。
在这种地方建的楼,若非辞官退隐之士居之,便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之所了罢。
方才所闻的声音正是出自这座楼里,楼层上下还各有两名面容彪悍的男子来回看守。
依她看,此处倒像是个人牙子的据点。
薛翦眉梢抬了抬,望过去的目光融着浓浓的挣扎。
爹爹过,不可多管闲事。
但是那女子如此大放悲声,光听着都觉得泪干肠断,定是很想逃出去的吧?
可她若是管了这闲事,再叫那群歹人给盯上,又得给爹爹惹麻烦了。
不过,她既已摸到这了,又身怀武功,若就这般视而不见,弃之不顾于良心这关恐怕过不去。
薛翦内心迟疑难断,眸中牵着理不清的思绪,似有两道声音无歇止地在她心下叫唤,无法抉择。
良久,她咬了咬牙,手下力道一紧,从灌木堆后悄悄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