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江湖之遥(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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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第二天就起驾回京, 傅峥也要一同回去。傅云书依依不舍, 陪着父亲送出很远,直到将出江北府, 傅峥才拍拍他的脑袋, 道:“回去吧, 都这么大人了,别像个孩子似的。若真想家了, 就抽个空, 和你阿添哥哥一起,回来看看你爹娘。”

    “嗯。”傅云书点点头, 却仍徘徊着不肯离去。

    傅峥对自家儿子何其了解, 挥退身侧跟随的侍卫, 低声道:“还有什么话想跟爹?”

    傅云书腼腆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爹你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心翼翼地问:“我……我在这九合县,也待了快一年了。寻常地方官员任期不过三年, 待再过两年, 我……我该何去何从?”

    傅峥佯装听不懂他的意思,道:“三年任期一到, 吏部自会重新安排,到时等候旨意便可, 这个无需你忧心。”

    “可是, 爹……我……”傅云书心一横,硬着头皮道:“我觉得自己并不很适合当官。”

    完, 他几乎不敢去看自己老爹的脸色,仓促地垂下脑袋。

    傅峥那边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才幽幽地道:“你是觉得不合适,还是自己不愿意?”

    静默片刻,傅云书道:“因为不愿意,才觉不合适。”

    傅峥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傅云书愕然抬头,诧异地看着自家老爹,“……爹,你不骂我吗?”

    傅峥哑然失笑,“我为什么要骂你?”

    傅云书挠了挠脸,支支吾吾地道:“因为你从就督促我努力读书,我以为你是想让我以后也在仕途上大显身手。”

    傅峥笑道:“让你读书,为的是让你从书上悟得做人的道理,并非只望你日后手握重权。人生长不过百年,你已度过廿载,此后路途漫漫,终由你自己抉择,我不勉强。”

    傅云书眼眶一红,险些落下热泪来,他抽了抽鼻子,点点头,“多谢爹爹。”

    “我还是那句话,”傅峥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想家了,就和你阿添哥哥一起回来看看。”

    傅云书点点头,“是,爹。”

    “就送到这里吧。”傅峥道:“爹走了。”

    皇家浩荡仪仗缓缓远去,傅云书目送着傅峥的身影逐渐缩,最终消失在视线里。他怅然若失地牵着马往回走,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浥尘。”

    傅云书抬头一看,一位青衫公子,手执一柄绘着兰草的二十八骨纸伞,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傅云书笑问:“你怎么来了?”

    寇落苼笑答:“天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一道霹雳闪过,万里晴空传来轰隆雷声,滂沱大雨倾盆落下。

    “要这世事当真跌宕难测,唐戟唐太师,当年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两朝元老,半年前还是一手遮天的大权臣呢,现如今也大厦倾颓,手底下的人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自己也从三公之列,被贬为庶人了,富贵荣华真是转头成空。”

    自群鹰寨匪首海东青暴毙,群鹰寨一众匪徒树倒猢狲散,金雕山一路再度畅通,原本寂寥许久的九合县又再度渐渐热闹起来,长街人群熙攘,茶馆里也聚了不少人围在一起高谈阔论。

    “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另有人道:“若只是被贬为庶人也罢,好歹保全了一条性命,可唐戟又被挖出诸多罪证,什么结党营私、买卖官位,据啊,傅丞相还找到了他勾结采生门的确凿证据!”

    有一人道:“你这消息也不精准,什么叫勾结?人家就是采生门门主!”

    “啥……啥是采生门呐?”

    “采生门你都不知道?街上都传开了,咱们常见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孩儿,多是他们从别人家里弄来,斩断手脚卖去当乞儿的!云间寺你还有印象吧,据当年沪州大水,那么多流落到江北的孤儿,都是被他们给……”

    “啧啧啧,真是罪孽深重哟。”

    ……

    寇落苼拿着份急件敲开了傅云书的书房门,如今九合县内百业待兴,县令事务繁多,忙得焦头烂额,听见门开的响动,头也不抬地道:“怎么了?”

    寇落苼道:“我这儿有两个消息。”

    傅云书笔尖一顿,抬起头来看他,一挑眉,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问我先听哪一个?”

    “非也非也,”寇落苼不紧不慢地道:“一个好消息,另一个消息不好不坏。”

    傅云书咧嘴一笑,“那你就先好消息吧。”

    寇落苼道:“好消息就是,判决下来,唐戟抄家,族中年十五以上男子全部斩首,年十四以下流放南疆,女眷全部贬为官奴,而唐戟本人,凌迟处死。前江北知府靳云龙,身为从犯,一同处死,还有就是,那个晋阳侯假陆添……”

    傅云书问:“他怎么了?”

    寇落苼道:“晋阳侯忽染急症,不治身亡,皇帝已将他风光大葬了。”

    傅云书蹙起眉头,嘀咕道:“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呢,正是清算的时候,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寇落苼一笑,道:“没了这个身份,死与不死,对他来,也并无差别了。”

    “也是。”傅云书点点头,又问:“那另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呢?”

    寇落苼敛了笑意,正色道:“方才有人前来报案,是在乱葬岗,发现了一具无脸男尸。”

    两人赶到乱葬岗时,衙役们已经驱散了围观百姓,将案发地点围了起来。王柱远远地见了傅云书,忙一路跑过来,道:“大人,那具无脸尸体就在那里!”

    傅云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觉那个地方甚是熟悉,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与寇落苼对望一眼,才道:“我过去看看。”

    这具尸体正倒在一处孤坟前,孤坟前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尸体的脸不知什么缘故,已变得血肉模糊,却仍能看见七窍处流下的凝固的紫黑色血液,死状与当时的赵宣甫、何长发基本一致。

    傅云书喃喃自语道:“莫非此人也是中毒身亡?”话间,目光落在尸体紧握成拳的右手上。

    寇落苼适时提醒道:“县主,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傅云书马上道:“将他的右手展开!”

    几个衙役使了吃奶的劲儿才将这具死尸的手摊开,寇落苼戴上手套,将他手中攥着的东西展开一看,竟是一张沾血的人的脸皮!

    青天白日的,几个衙役见了这玩意儿也都吓了一跳,窜开几步。

    寇落苼捏着这张脸皮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道:“这不是真的人/皮,只是一张易容用的人/皮面具而已。因为戴的时间长了,剥下来的时候,将自己原本的脸也扯破了,因而看着血腥。”

    傅云书一怔,“那……那这个人是……是赵……”

    寇落苼颔首,道:“是薛正。”

    再检查一番,基本能断定薛正是服毒自尽,他终于揭下了戴了十三年的面具,用自己原本的面目,去见自己的妻子了。

    傅云书吩咐了衙役们将这具尸体就地埋在这孤坟旁边,寇落苼犹豫许久,还是提笔在墓碑上写下四字——薛正之墓。

    了结这桩事,两人又马回县衙,路过热闹的长街,听见街边嬉闹的儿童你一言我一语地唱着童谣,咿咿呀呀地是非成败转头空,今朝太师明日囚,繁华富贵终作黄土一抔。

    寇落苼笑道:“现在连孩子的唱的歌谣都这么沧桑。”

    傅云书却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还有一年半。”

    寇落苼一愣,“什么?”

    “还有一年半,我就要卸任这九合县令一职了。”傅云书扭头,定定地望着寇落苼的眼睛,认真地道。

    寇落苼眼露笑意,温声道:“那县主此后有何算?”

    傅云书垂下头去,轻声道:“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是我来到一处幽寂的山谷,那里有风花雪月,有山川流水。我在谷中住下,搭了两间茅屋,茅屋四周围了篱笆,白日劳作,晚上赏月,偶尔乘舟顺水而下,去镇上逛一逛。还买来鸡仔和鸭子,把它们一点点养大……对了!”到这里傅云书忍不住笑出了声,“还有一头猪。”

    寇落苼笑问:“还有呢?”

    傅云书回眸,轻轻一笑,漫天华光也尽在这一笑中了。

    他:“还有你。”

    作者有话要:

    全文完

    谢谢看到这里的各位,你我有缘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