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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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冬日,积雪厚厚压了一层,从云层中泄出的些许碎光照在冰湖上,宛若明鉴似的,熠熠生辉。

    而矗立在玉龙雪山之巅的龙华寺此刻也随着这冬日一同沉寂了下来,唯有青石台阶下留的一串斑驳脚印彰显了人迹。

    龙华寺山脚下两个年岁不甚大的丫头缩在一辆马车旁窃窃私语,“怎么办啊槐序姐姐,这马车好似坏了。“

    “咱们刚刚不是都检查好了吗?”槐序皱眉,问了句,“姑娘怎么还不来,莫不是路上生了变故?”

    “槐序姐姐,咱们真的要跑吗?被长公主知晓了,八成是要罚死我们的。”年纪些的丫头怯怯的,话细声慢语。

    槐序比她年长几岁,话做事也直接坦率,想也不想便道:“不跑怎么办?真就任由那长公主拿捏姑娘的婚事将她嫁给那什么高家做继室?”

    两个丫头正担心着,忽然瞥见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一道人影影影绰绰。

    “姑娘来了!”栀初欢欢喜喜地嚷了一句。

    卫扶余自山路上娉娉而下,她未着大氅,只穿了一件袄,一阵风刮过,惹得她咳嗽不止。

    她抬眼,看向山脚下的两人,毫不意外地问道:“马车又坏了?“

    槐序和栀初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卫扶余扯了扯嘴角,揉了揉自己冻得发僵的鼻尖。十分熟练地绕到山脚一侧的店铺中,她掏了两枚铜钱交到大娘手里头,扬起一抹笑来。

    “周大娘,我的马车又坏了,可不可以借你家的马车用用?“

    周大娘家住玉龙雪山山脚,平常做些皮草生意。见了卫扶余,她倒是亲切,乐呵呵地接了钱,问,“姐儿马车又坏了啊?怎么回回出门回回坏了马车,要不然买辆新车算了。“

    在周大娘看来,龙华寺住的这位姑娘,样貌顶好,嘴也甜,看上去就是讨人喜欢的姑娘。

    听是高门显贵的女儿,当家主母容不下,被弃养在寺庙里头的。

    这么个天姿国色的娘子,埋没在青灯古佛里头,真真是可惜。

    周大娘叹了一口气,从后院牵来马车,手里头还搭了件白狐狸毛大氅。

    “身子弱,别冻着。“

    卫扶余也不推拒,杏眼弯弯,又悄悄在周大娘的摊子前放下一块碎银。

    她轻快地跳上马车,周大娘却还是不放心的嘱托了一句,“早些回来,天黑的早,仔细有野兽。”

    卫扶余撩开帘子探出头,顶着冻得通红的鼻尖喊了句,“我晓得,周大娘您心那么善,今年周大哥一定会高中的。“

    周大娘听了这话眼睛的褶子都堆了出来,她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看着卫扶余是越看越满意。

    *

    车厢内,卫扶余抱着两个热腾腾的汤婆子方觉得身体有一丝热气。

    槐序拿了绢帕替她拂去云鬓边的碎雪,疑惑的问,“来时并未下雪,怎么发间落了这么多?“

    卫扶余面不改色地答道:“不心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

    槐序连忙翻过她的手掌来看,通红一片还沾了些碎石子,看上去就叫人心疼不已。

    栀初年纪些,话也口无遮拦,当即道:“姑娘也太倒霉了些,回回出门都得有些不寻常的事儿发生。“

    话音刚落,便被槐序踢了一脚。

    “只要这倒霉运气不影响我的财运就好啦。“

    卫扶余却是不在意,安安心心窝在马车一角盘算着今年的收成。

    她摸着自己腰间的钱袋,眉开眼笑,“今天收完两个铺子的帐,我们就可以走人了。”

    栀初还有些舍不得,“今年好容易有些气色……”

    “没办法,毕竟咱们要跑路了嘛。”

    卫扶余了一个哈欠,又往大氅里缩了缩。

    “不跑,过几日及笄回去便是一顶红轿送到高家,京城里豺狼环伺的,我可受不住。”

    两个叽叽喳喳的丫鬟忽然就噤了声,高门贵女的日子他们未曾见过,然而自家姑娘身为庶女的苦楚他们可全都见过了。

    当家主母贵为长公主,却偏偏气不能容人,将府里头一个失了亲娘的庶女硬生生赶到寺庙里头来。

    如今人刚要及笄,竟然还算计起婚事来,巴不得立刻将自家姑娘发走。

    “依我看,做卫国公府的女儿倒是没有在龙华寺当姑子舒坦。”卫扶余拎着自己的钱袋,看起来一点也不为婚事烦扰。

    “自给自足,岂不美哉。”卫扶余盘起腿,脸上绽着笑意,“不定再过两年,就可以给你们两个买个大宅子了。”

    槐序嘟囔着嘴,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商户是贱业啊……咱们以后还得四处躲着……”

    “槐序。”卫扶余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道:“世事无贵贱,心中清净自在便为上上签。”

    “让你们给那些人送的东西都送了吗?”

    槐序和栀初双双点头,道:“知道姑娘不爱欠人情,凡是素日里对咱们有恩惠的,都送了礼物过去。”

    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巷停下,槐序和栀初先是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轻声道:“姑娘,下车吧。”

    卫扶余下了马车快步往院中走去,守门的厮机灵,一见到她就立刻将袖中的账本递给了她。

    卫扶余随意扫了两眼,便赶着去见掌柜的。

    “什么?过了今日便不开了?”掌柜的指着壁橱中的一堆香料犯了难,“那这些东西可怎么办啊?前些天才存了货的。”

    卫扶余瞥了一眼,在心里已经推算出亏损的钱财。

    然而事出从急,她自己的性命可比这一堆香料重要。卫扶余赶忙递了银子给掌柜的,解释道:“实在是临时有事。”

    手里头的赏银厚厚一块,掌柜的脸色稍霁,“也罢,我听定王世子这几日也要回京,若他回来了,我们日子定然也不太平。”

    听到“定王世子”四个字的时候,卫扶余心头一动。

    她跑路的另一个原因,其实也是因为定王世子。

    卫扶余轻叹一声,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一个弱质女流,若非用了定王世子的恶名开店,如何能立足?”

    掌柜的见她纤细瘦弱一个女孩,不免有了几分心疼,安慰道:“定王世子暴虐残酷,难得他的恶名能震吓那些恶霸,也算是他的荣幸了。”

    卫扶余仍旧声啜泣着,时不时还应和一下这位掌柜。

    事实上,定王世子的名号不仅震慑四方,甚至还为她带来了一点意外之财。

    不然卫扶余也不会跑的那么干脆。

    北风呜呜的吹着,原先坚固的木板因为受不住风雪有些摇摇欲坠了起来。

    掌柜有些奇怪的扶住门框,“奇怪,刚刚这门还好好的呢。”

    话音刚落,只见那道摇摇欲坠的门彻底碎成两半。

    掌柜的被吓了一跳,只觉得银光闪过,两眼发昏。

    卫扶余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

    她仰头望去,只见来人顶着风雪,一双寒眸如漆,此刻正若有深意的望着她那处。

    那眼神极冷,似是不带人间一点温度。卫扶余本能的警觉起来,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冷冽了起来。

    “客官要些什么?”

    卫扶余敛眸,极力忽视鼻尖萦绕的浓重血腥气。

    “晏晏?”

    卫扶余惊诧抬头,脱口而出,“你怎知我字?”

    话音落下,卫扶余明显感觉面前男子神色更冷,眉间阴郁如乌云经久不散。

    她搓了搓手臂,了个圆场道:“公子怕是认错了,我不认得你。”

    “是吗?”

    “是。” 卫扶余点点头,恨不得立刻把面前这副个不好惹的角色送走。“我平日甚少出门,肯定不会认识公子。”

    完卫扶余一溜烟便躲到了里边的屋子,过了半刻钟她偷偷探头去看,却见沈令闻就跟尊大佛似的矗立在原地,右手手臂有些无力的垂着,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看上去就瘆人得紧。

    “姑娘,他要是一直不走怎么办啊?再不走可来不及出城了。”

    她还真是做什么事都难顺心。卫扶余咬咬牙,想到今日便能彻底和这京城摆脱关系,便大着胆子走了出去。

    她冲出去,踮起脚气势十分足的对他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定王世子的人!”她指了指自己脚下,恶狠狠道:“此处是定王世子的铺子,你若是想闹,最好想想清楚。”

    “哦?你认得定王世子?”

    听了这话,沈令闻这张没有人气的脸反而是有了些色彩,甚至还颇为有兴致的在屋子里端了个木椅子坐着量她。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面貌。

    脾气倒是完全不同了,不过这个那个骗子,就是化成灰,他也会记得。

    “当、当然认得!”卫扶余昂起脑袋,坚决不肯在他面前露怯。

    “那你可认得这个?”

    沈令闻抬起手,鲜血滴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有一种奇异的瑰丽邪魅感,也衬得他一张苍白面孔愈发阴冷。

    卫扶余倾身去看,只见玄铁制的令牌发着幽幽的光,银白涂漆雕的一个“定“字映的卫扶余一张脸更加的白。

    男人冷冽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像刀剑凌迟似的。

    “还要继续招摇撞骗吗?”

    无形的气压霎时间席卷卫扶余的全身,她呼吸窒了窒,只觉得周遭都是危险的气息。

    “定王世子?”

    她慌乱的向后退了两步,冰凉的指尖不心触到他手背,于是那莹白的指尖也沾了些赤色。

    沈令闻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后审视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卫扶余往后退了两步,目光警惕。

    随着她退后的动作,那股子淡若不可闻的幽香散了些,鼻尖再次充盈了浓厚的血腥气,沈令闻眉心涌上了些许烦躁。

    于是他将手肘撑在柜台前,冷着嗓子问她。

    “你当真不记得了?“

    卫扶余心中乱如麻,她如何没有想到这要走的最后一刻竟然直接就遇见了定王世子。

    她这不是直接就走到了死路上吗?

    她几乎不敢看沈令闻的眼睛,脑子里飞过这些日子京城对他的传言。

    于是她强撑着弯的腿,只道:“记得、记得什么?”

    沈令闻忽地就感觉无趣了。

    印象中的她,此刻应该颐指气使地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而并非站在这里胆又畏惧的看着他。

    他心中烦闷更甚,只觉得心中燥郁之气难以疏解。

    他苦寻多年,日夜梦魇都是想着如何让这个骗子长了记性,却从未设想有一日,她就这么陌生又空白的站在自己面前。

    像个陌生的人。

    沈令闻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药草上的灰尘,眼睫微微垂着,漆色的眸像是淬了寒芒似的,无端叫人恐惧。

    许是因为紧张,那幽香香气更深,细细密密侵入沈令闻的脑袋,一下子让他想起过往的许多回忆来。

    记不得,不定更好玩。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柜台上的算盘,倒多了几分盘算。

    “你想跑路?”

    一颗一颗,算珠相碰的声音清脆又动人。沈令闻斜倚在台边,他舌尖抵着牙齿,眉眼间泅了浓浓的燥郁。

    空气中弥漫着浅浅淡淡的几乎要绝迹的香味,不似任何香料铺子里头甜腻腻的那种。这种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的香气,却恰恰驱散了沈令闻鼻尖令他作呕的血腥气,也抚平了他内心的暴虐和杀戮。

    这些年难以消遣的病症,在遇见她的那一刻,竟然又尽数消失了。

    念此,他神色更冷,漆黑双眸蒙了一层暗影。

    寒风刮过,吹灭了几盏油灯,夜色中,沈令闻一张脸,显得更加阴恻恻的。

    卫扶余被吓了一跳。

    她有些害怕地看着沈令闻,也看着举着板砖渐渐靠近他的槐序。

    “胆子挺大。”

    沈令闻猝然转身,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紧紧扼住槐序的脖颈。

    槐序的脸霎时间变的青紫,然而沈令闻却是垂下眼睑,唇角微微勾着。

    好似杀人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卫扶余咬了咬唇,干脆利落拿起算盘对着沈令闻的后脑勺来了一下。

    沈令闻大约没想到他们主仆二人会如此同心,一时不查,竟直接倒了下去、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卫扶余这才得以仔细端详着沈令闻。

    其实实话,传闻中有一句话还是错了。

    ——定王世子凶神恶煞,貌若鬼神!

    沈令闻五官张扬肆意,锋利的脸庞宛若刀削,浓墨重彩中又添了几分戾气。他长眸微挑,眉目流转间,杀意肆动。

    虽不若富贵子弟俊秀出尘,却特有久居沙场得那份血气与刚毅。

    貌若鬼神不可信,凶神恶煞倒是真的!

    卫扶余用脚尖踢了踢他,催促道:“咱们快点跑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