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尘11章 番外·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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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明帝薨殁以后,新帝为雍州节度使李弘量,改国号为宜宁,他一改之前颓败腐朽的前朝状况,广为任用前朝颇有能力的旧臣,其中最为有名望的,就是执掌朔方卫的景家三公子景佑陵了。

    按理来,李弘量自己就是因为拥兵而反的节度使,怎么都应该削减藩镇,尤其是对于在陇西颇有威望的燕家,以及掌管朔北多年的景家。

    但是李弘量体恤前朝旧事,也知晓他们倒戈并非是起了不臣之心,再加上从龙之功,所以兵权并未收回,还是如前朝一般。

    宜宁九年,整个中原地带都是太平盛世,一派繁荣的模样。

    而赵若蕴也为家中独子的婚事给操碎了心,景家家训中虽然终身不得纳妾,但是之前那桩婚事却实在算不得数,更何况长公主殿下还早就已经殒命。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中,赵韫素自己都以为景佑陵当时答应娶长公主殿下,只是为了逼宫顺利的权宜之计。

    直到后来,她才终于在很久以后反应过来,这个生来就冷清疏离的长子,当年起的心思,根本就不是得以直入宫闺。

    景佑陵已经年至而立,还是一贯如往常的不近女色,寻常和他一般大的,甚至就连孩子都定亲了的也有,也就只剩下了他,一直到了今天,还是这副淡漠到无欲无求的模样。

    赵若蕴知晓自己儿子有心结,虽然有心催促,但是她想到那日偶然在竹苑看到的场景,却又实在没有办法再出口。

    长公主忌日之时,景佑陵跪在宗祠前面的模样的时候,实在是让她不忍心再逼迫他。

    知子莫若母,赵若蕴哪里不知道就算是自己再怎么催促,景佑陵也绝对不可能应允。

    更何况,旁的人不知晓,但是景家家中人都心知肚明却又闭口不提的是,景佑陵自顺治元年怀明帝薨殁后,就得了心疾,这么多年赵若蕴和景煊遍寻名医,也根本无济于事。

    心疾,哪里能是名医可解的。

    赵若蕴时常看到他呕血,心疼得抹眼泪,她知晓景佑陵就算是再如何疾病缠身,其实面上也从来都看不出端倪,能让她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必然已经是连景佑陵自己都掩盖不了的地步。

    他向来不想家中长辈为他过多操心,恐怕私下里掩盖过去的病情更加严重。

    中原和边境的名医大多都是无功而返,但他们也都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所以这消息也并未流通到外面去。

    直到宜宁九年,北戎联合羌人再次进攻朔北边境。

    北戎和羌人向来都不睦,现在这样大举来攻,想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也不知道到底达成了怎么样的交易才让这对宿敌暂时达成统一战线。

    李弘量原本想要景煊领兵,但是体恤到景煊年事已高,此战必然是极为耗费精力,思虑过后,还是准备让景佑陵带兵前往。

    在临出发的前一晚,赵若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虽然她知晓长子对上北戎从未有过败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还是让她觉得心惊肉跳,总觉得此行不妙。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久到她甚至之前特意出城一次,就是为了在香火旺盛的寺庙之中,为这个唯一的长子求得平安顺遂。

    可是随着景佑陵出征越来越近,赵若蕴这样的感觉却越来越放大,她知晓此次羌人和北戎,此战关系到整个边境,极为重要,当今圣上既然是钦点了景佑陵,必然是不可能有反悔的余地。

    况且于公来,景佑陵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于私来,赵若蕴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长子冒此大险的,且不此战凶险,就只景佑陵现在每况愈下的身体,她现在如此忧虑,也是难免。

    是夜。

    景煊察觉到赵若蕴的辗转反侧,也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用自己的握住妻子的,温声劝诫道:“佑陵对上北戎一向都无败绩,从前就算是拓拔奕这样的北戎难得的将帅之才,也依然败于佑陵之,现在必然也是这样,你不必过多忧虑。”

    赵若蕴起身,披了一件衣物,“我心难安我去祠堂拜一拜列祖列宗。”

    景煊想陪同夫人一起,却又被赵若蕴拦住,“你若与我同去,我无法静心,且让我一个人去吧。”

    夜间朔风骤起,院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了风卷过灯笼的轻微声响。

    赵若蕴独自一人提着灯走到祠堂处,在阒寂无声之中,她好似听到祠堂之中传来一点儿动静。

    她并不是毫无武功的后宅妇人,赵若蕴出身将门,后来又跟着景煊在朔北走南闯北,从来都不信所谓怪力乱神的事情,她只心下一凛,然后悄声往祠堂处走去。

    但也只是前进了几步,她就看到长身玉立站在祠堂正中的人。

    佛龛里玉佛在上慈眉善目,景佑陵后背寂寥,她这个长子,自幼就得了无数人艳羡的目光,现在独自一人深更半夜的站在这里,不用赵若蕴细想,也知道是为了谁。

    只看到景佑陵用中的绢帕将面前的牌位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站在祠堂下很久,才缓缓地将牌位放回原位。

    其实长公主殿下原本不应该入景家祠堂的,毕竟所有人都觉得这场婚事就只是为了宫变而起的一个借口,可是景佑陵在那场宫变之后,用从龙之功作为筹码,不仅为前朝怀明帝求了一个安葬的恩典,还让长公主殿下入了景家祠堂。

    其实宗族自然是不允的,大概是觉得这样的人入宗祠,实在是有辱门楣。

    但是景佑陵却出乎意料的坚持,家中上下都是自看着他长大的,从来见他犯过什么戒律,只是唯独这么一件事。

    景佑陵作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将才,就算是在景家都是百年难得一遇,宗族自然不愿意将他逐出景家,最后也只能妥协,让他将长公主殿下的牌位迁入宗祠。

    赵若蕴其实一直都想问他何苦这样,徒惹得看着伤心,况且人死如灯灭,就算是再如何,长公主殿下都会恨他。

    就连他自己都心知肚明。

    不过其实转念一想,也正常。

    前朝谢氏已无任何后辈,自然也是无人祭拜,就算是有旁支留下,也不可能祭拜长公主殿下。

    陇邺传闻,这样无人祭拜的亡者,日后要成为孤魂野鬼飘荡在世间的。

    景佑陵自少年时候起就从来不信鬼神,甚至就连佛寺也极少去,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上杀孽过重。

    只唯独这件事。

    他好像从来都只会为了这么一个人破例。

    从前赵若蕴总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太过冷清自持,不惹风月,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一直到了现在,她或许也是真的明白了。

    大概景佑陵所有的风月,早就停在了顺治元年的春天。

    赵若蕴看着自己的长子注视着在烛火环绕之中的牌位,她想,自己的这个长子,其实远比她更为知晓自己的身体的状况。

    若是寻常时候,以景佑陵的感知能力,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这里。

    大概他自知此战以后,时日无多,所以在出征前夕,独身一人前来宗祠。

    或许是最后的告别,又或许觉得,他们能重逢。

    赵若蕴心如刀割,却也别无他法,所以终究也只能强行压住自己喉间的那一点儿呜咽声,看着在暖色烛火之下,景佑陵独身一人处于其中,好像是释然,也好像是解脱。

    北戎联合羌人来敌,是因为知晓了景佑陵现在心疾过重的消息,这件消息一经知晓,北戎当时的首领元翼就前去羌人地盘求和,中原地带一向都是一块肥肉,没有人不想咬下一口。

    羌人去打探许久,亲自抓获了一个边境的名医,以他家中妻儿作胁,确认了此事真假之后,直接起兵。

    此事若是假的,那么也至少能攻破一城,但是若是真的,就算是入主中原都不算是什么难事。

    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中原皇帝都未必知晓景佑陵身有重疾,景煊年龄渐长,所以此战必然是景佑陵带兵前往。

    景佑陵在朔北期间,无数次打得北戎元气大伤,所幸北戎所有年轻人都是天生的将士,又休养了数年才得以调整过来,不然现在还当真没有胆子前来朔北边境。

    只要攻下朔北,杀了景佑陵,那么直入中原,就相当容易了。

    北戎和羌人难得气焰一致,士气格外高涨。

    而在景佑陵抵达朔北的第一晚,乌使陪在他左右,就看到景佑陵好像比起之前在陇邺的时候更为消瘦了些,他心中知晓原因,但也无济于事。

    乌使一直跟在景佑陵身侧,比赵若蕴知道的还要更为清楚一些。

    此战艰险,景佑陵的身体却早就已经是每况愈下,乌使站在原地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轻声问道:“将军此战还是如之前布置的一样吗?”

    在出军之前,景佑陵就意欲将羌人和北戎的联合全部击溃,打到让北戎再二十年之内都不敢骚扰中原边境,景佑陵之前的全盛时候都从来没有如此兵行险招。

    现在这般作为,是担心自己死后,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又不了解朔北情况,日后再有骚扰边境的状况,年轻武将左支右绌,又不想景煊年迈的时候再领军。

    想护佑朔北在二十年以内都能高枕无忧。

    他将一切都谋算的这么好,却唯独没有将自己算进去。

    景佑陵嗯了一声,然后抬掩住唇,咳了好几声,感觉自己喉中有一股甜腥之意,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乌使还想再些什么,但是也知自己劝诫无用,终究也只能无声退下。

    待乌使走后,那位年近而立,看上去却仍然像极年不过弱冠的主将,却突然地呕出一口血。

    没有人比景佑陵自己更为知道他现在状况,强撑着前来朔北,其实就只是为了打赢这一仗,无论是谁,都不能看出来他的弱点。

    北戎不能,羌人不能,乌使不能,朔方卫更不能。

    只要他还在这里,就是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他不能显出一点儿的败势。

    更何况这一战至关重要,关于到中原边境日后的安定。

    朔北初春的时候还下了一场雪,屋外是呼啸而过的朔风声,冷得让人胆寒,而屋内虽然烧着炭,却仍然让人感受不到什么热气。

    景佑陵指摩挲着从家中带过来的那本国史,抬眼看了一下庭院外的海棠。

    时近深冬,那株海棠上面就连一点儿叶片都没有,萧瑟的枝桠上面甚至连雪都挂不住。

    朔北原本没有海棠,只是顺治元年的时候,景佑陵从陇邺赶往这里的时候,还带了一株海棠来。

    朔北常年寒冷,海棠不易成活,但是景佑陵却极有耐心地亲自载种,他对什么事情都很有天赋,所以虽然这株海棠几经风霜,到底还是活了下来。

    已经九年过去了,这株原本不应当活下来的海棠,也生得极为高大。

    只是大概因为气候并不适宜,所以每年开花不繁茂,远远比不上从前琼月殿的那一株。

    新帝李弘量即位以后,宫中上下修葺一新,琼月殿前的那株海棠原本要被砍掉的,但是景佑陵却难得开口有求于人,将那株海棠移植到了自己在陇邺的竹苑庭中。

    只是可惜,还没有等到来年开花,那株移植到竹苑的海棠就枯萎了,整个根茎全都腐烂了。

    大概是强求了。

    朔北这一战远比将士们先前预想的要更为艰险,甚至北戎将士还在朝着朔方卫大放厥词,讥笑着道:“你们还当真以为你们的景大将军是战无不胜的杀神?我告诉你们,他早就已经是个病入膏肓的废人罢了!”

    “若是你们还想留有一条活路,现在就赶紧缴械投降,大开城门,不定大王发了善心,留你们一条活路!”

    原本这些话是没有人信的,但是这段时日景佑陵确实也很少从营帐之中出来,朔方卫跟随景佑陵许久,从来都没见到过大将军有这样避战的时候。

    更何况这一战在出征前夕的时候,是准备将整个北戎和羌人全部击溃,让他们二十年内都没有再战之力。

    可是大将军现在这样作为,却也实在是让将士们不解。

    甚至就连副将请命让景佑陵出面以击溃谣言的时候,那位景大将军也依然反常的避而不出。

    景佑陵避而不出自然是让北戎将领和羌人首领知晓了。

    当夜在营帐之中,他们两人就已经在拿舆图在商讨中原地带的分割,这样滔天的荣华富贵几乎就在眼前。

    这两对草原宿敌向来彼此之间有龃龉,但这样暂时的利益结盟还是让他们放下宿怨,第一次有如此相谈甚欢的时候。

    北戎和羌人如入无人之境,在朔北边境将朔方卫压得节节败退,甚至就连朔方卫营中都开始有人心中戚戚,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生出投降之意,但是还是难耐心中的惶恐。

    天下第一卫朔方卫,难道真的就连历代守卫的朔北都护不住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是这些将士们从景佑陵少年成名的时候就一直跟随在他左右,就算是景佑陵当真身患重病,他们也会抵死守卫朔北。

    北戎和羌人来势汹汹,这次是有谋而来,再加上士气大涨,之前的几次交,朔方卫都吃了好几个亏。

    而在北戎将朔方卫逐渐逼至朔北边线的时候,景佑陵却突然出现了。

    他神色冷淡,不见任何颓败之势。

    北戎当时的首领元翼原本正在马上看着朔方卫节节败退的惨样,想着上代首领拓拔奕屡战屡败的战绩,心中不免生出快意。

    拓拔奕声名大又如何,他战了一辈子的景佑陵,终究还是要死在自己上。

    元翼太过得意忘形,以至于看到景佑陵突然出现的时候,甚至都不知晓这就是那位声名在外的景大将军,还以为只是哪个叫不上名号的前锋,不过是个毛头子,还生得一副白脸模样。

    听闻景家那位将军已经年近而立,面前的人生得这样年轻,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位。

    元翼根本就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也全然忘了当年中原显帝在位的时候,北戎大败,他曾听过,那位景佑陵其实生了一副出众的好相貌。

    甚至他那时候也只以为是托词,中原武将怎么可能如此瘦弱,还什么所谓的美人名将,不过都是旁人的臆想罢了。

    直到,在凌厉的剑势之中,元翼震麻的虎口上面裂开了口子,血迹缓缓流出。

    他才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前那个原本看不上眼的人,震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景佑陵未置一词,下剑势加重。

    剑势干脆而果决,刀影同样不甘示弱,但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面的剑总是预判他的每一步,元翼力道极大,但是这么几番被挡,也难免弱了几分力气。

    对决之中,最怕露怯。

    剑势原本只是守,待察觉到元翼刀势减弱的时候,立刻反攻。

    元翼之前的力气就被消耗,而现在面前之人的剑势则变得愈发难以阻挡,左支右绌之际,他知晓此人必然不简单,也只能先行回去,等到回去营帐之中和羌人从长计议,再做打算。

    可是面前的人却实在不是好糊弄的,步步紧逼,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会。

    直到元翼彻底力竭不敌,中弯刀被打落于马下,通体无尘的剑刃就这么横在他的脖子前,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剑送进他的脖颈之中。

    在这把剑没入脖子的时候,元翼才勉强从喉间挤出来了几个字,“你是景佑陵?”

    坐在马上的人只垂眼看他一眼,似乎根本无意为他解惑,但是也无需景佑陵回答,元翼也知道了面前的人的身份。

    也在倒下来的前一刻明白了,自己就是中计了,之前的那个消息根本就是假消息,景佑陵从来就没有病入膏肓,他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是因为想要诱敌深入,一打尽。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战无不胜。

    景佑陵看着倒地的元翼,只随意地瞥了一眼,“你的刀法,比起之前北戎首领拓拔奕,还不如。”

    元翼恍然想起来了当年拓拔奕告诫自己不可冒进,尤其是对上景佑陵的时候,他原以为这是拓拔奕长他人士气,原来这当真是忠告。

    北戎首领战死在景佑陵下,这样的消息一出,北戎将士立刻就如无头苍蝇般乱了阵脚,亦有人临战脱逃,羌人没想到北戎将士如此贪生怕死,气恼之下杀了不少北戎将士,两派直接反目成仇。

    而朔方卫则是士气大增,景大将军安然无恙就是最好的定心丸,虽然无人觉得景大将军当真身患重疾,但是他之前一直避而不出,确实对士气有所影响。

    现在知晓了大将军原来是诱敌深入,所以立刻鼓舞士气,一直将羌人和北戎打回草原之上,折损北戎和羌人兵力近四分之三,打到他们退无可退,毫无还之力。

    就算是在景佑陵的有生之年,此战也算得上是极为漂亮的一仗。

    从之前的示弱,就连军中将领都未告知,后来再突然出现,趁着元翼轻敌自大杀他于北戎将士面前,再到击溃北戎的羌人的联盟,步步都算得滴水不漏。

    可是在北戎和羌人向朝廷上书求和,自愿成为朝廷的附庸的时候,无人可见,那位刚刚大获全胜的主帅,站在海棠树旁,只能勉强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和元翼那一战,他看着毫不费力,甚至可以得上是轻而易举,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强撑着打完那一场,到底废了多大的心力,又暗自咽下了多少涌上来的甜腥。

    他不能露怯,因为这一战,是他此生最后一战,他想夙愿得偿,也想父亲可以如愿。

    虽然有心无力,也知晓自己若是倒在朔北,家中长辈到底会有多伤心,但也还是尽自己所能为所有人都筹划好了后路。

    即使他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还是亲护得中原边境百年无忧。

    死守朔北是他生来的使命,景煊的终生所愿也是让朔北免于战乱,所幸幸不辱命,能让景佑陵在弥留之际见得无数边境百姓再无后顾之忧,亲护得他们再也不用受战乱流离之苦。

    前来的大夫对乌使着大将军石药无医的时候,乌使颤抖着,看着躺在床上的景佑陵。

    只看到他双眼怔然,也不上是什么具体的情绪,一向冷漠的眼瞳半点儿情绪也不含,半阖着瞳仁,好像现在得知身死的消息的人,并非是自己。

    乌使觉得,其实公子就算是在弥留之际的时候,也算不上是有什么遗憾。

    景佑陵被困在顺治元年的那片荒原太久太久,现在终于夙愿得偿。

    而景佑陵在最后阖眼的时候,中还拿着那本国史。

    那位在史书上占得整整十页的将军死于宜宁九年的春天,溘然长逝那天,恰好正逢朔北那株海棠花开的时节。

    在史书上,他是无人不知晓其名的骠骑大将军,一生无子,也无姬妾,唯一得上有点儿关系的妻子,还是前朝那位声名不好的长公主殿下。

    当然,在后来修史的时候,这位长公主殿下被史官发现其实她和幼弟怀明帝并非是一丘之貉,也曾多次阻止幼弟残暴不仁的行径,甚至就连滦州那颗夜明珠,其实也从来都不是她的所愿。

    后人大概也不会知晓,景大将军的近卫乌使曾亲自前往那位史官家中,只为告知这些往事。

    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是骠骑大将军在故去之前,唯一的心愿。

    扶灵回陇邺的时候,满城缟素。

    他是日后名留青史的将军,是护得边境百岁无忧,战无不胜的景家三公子,是被盛赞为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的景佑陵。

    曾有人探究他的生平,却也只知晓他生来冷淡,喜读国史,还有着美人名将的称号。

    而这样冷清端方的一个人,却极为喜欢海棠,就算去朔北征战,也带过一株海棠载种在都护府中。

    曾有人不远万里前往朔北看那株被景大将军生前载种的海棠树,只为感知那位将军的存在过往,足以名垂青史一般的生平,是无数人仰望的明月清风。

    在他戎马倥偬的十数年里,从无败绩。

    朔北景佑陵所植的那株海棠,原本极少开花,但是在他故去那一年的春天,却出乎意料地花开了满枝,压弯了枝桠。

    那株海棠下面,躺着跟随景佑陵终身的佩剑冽霜。

    春天的最后一场雨中,海棠树上最后的一片花瓣,就落在冽霜的剑刃之上。

    大概,也算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