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了！”

    “到了！”

    山谷里似人非人的尖细声音叽叽喳喳地从四处涌出，聚拢在了一起。

    天上无云，一轮血月正悬于夜空高处，今夜，将会有一只狐狸被天命选中，集苍狐五百年之气运化作人形，一肩担负起狐族下一个五百年的兴衰。

    “会选中谁？”

    “会不会是我？”

    族里的狐狸，不论是还未断奶的，还是已经垂垂老去的，全都在月光下围成了一个圈，兴奋地等待着天命的降临。

    上一任化出人形的苍狐弘元也来了，怀抱着正呼呼大睡的幼狐，站在圈外沉默地看着月亮。

    突然狐群中传出一阵惊讶的躁动，苍狐们摇摆着尾巴，围绕着刚刚化了形，仍像狐狸那样匍匐在地的赤裸少年大声吠叫着。

    “居然选中了碧守！”

    “天命怎么会选中这么个笨蛋！”

    “苍狐要完了啊！”

    突然化成了人形的碧守怔怔坐在狐群的中心，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没有毛的身体，一张勾人心魄的美丽面容上露出了不相符的怯懦神情。

    他害怕得将自己缩成了的一团，嘴巴往下一撇，眼看着就要掉眼泪。

    “真是不成体统，这化形的是个什么玩意！弘元的化形那么正气凛然，碧守却这般……这般不正经！你你这细胳膊细腿能干什么！”

    “叫你不要总是下山去偷看人族的电视剧！你看你这化了个什么下流模样，真是丢尽我们苍狐的脸！”

    一只已经长出了白胡须的老狐狸，蹒跚着靠近碧守，用自己的大尾巴狠狠地抽着他光洁如玉的脊梁。

    碧守本就对自己修长得根本藏不住的胳膊腿不知所措，被长老这么羞辱，委屈极了。

    他也不想变成这样的啊，他根本就不想化成人形！

    他只想做一只老实本分，不做坏事，生好多崽子，活个十年就满足的狐狸啊！

    一直没有话的弘元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老狐狸的尾巴。

    他躬身将怀中的幼狐交还给母狐，脱下自己宽大的外套披上碧守瑟瑟发抖的身体，有力地将他从地上提起，带着笑意对他：“你好，碧守。”

    “恭喜你被天命选中。”

    他话时垂目扫了一眼仍在不服气地乱叫的狐群，狐群便马上安静了下来。

    “我可不可以不做人呜呜呜……”就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来似的，碧守的眼泪终究还是掉了下来。

    弘元的大手像铁钳似的抓得他生疼，可若不是这只手，他连用两只脚站立都不会。他就像是又重新出生了一次，没有毛，还又冷又痛。

    包裹着他的外套上有着冰冷的机油气味，不知是什么材质，硬邦邦的，在他新生的柔嫩皮肤下留下了一道道的划痕。

    呜呜呜，人族连皮毛都没有，真是太难看啦！

    弘元看着这位被天命选中，却哭得梨花带雨的狐狸，叹了一口气，正色道：“成为人狐是别人求而不得的机缘，更是关乎我族兴衰的大事。碧守，不想做人这样软弱的话，以后不许再。”

    兴许是被弘元的严厉眼神所慑，碧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敢再哭了。

    苍狐一族，早在游龙在天的时代便已存在。

    虽是狐狸，但灵智已开，很早便走上了修行避世的道路，与寻常狐狸并非同源。

    随着时代的发展，苍狐不曾料到的是曾经弱的人族逐渐掌控侵蚀了整个世界，反倒叫他们这样古老的种族落了下风，常被当作普通狐狸追捕和猎杀。

    他们一避再避，生存空间仍受到侵害，苍狐的数量一年比一年少，到了现在，全族仅剩三百余狐狸。

    好在苍狐的祖宗曾有过飞升的狐仙，教会了本族的狐狸该如何积攒功德并利用天命化形。

    老祖宗，苍狐本是畜生，修行比人族要困难许多。但若是能够去往人间，帮助人族这个拥有最多天机的族类，便可积攒功德，回馈本族，让苍狐的血脉得以延续，也让更多的苍狐有机会飞升，去往更好的世界。

    这五百年一遇的天命，便是非常重要的，能够让苍狐幻化人形，混入人间积攒功德的机会。

    五百年前苍狐首领弘元众望所归，获得天命。

    弘元的化形高大强壮，眼神坚毅棱角分明，就像他的性格一样，让人一眼便觉得可靠。

    他去往人间的几百年，救过无数条人族性命，做过医师，参加过战争，救援队，教书先生，甚至伪装成算命的教人躲避天灾……

    一切可以帮助人族，有机会给苍狐积攒功德的事情，他都尽力去做。

    直到寿元将尽，他才回到了山上，迎接自己的接任者。

    没想到天命竟然选中了碧守这只狐狸。

    弘元还记得几年前他回山上与狐族长老们议事，见着一只茸毛还未褪去的狐狸，躺在大路中间四脚朝天摊开肚子晒着太阳呼呼大睡。

    同行的长老气坏了，冲过去大骂：“好狗还不挡道呢，好你个碧守，怎么还不如狗！”

    年幼的碧守还未学会人言，被骂了，嗷呜了一声算是回应，慢腾腾地爬起来，了个哈欠，用后腿挠了挠痒，这才不急不慢地让出了道。

    他年纪虽，见着弘元的人族模样也不害怕，还凑上来闻了闻他的裤腿，眼睛笑得弯弯的，不知怎么的，很高兴的样子，快乐得直摇尾巴。

    弘元化作人形活了几百年，早就不知道该怎么摇尾巴了，这只狐狸却让他一直都记得。

    在碧守的眼睛里，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如晒太阳重要，但只要你来了，不管你是人是狐，他都会很高兴。

    这样一只没心没肺的狐狸，以后却要一肩担负起整个苍狐全族的命运，要像他一样为了人族出生入死。

    弘元咳嗽了一声，强忍住涌上喉头的腥甜液体，低头看自己拉扯着的年轻狐狸，娇柔得像刚刚发芽的幼苗，纤长睫毛颤抖着，上面还挂着细碎的泪珠。

    天命所归，他想，碧守再也不能做那只会晒太阳的笨蛋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