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孤独与寂寞。

    在人生最后的三十年里,是无边的孤独与寂寞。

    摸着她的衣物……

    嗅着那幅玫瑰香气的刺绣……

    摸着那只孤零零的鸯……

    每个夜里，她才能勉强入睡。

    后来，所有的东西都被她摸坏了,摸烂了,再无可摸的时候,她也终于熬完最后几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的桃子居然……真的就再也没回来过。

    她对得起姨母,对得起西凉,对得起百姓，更无愧于叶家的列祖列宗。

    唯独……她唯独对不起她的桃子。

    凌四点，叶青墨惊醒！

    她看向床边，床边空无一人。

    又做梦了。

    她梦见她有颗桃子,却被她弄丢了。

    *

    市中心最高的商业大厦的顶楼,一家顶级法国餐厅里，叶青墨与苏凌,面对面坐着吃西餐。

    苏凌道：“叶总,秦总那边的意思，是希望您亲自参加这次会议。”

    “嗯。”

    苏凌又道：“子公司‘皆悦’上半年依旧严重亏损，按照原计划，会关闭该公司，并遣散所有员工，这是员工名单——”

    “已经定好的事，无需再汇报。”叶青墨没接名单。

    “是。”苏凌收回员工名单。

    苏凌又道：“另外，苏氏的苏明莹姐已经约了您三次，都被我推了,我——”

    忽然，一声娇嗔的声音插了进来：“原来是苏特助推了我,我还以为是青墨不想见我呢。”

    是苏明莹。

    她一双明亮的美眸，热烈地注视着叶青墨。

    叶青墨优雅起身，帮她拉开椅子。

    她微微红了脸道：“谢谢。”

    “举手之劳。”叶青墨的声音，透着客气与淡漠。

    苏明莹是盛装扮过的，显然她提前知道了叶青墨会在这里吃饭。

    她的声音带着一抹期待：“青墨，这个星期……我约了你三次，可你的特助总你忙，你……你知道我约过你吗？”

    苏凌马上赔笑道：“是我不好，最近叶总太忙，我没问过叶总就擅自推了苏姐，我——”

    苏明莹连看都不看苏凌一眼，轻声埋怨道：

    “青墨，你的特助她好没有礼貌，我明明已经让她问问你了，她还擅自——”

    “这年头，谁还喷这么臭的香水。”林飞琼吊儿郎当的声音，非常有辨识度。

    “原来是你啊，苏明莹，有钱不晓得买点好闻的香水吗？”

    苏明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林飞琼径直坐到了苏凌身侧，一双手直接就放到苏凌的大腿上，笑嘻嘻地摸了起来：

    “苏特助，好久不见。”

    大庭广众之下，她居然越摸越靠上！

    餐厅里有不少人侧目。

    苏凌淡定地拿开她不安分的手，疏离道：“林总，别来无恙。”

    一张桌子，忽然就坐满了。

    苏明莹在话，林飞琼在话，苏凌也在话。

    只有叶青墨，既冷漠又优雅，慢慢吃着，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三人的话，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可吃着吃着，她又总会忽然停下来，向四周张望。

    没有。

    没有那颗桃子。

    为何梦中的所有人，在现实中都真实存在，只有那颗桃子，从未出现过。

    她的桃子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把身边的所有人，都梦进梦里。独独那颗桃子，只是她的凭空捏造？

    也许，是她太压抑，太孤独。

    才会疯狂地幻想，这世上曾有那么一颗桃子，曾不顾一切地疯狂爱过她。

    都是她的幻想罢了。

    *

    “请问，我可以坐下吗？”一声空灵飘渺的声音，断了四人的谈话。

    四人皆望向声音的主人，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

    苏凌客气道：“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苏明莹和林飞琼更是连问都不屑于问，甚至只瞟了少女一眼，就别开视线。

    因为少女穿得实在寒酸，T恤与牛仔裤，还有发旧的白鞋，与这家市中心顶楼的顶级餐厅，实在格格不入。

    少女没有回答苏凌的问题，而是直勾勾看着叶青墨，又问了一句：

    “大将军，官宁可以坐下吗？”

    苏明莹笑出声：“大将军？妹妹，你偶像剧看太多了吧，快出去，一会儿被人赶出去可就难堪了——”

    “砰”的一声，叶青墨的椅子重重倒地，发出厚重的声音。

    苏凌、林飞琼、苏明莹皆震惊看她！

    餐厅所有人都在看她！

    可叶青墨却顾不得那么多，她直接拽住了官宁，狠道：

    “你也是真人！”

    叶青墨差点忘了！

    除了那颗桃子，还有官宁，这两人她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

    没错！还有官宁！

    如果连官宁都是真的，那她的桃子，就一定是真的！

    一定存在！

    她一定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的桃子！

    她的桃子！

    *

    叶青墨死死拽住官宁，她们离开了法国餐厅，在楼下的酒吧里，开了个包厢。

    苏凌自然是紧紧跟着叶青墨的。

    可林飞琼和苏明莹，也紧紧跟了下来，任凭苏凌怎么赶，都赶不走！

    林飞琼怎么肯走，她从就认识叶青墨，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叶青墨有这么激动的时候。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苏明莹更是在意得不得了，尤其是刚才叶青墨当众出的那句话：

    “我妻子在哪里！”

    叶青墨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拽住官宁一刻都不敢松手。她来到封闭的包厢，确定官宁逃不掉之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

    “她在哪里！”

    “在这座城市。”官宁淡淡道。

    “在哪里！”叶青墨逼问。

    “你自己找，可是……下个月她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官宁的眼，在极短的一瞬间，瞥向了苏凌手里的裁员名单。

    “她会回老家，老死在乡下。”

    “告诉我她在哪里，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叶青墨不会放她走。

    “如果你想不通她为何会离开你，即便再让你找到她，她还是会离开你。”

    “别跟我废话，我要知道她在哪里！”叶青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算了，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我自己找。”

    “你忘了吗？”

    “桃子？”叶青墨不确定道。

    “她是人，不是物，不是你的所有物。”

    “我会改，我所有的毛病都会改过来！你先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叶青墨冷道。

    “你改过来了，自然会见到她。改不掉的话，被你找到了她也会离开。”

    “别再跟我废话。你不的话，我不会放你走！”叶青墨发狠了。

    官宁依旧面无表情：“将军，上一世您囚着她，结果连肉身都留不住，这辈子您还算简单粗暴地囚着她吗？”

    叶青墨眼里终于闪过一抹痛苦，她终于松了手，她是练过泰拳的，此时，官宁的手臂早就被她拽得生了淤痕。

    “那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留住她，让她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叶青墨的声音，第一次有无可奈何的恐惧。

    她害怕，她不愿再重蹈梦中的覆辙。

    她怕，怕她的妻子再一次死在她怀中，再一次留她孤零零一个人。

    林飞琼终于出声了，她的声音里极具嘲讽：

    “青墨，你不会真信了这神棍吧，她满嘴胡言乱语——”

    “滚出去。”叶青墨冷冷道，“你们三个，滚出去。”

    苏明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里氲起了水意：“青墨……”

    “滚出去！”叶青墨大喝。

    苏凌从未见她这么失态，非常主动地走出门。林飞琼紧紧跟在苏凌身后，她对叶青墨走火入魔这件事，不太感兴趣，毕竟她劝过了。

    苏明莹还不肯走，却是被苏凌直接拽走的——这回苏凌可是真的为她好。苏明莹实在不会看气氛。

    包厢内重归安静。

    叶青墨整理好情绪，才充满歉意道：

    “抱歉，官神医，刚才是我失态，一会儿我会亲自送您去医院。”

    官宁一点反应也没有。

    叶青墨仔细斟酌用词：“能否请官神医……再得仔细些。”

    “如果你足够了解她，你会找到她的。”官宁淡淡地整理好衣服，开门正要走出，却又回头道，“还有，官宁再一次，官宁不是神医。”

    官宁走出了包厢。

    包厢外，在林飞琼嘲讽的目光，苏明莹厌恶的眼神，以及苏凌探究的目光中，她淡定地走出了酒吧，走出了市中心这栋最高的大厦。

    她方才撒谎了，白和桃被裁员后，会回到老家，但不是老死，而是病死。

    她会生病，花光了原本算用来买房的所有积蓄，最后还是一个人病死在县医院里。

    官宁幽幽抬头，望着黑透了的天。

    天道从来都是如此，它只会让富者更富，穷者更穷，苦者更苦。

    从来都是如此。

    只是，只是，她不忍，人间不忍。

    叶青墨会终生富贵，但命里没有亲情、友情与爱情，目之所及皆是利益与算计。她老死在高级病房时，依旧在算计最后一分利益；

    白和桃终生坎坷，但一辈子爱笑，死的时候也是笑着走的；

    这两人，原本不会有交集，是她让她们遇见，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

    叶青墨疲惫地坐在车后座，望着车窗外。

    她脱了昂贵的定制西装，只看着窗外。

    便利店……她的妻子可能会在这里买东西。

    麦当劳肯德基……她的妻子可能在这里吃过快餐。

    奶茶店……她喜欢喝奶茶吗？

    火锅店……她喜欢吃火锅？

    这个时候已经九点，她会加班吗？

    加班后，她会吃什么？

    明天的早餐，她会吃什么？

    她可能会省钱，自己煮。

    想到这里，叶青墨忍不住笑了，她大概能猜到，她的妻子这辈子，依旧不太富裕，甚至会有点穷。

    她知道她的妻子很弱，她知道她的妻子能力不太强，她知道她的妻子出身不太好，她都知道。

    可是，她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爱上那么弱无助的她。

    *

    整整一个月，叶青墨的三餐，是模仿公司最底层的员工，跟着她的食谱，跟着她的用餐地点，老老实实吃了一遍。

    第一次，当苏凌看见她在喝网红奶茶时，惊得不出话。到后来，苏凌看见她一边看文件，一边吃着最便宜的盒饭时，也只当没看到。

    奶茶太甜，盒饭太油——叶青墨在想，将来用什么理由，不让她妻子接触这些东西，又不伤她妻子的自尊。

    叶青墨试着在早高峰搭过几次地铁上班，到公司之后，她不得不再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决定了，她要给她的妻子买辆车，以后每天亲自送她上下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也一天比一天暴躁，因为她一无所获。

    等她再想找官宁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她开始懊恼当初没有逼着官宁清楚。

    她甚至觉得官宁就是个神棍，就是在骗自己。

    可是，她又不敢松懈，她始终怀有一丝希望。

    也许，真的就有那么一颗桃子，是她的妻子。她会在每个夜里，蜷缩在自己怀里，问自己累不累，饿不饿。

    她会骂自己霸道，骂自己乱花钱。

    她会质问自己在外面有没有野女人。

    她会拿着两只丑鸭子，对自己这是“鸳鸯”。

    本月的30号，最后一天，她已经完全吃不下饭，苏凌几次委婉地问她，要不要陪她去看看医生。

    又是一个人吗？

    她又要一个人吗？

    她又要一个人，淡漠地过完这一生吗？

    她的脑子像雷一样，砰砰直跳，痛得厉害。可她还是跟着苏凌与她的秘书们，出来吃火锅。

    因为她想起来，她还没有吃过火锅。过去她并不喜欢这种会沸腾并溅到身上，还熏得自己一身味道的吃法。

    可是……

    万一她的妻子将来想跟她出来吃火锅，她不能不懂，不能不会，不能不了解。

    秘书们正襟危坐，苏凌在教她调配料。

    然后，那双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眼睛，就这样心翼翼地出现。

    她痴痴地看着那个女人，戴着口罩，跟着一群人，坐在包厢外面，心翼翼地把菜单递给其他人，让其他人先点。

    她心疼地怜惜，这辈子，她的桃子依旧卑微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