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有病
夏侯遮刚回府,守在门口的甲二就上前禀报:“早上您一走吴世子就来了,现在人正在花厅等着。”
随手将马缰丢给了十二,夏侯遮颔首示意知道了。
吴韶坐在花厅里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茶,想着那些连夜套出来的东西,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有事?”
正发呆的吴韶回了神,待看清进来的人,他习惯性便想掏出扇子。
然而摸了摸袖袋却发现是空的,这才想起昨晚因为闺房情趣,他所有的扇子都已经葬送在温明月手里了。
略微僵硬的扯扯嘴角,吴韶道:“当然有事。阿遮,既然你已决定好了,那作为兄弟,我至少得让你少走点弯路。”
夏侯遮神情一肃:“你去问伯娘了?”
吴韶苦笑:“别生气,别生气。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插手,但当年的事到了如今,你就算想查也有心无力。真的,要不是我娘亲历,死我都想不到里面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内幕和推手。”
“吴韶,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夏侯遮肃然:“就算已经牵扯了,我也希望你能尽早抽身。”
吴韶微微后仰,表情夸张:“阿遮,你怎么这么担心我啊?虽然从你就不肯喊我哥哥,但我是真的比你大啊!”
着,他不等夏侯遮再开口就继续道:“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啊,你真的不必那么担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吴韶微微前倾,眯着眼:“你告诉我,你想用九皇子做什么。”
当今天子子嗣颇丰,除去夭折的,明面上行走的还有七个。这七个一直排序到十五,但里面却并没有行九的。
吴韶的声音很轻:“我才知道,原来先皇后的宝册并未被销毁!皇家御碟上,竟然还藏着个中宫嫡子。”
他又惊又叹:“那可是中宫嫡子啊!圣上一日不立太子,他可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那日圣上出了意外,谁再振臂一呼……”
夏侯遮听到这个消息,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按着吴韶的肩膀把他压回座位:“所以呢。”
吴韶顺着力道跌坐回去:“所以?所以那些皇子们斗的跟乌眼鸡似的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皇帝是想把皇位传给九皇子?”
这个问题让吴韶陷入了困惑:“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位陛下了。当年皇后的确是他亲自赐死的啊!
这么多年全靠着太后的面子,九皇子才在冷宫里战战兢兢的活了下来。他想把皇位传给嫡子……这怎么可能呢?”
夏侯遮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取过一个杯子,拎起茶壶将水倒进去。
吴韶看着他,迟疑道:“难道,陛下是后悔了?”
夏侯遮眼里闪过讥讽:“我也这么想过,甚至有人告诉我皇帝虽然明面上对九皇子不闻不问,但其实暗地里却是关心照料着的。
那位陛下已经知道当年是做错了,所以这些年来对朝政的懈怠,也都是在自我放逐。”
“啊?”吴韶吃惊:“真的?”
“当然是假的。”夏侯遮毫不犹豫:“不过是番花言巧语,为了稳住我,稳住长缨军罢了。”
吴韶的脑子飞速运转:“那是谁跟你的,他又为什么要跟你这些?他是怎么知道你对当年的事产生了怀疑?
不对不对,是你先怀疑的,还是因为他的这些话,所以你才对当年产生了怀疑?”
听到他这么多的疑问,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因果,让夏侯遮不由的想起了上辈子。
其实上辈子,他很早便知道父亲是死于毒药,但那时候他却一直以为是北凉下的手。
直到昭和二十四年,北凉发生大旱,草原无法再供给他们生存必须的物资。
所以为了生存,北凉的三大部落握手言和,一致决定停止内战,然后联合南下去劫掠大渊。
迷津道已经失守,大渊只剩下碎云关一个屏障。越过碎云关,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中原腹地。
边关狼烟乍起,紧急军情一封接着一封,等送达邺城,战马都累死了好几匹。
那时候的大渊外有二皇子领兵四处剿匪,战功累累,可那匪却越剿越多。
最后竟是遍地国土,无一不起纷争。朝廷内有三七皇子各自结党争夺皇位,而时不时在外面惹事的二皇子还要回来再插一手。
就是在这么千疮百孔的情况下,听闻北凉叩关。正在深宫玩乐的昭和帝越过镇北侯李惜辞,直接招来了刚过及冠的夏侯遮。
昭和帝问了一句话:“你有你爹的几分本事。”
夏侯遮毫不犹豫:“六分。”
听到这个回答,衣衫不整的帝王随手一挥:“那够了。”
就这样,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虎符就落到了夏侯遮的手里。
不得不,那时候的夏侯遮心里充满了挥斥方遒和意气风发。
二十多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啊,当年他爹坐上这个位置时,也都已经三十多了!
只要一回忆起当年那股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冲动,夏侯遮都恨不得把自己活活掐死。
他爹为了这种信任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而他却为此付出了苏幕的生命。
花厅里十分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夏侯遮一直不话,吴韶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于是便轻咳的一声:“既然不好那就算了,你只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就成了,既然圣上不属意九皇子,那他属意的到底是谁?”
“是谁?呵,是我。”
风的声音都停止了。
“咔!”吴韶端着的茶杯摔到桌子上,里面碧绿的茶水全都洒了出来。
他张大嘴,眼睛里全是呆滞,生动形象的展现了什么叫做呆傻。
片刻后他跟火烧了屁股似的跳起:“你不是夏侯叔的亲儿子?长公主她可是陛下的亲姐姐啊!”
夏侯遮一脚踹过去,蓝眸里充满嫌弃:“蠢货。”
吴韶抱住他踹过去的脚,满脸纠结与茫然:“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想不通啊!”
“想不通就对了,想通了,你也就成疯子了。”
吴韶松开手在屋里绕圈,他用力敲额头:“你让我想想,陛下这些年越来越深居简出,听朝政大事全都是身边几个亲信在管。
我爹天天在那叹气,陛下以前不是这样的。不对不对,这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是——他又不是没有亲生的儿子,为什么会想让你继位……”
夏侯遮断他:“你错了,不是继位,他是想让我篡位。我——夏侯遮,去篡他——高泰的位。”
吴韶停下脚步,一双往日里波光潋滟的狐狸眼,此刻彻底变成了死鱼眼。
“他有病吗。”
夏侯遮赞许的点头:“是的,他有病。或者的准确点,他已经疯了。”
花厅内沉寂下来,吴韶几次张口,却都刚露出口型便放弃了。
夏侯遮依然是那副镇定的样子,他手中的茶杯不停的冒出缕缕白雾,不一会便氤氲了他的眉眼。
“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本来刚来的时候我觉得很重要,后来又觉得不重要。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他重不重要了。”
吴韶像是着绕口令一样自顾自道:“你知道吗,冷宫里的那个九皇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九皇子。他是太后为了以防万一,专门从外面找来的婴儿。”
夏侯遮惊讶了:“伯娘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吴韶沉默了会,控制不住的有些失望:“原来你都知道……”
夏侯遮明白他的潜台词,摇了摇头道:“你帮了我很多,真的,只不过可能你现在不知道。吴韶,若是没有你,那我或许会一辈子都被人蒙在鼓里。”
吴韶表情微松:“真的?我可不希望拖了兄弟后腿。”
他的狐狸眼眨了眨:“毕竟,等以后老了,我还想拖着明月去你们家蹭饭呢。”
夏侯遮被逗笑了,他舒展了眉目:“会的,你和温明月会相伴到老。到那时,只要你们来,我们一定会好好招待。”
需要的都已经完了,吴韶与夏侯遮辞行:“我算先带着明月和岳父他们一起出任并州刺史,过两天等公文下来就走,不等过完年了。我娘……不怎么喜欢明月。先避避也好。”
夏侯遮赞同:“并州临海,民风彪悍,只要你治理的好,那里未必不是一片乐土。”
吴韶欲言又止,他的目光里有些歉疚。
夏侯遮微笑:“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把吴韶送到门口,夏侯遮又与他相互告别。两人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再见就是在尘埃落定之后了。
看着好友鲜活的身影越来越远,夏侯遮负手站在门口。吴韶是他娘的老来子,上面有三个亲姐姐。
他自被娇惯,吃不得苦,受不了罪。就算被他爹教训,以磨练之名外放,走的时候还足足带了十几辆马车。
若不是意外与温明月相遇,他本应该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但因为遇见了温明月,他尝到了两情相许的甜蜜,却也为此折进了半生。
前世二皇子去定州的时候,温明月正因吴韶隐瞒身份而气愤出走。
然而,正如她不知道吴韶是世家子,吴韶也不知道她是山民的女儿。
于是,在二皇子的虎符之下,定州府衙的衙役被编成了剿匪的先头部队。
虎跃山和周围的山寨被血洗的时候,吴韶正在定州最大的酒楼里为二皇子作陪。
当温明月笑盈盈找上门时,吴韶只是高兴,他什么都不知道。
最终,温明月袖子里的匕首还是没能露出来。
然后她不告而别,扮作了舞女去行刺二皇子。失败后,她反手将吴韶赠予定情的那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窝。
死前她还不忘诅咒,既狠且烈。
在她死后,吴韶连她的尸首都没找到。因为温明月死的太惨,二皇子怕了。
找到最后,吴韶只找到那把沾了血的匕首。前世的那段时间,夏侯遮一直跟着他,因为他娘很怕他会做傻事。
吴韶没有做傻事,他只是亲手把二皇子送下地狱,然后便在温明月的衣冠冢边搭了个棚子。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风流潇洒,走马观花的吴世子,只有心如死灰,独守妻坟的吴韶。
夏侯遮见他最后一面时,他明明尚未而立,却已经枯槁的像个老头子。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他会和温明月相守到老,儿孙绕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