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六九
“大黄?”
夏侯遮摸摸鼻子:“它是父亲养的狗,听母亲当时就笑了。”
“那你有没有被一顿?”
“没有,父亲见母亲不生气了,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我。”
苏幕靠在躺椅上忍俊不禁,突然就觉得被放在神坛上的人鲜活了起来。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雨,滴滴答答的落在院里的柏树上。
夏侯遮望向窗外:“这树是父亲带着我栽的,不知不觉,它就已经那么高了。”
苏幕握了握他的手,还没等夏侯遮品出里面安慰的意思,苏幕便顺手将他手里的那叠信给抽了出来。
夏侯遮:“……”
苏幕一目十行的看信:“六子?原来那孩是九皇子身边的太监。这名字也太随意了。”
“六、留。也不算太随意。”
苏幕的注意力被后面的内容吸引了:“这九皇子也太惨了吧,好歹是皇子,怎么落到这种地步。”
信上写着,九皇子身边只有六子一个人伺候。他俩住在冷宫最偏远的地方,最近风大,那处院子被吹坏了好几扇窗子。
两个半大子挤在一起,靠着六子钻狗洞从外面弄来的破棉絮跟稻草,勉强搭了个窝住进去。
写信的人用词简介,但这三言两语间,却很形象的勾勒出两只寒号鸟的样子来。
九皇子和六经常轮流半夜爬起来绕着墙跑,等跑出点热气后便赶紧钻进窝里,贴着另外一个人给渡点热气。
堂堂皇子,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唏嘘几句,苏幕接着看第二张,这张上面是对一个人进行的调查。
那个酒楼后的伙计原名陈善泉,今年十二。家里也算殷实,所以跟着夫子读过几年书。
可惜他娘三年前去世,不久他爹便娶了新妇。俗话有了后娘便有后爹,等他爹有了儿子,他这个只知道花钱钞的便被发出来自力更生了。
酒楼工,管吃管住。
又是一个可怜孩子,苏幕看着信上,这位现今改叫三儿的陈善泉,原本是先生赋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但不过短短两三年,他就被磨成了油嘴滑舌的跑堂厮。
苏幕翻到第三张信纸,这上面只有短短几行,但苏幕看到后却立刻抬眼去看夏侯遮。
夏侯遮靠着躺椅,屈膝坐在地上。
纸上载着的是端惠长公主的日常起居。
上面写的很简单。公主每日清起床,做完早课后便开始念经祈福。
定时定点的去做比丘尼该做的日常修行,与寺中其他人没有丝毫区别。
夏侯翎去世十七年,端惠长公主入寺修行也已十七年。
苏幕把信纸折了折:“你之前皇后是严大人的女儿,那严大人当年突然被贬黜,然后病逝在赴任途中……”
“严叔向来宠爱女儿,他智谋双绝,可惜却太过于重视家人。严明珠——就是皇后,她钟情于高泰,严叔便全力以赴的去帮高泰夺位。当年武有我爹,文有严叔,所以高泰轻轻松松便坐上了皇位。”
高泰是昭和帝的名讳,夏侯遮直呼其名,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敬畏。
“端惠长公主是皇上的胞姐,她嫁给了你爹,那你爹便天然站了队。皇后又是严大人的女儿……但我怎么记得,皇后好像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娶的呢?”
若是为了捆住严大人,但高泰已经登基,并不是一定要用这种方法。
夏侯遮漠然:“当时他根基不稳,严大人却是权倾朝野。更何况,他还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
夏侯遮嗯了声:“这里面有很多龌龊的东西,皇宫看起来光鲜亮丽,可实际上却比世上大多的地方都肮脏。”
看到他眼里明显的排斥,苏幕安抚的拍拍他。
夏侯遮很快恢复了冷静。
当年,严皇后怀胎不稳。高泰以她不宜操劳为由,将六宫的权宜交给李妃。
严皇后心思单纯,以为高泰真的是在为她着想,所以便乖乖守在留芳宫养胎。
然而就在临产的前一月,突然有个宫女拿着个玉佩跑进了留芳宫,哭着喊着求皇后去救人。
夏侯遮没有细要救的人是谁,但苏幕心里大约有了猜测。
严皇后与玉佩的主人虽然不算熟稔,但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中间的经过被夏侯遮一语带过,但结果的血腥却是让人胆战心惊。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皇宫被从头到尾进行了清洗。就连冠宠六宫,张扬跋扈的李妃,也无声无息的从人间消失。
朝堂上,高泰以雷霆之势将严松清拿下,扶持了其弟严竹清。
没人想到,往日里以堂兄马首是瞻的严竹清,竟然是长了满嘴的獠牙。
皇后难产而亡,没人敢去探究原因,更没人知道孩子的下落。
随着严松清病死,那些事便如散落的灰尘,从此再也无人提起。
如今的严家,姓的是严竹清的严。
苏幕把这些事一一跟旧年的邸报进行对应,发现事实基本吻合。虽然没有人明,但那些风向的陡转还是很明显的。
“所以九皇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是谁在照看他,又怎么会让他流落成这样子。”
“是太后,当年是她出的手。”
当今太后是圣上的亲母,她出生低微,不善于逢迎。先帝放荡不羁,对她这种清粥菜迷恋过一阵子,但不久便抛到脑后。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先帝子嗣不丰,但她却一举得了龙凤胎。
在皇家,龙凤胎是大吉的兆头。若是换了别的朝代,不拘那位皇帝,都必然会善待龙凤胎极其生母。
可惜,太后生不逢时。先帝却是那万中无一,不屑礼法名教的浪荡子。
不过虽然皇帝不在乎,但其他的妃嫔却很稀罕这对龙凤胎。
不知从那里来的法,是只要将龙凤胎养在膝下,那就能借他们的福气招来送子观音。
后宫的女人,谁不想要个孩子傍身呢?
于是乎,龙凤胎高泰和没有名字的公主成了抢手货。没人会在意他们懦弱的,没有背景的,只是个低等夫人的母亲是什么想法。
先帝的妃嫔们争奇斗艳,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北风刮走南风。
只有更得宠,没有最得宠。所以那对龙凤胎辗转到最后,竟然像是成了证明谁得宠的标志一样。
颠沛流离,看尽眼色。描述的就是昭和帝以及端惠长公主的童年了。
“太后性子柔弱,遇事没有决断,但她却又善良。当年高泰血洗六宫,她不敢求情。
但眼睁睁看着死了那么多人,她心里十分不好受。所以当有人提到了刚出生的皇子,她便出手将他保了下来。
但她胆子实在是,耳根子又软。过后听人若这件事被高泰知道,不定会与她生出嫌隙。于是太后便将九皇子丢在冷宫,任其自生自灭。”
苏幕有些不可思议:“任其自生自灭?还是冷宫?那时候九皇子才多大啊!”
“三岁。”
“我的天……九皇子现在也十七了吧,他倒是与我一般年纪。”
夏侯遮点头:“嗯,三岁的孩童根本无法生存下去,所以这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在插手。”
苏幕思索:“会是那边的呢……话六子是那来的?我看他才十一二。九皇子都那样了,不可能还专门给他拨太监吧。”
夏侯遮敲了敲膝盖,竟然沉默了下来。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的苏幕发现端倪,他直起腰,扯了扯夏侯遮的领口:“怎么不话了?”
夏侯遮很配合的倒来倒去,他仰着头,从下而上的望着苏幕:“我在想,该怎么不谎,然后又能解释的让你满意。”
“不能?”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若非六子自己愿意,那我就永远都不能出他的来历。”
苏幕直直的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
“别生气。”
“呵……”还是没忍住,苏幕笑着把他踹开:“得了,逗逗你。不就不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夏侯遮默默咽下反驳的话,违心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为了将功赎罪,他主动道:“我让人守在报恩寺,是想确认一件事。母亲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去扰她。”
“那次在万竹山,你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是谁下的手?”这件事苏幕早就想问了,但奈何一直时机不对。
听到他提起那次在万竹山,夏侯遮的嘴角弯了弯:“还好,不算太重。明面上是二皇子高豗动的手。但实际上却是九皇子布的局,三皇子也插了几手。不定,上面还有位高人在掠阵。”
苏幕听得有些心惊:“你这是招了多少人恨啊!”
“也不算,这里面真正恨我的其实只有二皇子。其他的各有算,不是因势利导,就是借力力。
只要得到想要的结果,那些人就会蛰伏起来。所以虽然受了伤,但却也给我省了很多事。”
苏幕听着夏侯遮话,手指轻轻滑过白色毛毯。等他完,苏幕突然道:“夏侯,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夏侯遮一顿。
“难道你没发现,你今晚的话,比之前的加在一起都多了吗。”
苏幕弯腰托着下巴,疑惑的看着他:“难道是想开了,不再觉得沉默是金了?”
夏侯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宫灯下投出阴影,给他伪装出几分弱势。
“外面在下雨。”
苏幕点头:“嗯。”
“学馆明日放假。”
“所以?”
“今晚留在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