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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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都赞叹破镜重圆的故事,可撕开那些美好的表象,重圆了的破镜上裂痕依旧。

    而且,还无比的狰狞。

    杜三娘抬起颤抖的手,痴痴的凝视着。

    “曾经,这双手是少女的手,可如今却全是伤痕和茧子。苏公子,我想过很多次跟夫君团聚的场景。

    但当这天真的来了的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却是不能让他见到我。苏公子,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苏幕沉静的坐在那里,扮演着最好的倾听者。或许是压抑太久了,杜三娘忍不住把心里的话全吐露了出来。

    “这些年,我越来越不敢照镜子。偶尔洗脸的时候看见倒影,我都会恐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杜三娘今天没有涂粉,岁月留下的痕迹在她脸上一览无余。

    “苏公子您别笑话我,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苦笑:“以前,以前我连大声话都不敢,现在呢?”

    她扯扯身上水红色的袄,自嘲道:“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四处奔波,我实在是见了太多肮脏的人,肮脏的想法。您知道吗,其实……杨家早就把我休了。”

    苏幕讶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杨家早就把你——休了?”最后两个字他的很轻,似乎怕惊吓到什么。

    杜三娘把这句话出来后,反而轻松了很多。她抹了抹眼睛,嘴角扬起笑:“对,代子休妻。我公婆,不,是前公婆,他们早就把我从族谱上除名了。其实我也理解,因为经常有人会到他们面前嚼舌根,我在外面——不三不四。”

    杜三娘的笑很难看,但她却坚持笑着:“家里面早就认定相公死了,我这个寡妇不守在夫家尽孝道,也不回娘家再嫁人。

    反而天天花枝招展的在外面抛头露面,不论是杨家还是杜家——都丢不起那人。”

    苏幕颇觉不可思议:“可是我记得,你好像一直有寄钱回去?”

    杜三娘摇头,摇着摇着眼泪就落下了,哽咽着道:“那是我帮夫君尽的孝道。”

    苏幕心里涌出巨大的荒谬感,他看着面前这个憔悴的,年华不在的女人,突然就很想问一句: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呢。

    于是他问了出来。

    杜三娘被问住了,她抓住铺下的裙摆,喃喃:“我图什么呢……”

    着,她的眼角划出一滴泪。

    苏幕揉揉额头,叹息道:“三娘,我们也算相识一场。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尊重你。但是你得想清楚,想仔细,你的人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在把她送回去前,苏幕把情况仔细的跟她清楚。

    “你可以去和杨远团聚,我会让人把你这些人吃的苦,做的事都像他清楚,绝对不会让他误会。

    你们若想返乡,我便让人送你们返乡。不想,那我也可以替你们换个身份,你们俩从此就远走高飞。”

    “你若不想团聚,那……你想好怎么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抹除,之后是走是留,也都看你。”

    “没人会知道你跟夏侯府过交道,三娘,你可以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元宵节的邺城彻夜不眠,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满街道,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走走停停,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站在街尾暗处的杜三娘深深向马车行了个礼,坐在车辕上的十二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车厢里的人敲了两下,十二目视前方清叱一声,沿着散开的道路继续前行。

    杜三娘拢紧身上的披风,她双目含泪,声音在黑暗中低不可闻:“对不起。”

    夏侯府里的暖阁很安静,苏幕坐在床边,没有碰桌上的信笺,而是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

    正在批文书的夏侯遮批着批着,就批不下去了。他搁下笔,不轻不重道:“你这么看重她?”

    苏幕没有反应,夏侯遮脸上的淡定快挂不住了。

    “噔噔蹬!”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苏幕看着出现的十二,眉头浮现疲倦。

    “公子!她——”

    苏幕抬手制止了十二的话,然后像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去试探人性了,人性这种脆弱的东西……”

    十二满腔的话都被憋了下去,他的脸涨的通红。

    “公子!”

    夏侯遮扫了他一眼,十二像是被冷水兜头淋下,终于冷静了。

    “您早就知道了?”

    “她了什么。”

    “她都了。”原本冷静下来的十二又浮出怒火:“她至少不该把您供出去!”

    夏侯遮漠然道:“了更好,高豫就更不会怀疑。”

    十二茫然:“杜嫂子,杜嫂子她为什么不信我们!”

    略微收拾了下心情的苏幕摇头:“她凭什么信?她找了杨远那么多年,三皇子的人早就盯上她了。搭上我跟夏侯,不过是顺水推舟。”

    十二还想什么,夏侯遮冷冷瞥了他眼:“老二他们太护着你了。”

    这次苏幕没有帮十二话,反而点头赞同:“是的,府里的人,只有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三皇子的人真的就任凭她这个隐患在外面行走吗?一年两年没发现有可能,但整整六年——太假了。”

    “十二,你该长大了。”

    等到十二沮丧的走了,夏侯遮关上门后看向苏幕:“你这么十二,那你自己呢。给了杜三娘那么多次机会,心软的像桂花糕一样。”

    对于他的话,苏幕无可辩驳,因为他的是事实。

    无论是从最开始,还是中间的几次会面,甚至是今天晚上,他都在向杜三娘传递一个讯息。只要她愿意,那就可以抛开一切重新开始。

    但杜三娘从头到尾都拒绝了。

    “我……也不算全然无辜,至少我也利用了她,让她向三皇子传递了假消息。”

    夏侯遮坐到他身边:“她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没她,高豫顶多怀疑一下,但最后还是会把目标放到高豗身上。”

    “但他不会确认你是真的还没站队,这次的事你知道了,却没落进下石,他才会放心的去跟高豗斗。”

    夏侯遮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他的手指:“你不用太难过,杜三娘明知高豫是罪魁祸首,但却依然选择受他的控制,其实她跟李松鹤没有什么的差别。李松鹤为了钱权,她为了杨远,都是私欲罢了。”

    苏幕忍不住道:“你是站着话不腰疼,如果我落在别人手里……嘶!轻点!”

    夏侯遮握紧手,蓝眸沉沉的望着他:“没有如果,就算有,我也会踏平了那个如果。”

    今夜无月,只有冷风从窗边划过。苏幕陷在他的眼眸里,最后不得不抛开那些杂乱的思绪。

    主院外,十二蹲在池塘边揪着梅花。细碎的薄冰浮在水面上,红色的花瓣被风吹的到处都是,引得水下的锦鲤不停的往冰面上撞。

    一道阴影笼罩住他。

    “你连鱼聪明都没有。”

    十二埋着头,闷声道:“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那会我着急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在看我笑话。”

    甲九哼笑:“谁有功夫去笑话你,要是你一犯蠢我们就笑,那估计早就笑死了。”

    十二猛然抬头,清亮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火焰,怒气腾腾的望着他。

    甲九不雅的翻个白眼:“行了啊,再折腾这些鱼都要撞晕了。”

    “你们就是在笑话我!”十二蹭的站起来:“我什么都做不好!暗营是你在管,事情是四哥他们做,我什么帮都帮不上!”

    “欸,你还真——”

    十二用力推开他:“你们就拿我当孩子哄,那干嘛还让我做十二!”

    甲九被气笑了:“是我让你做十二的吗?你以为甲字营这么好进?迄今为止,一共也就十二个人,老五老七老八还埋在了南越!”

    十二快哭了:“我还不如也战死在南越呢!”

    甲九揉着额头,努力压下火气,试图去跟熊孩子道理:“你能做十二,是主子钦点的,那自然就有他的道理。比如——你武功好。”

    他抬手截断十二的话:“其次,没人把你当孩子哄,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上当受骗是正常的事,有我们看着,总不至于让你付出无法接受的代价!”

    十二有些熄火,但还是耿耿于怀:“杜嫂……杜三娘她丈夫我已经找到了,只要她点头,公子一定会让人把他们远远送走。可是她不信!”

    甲九揉了揉他的头,脸上带了柔和:“你是不乐意她不信你吧。傻不傻啊,那边可是皇子。她丈夫可是实实被人捏着手心里,人家凭什么冒险啊。”

    十二哼唧几声,大约也是明白的,但终究还是不服气:“三皇子肯定不会放人!”

    对此,甲九很云淡风轻:“那也不管咱们的事了。”

    深夜,三皇子府,地下室。

    杜三娘倒在地上,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低吼:“你们答应过我的!”

    那人掸了掸袖子,讪笑:“答应你什么了?嗯?老板娘?”

    赫然,此人正是当初调戏杜三娘不成,反而被夏侯遮教训一顿后送交官府的刀疤脸大汉,马爷。

    杜三娘的眼里闪过浓浓嫌恶,她抓紧身上的披风:“当初是你们的,只要我探听到夏侯府的消息,你们就放了我夫君!”

    马爷吊儿郎当的走近几步,看到她紧张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对啊,我们放啊。可是我们也没,是放个死的,还是放个活的——”

    杜三娘猛然弹起来,马爷眼疾脚快,一脚就踹了过去。杜三娘被这股力道直直踢到墙角,半响都没缓过劲来。

    “哎呀,你看你何苦呢,你那个夫君不知道在这里有多快活。锦衣玉食,美婢美酒,他早就把你给抛到脑后了。别是把他放了,估计就是赶都赶不走吧!”

    马爷走过去蹲下身子,用手捏住杜三娘的腮帮,强行抬起她的脸:“三娘啊,马爷我就喜欢你这股子泼辣劲儿。怎么样,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愿不愿跟了你马爷,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