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野当然不会放开南宫無,让他重来一次。

    千红野只是面无表情俯视着，眼前这个和记忆相比，全然陌生的南宫無,一瞬不瞬地看着。

    南宫無面对这样的眼神,却始终放松,那张脸但凡只要有三秒钟不开口,墨发逶迤,肌肤皎白,如雪月之辉，绯色的衣袂便似桃花堆雪。

    那漆黑如潭的眼眸，像沁着两点天泉之水，泠泠矜清,长眉乌黑虽蹙也轻慢冷清,却又像是冷冽的剑光斩冰截玉。

    分明和记忆里是一样的，是世间最强大最冰冷坚硬的剑。

    也是最轻薄脆弱,最不可触及的,茫茫雪山之下，消融的春水之上的薄冰。

    那雪域高不可攀，巍峨神秘，却也孤独得，像是岌岌可危，即将倾塌崩碎。

    巍峨庞大的雪域，从来不会真的融合消亡，雪域只会以冰雪的样子自我倾塌毁灭。

    从此从尘世的视线里消亡，永远隔绝在茫茫雪雾之中。

    被凝视的南宫無也凝视着他。

    那金白色的眼眸细长,不笑的时候能看清，是单眼皮,眼尾细长，眼角向下内勾。

    少年时候，这双眼睛看上去纯真内敛，现在看去，却让人觉得侵略压迫了。

    千红野怔然凌厉的细长眼眸，忽然笑了。

    他脸上的笑容很淡，极淡，但那细长的眼睛弯了起来。

    千红野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温雅雍容，但那温柔像是带着钩子的。

    眼睛的细长内勾，让那钩子显得媚了起来，媚得撩人、侵略，静静的，看得人脸红心跳。

    被千红野这样的眼神盯着，南宫無百无聊赖地动了动手腕，蹙眉抬眼望着他，笑了一下，无辜地：“原来千一直暗恋我，对我求而不得，早啊。”

    千红野喃喃：“你觉得，我爱你？为什么？”

    南宫無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即便被束缚在躺椅上，也不妨碍他伸了伸懒腰，勉强张开双手，比了一个卖萌的爱心。

    姿态懒洋洋的，百无聊赖，挑眉的笑容天真烂漫无害，唯独眼眸黑得清澈又深不见底，无辜地望着他：“因为你师尊美若天仙。不用感到不好意思，暗恋我的人很多，作为全修真界的白月光，师尊对此非常习惯了。”

    千红野的笑容缓缓加深，眼神仍旧勾人的撩，他缓缓绕过躺椅，从颠倒俯视的角度，转到正视南宫無的脸。

    他轻轻地：“曾经我也以为，我……爱着你。我执著着想要制造出最像你的机甲人，却无论如何都觉得不满意，为着这份执著感到痛苦，那种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够不着，心肺烧灼的痛意，比皮肤被灼伤还要令我痛苦。为此，不惜拉上整个天机城，投入混沌的门下，只为了复活你。”

    南宫無神情矜清，安静地望着他：“我就在这里，不需要混沌，本来就活着，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需要再和混沌与虎谋皮。”

    千红野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很淡，只有眼神勾人：“但是，得知你早就已经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得知你正向我走来，并且是一无所知我已经知晓真相的你，我还是，还是……感到退缩。”

    南宫無没有笑，轻轻地问：“为什么退缩？”

    千红野一寸寸注视着他，确定他正以被束缚的姿势，脆弱无害的躺在那里，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可以给人带来威胁之处，像是可以任人为所欲为。

    他，或许是人生第一次这样坦诚，低低地：“因为，感到恐惧。”

    南宫無明白了，这位粉丝是……叶公好龙啊。

    只喜欢隔着远远的时光滤镜，安静地喜欢着他家爱豆，但当得知爱豆正在自己身边隐藏身份，玩他家冠名播出的爱豆真人模仿秀时，即便是主办方和培训方，他却怂了。

    千公好无·千红野，自嘲一笑，低低地：“阿无也是你吧，所以你该知道了，我是妖魔和人修的孩子，从我出生时候就在妖魔的传承记忆里看到了你。你作为传承记忆里最可怕的存在，站在所有一切威胁妖魔生存的顶端，比所有妖魔、比黑夜，比世间一切都危险可怕……也比世间一切都璀璨耀眼。从我就活在你的光亮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你本人。看见你摘下面具后的脸。世间最强最危险的神明，以世间最脆弱美丽无害的样子现身。”

    南宫無：“怕我？可我又不是极端人类保护主义，虽然你是半血，只要你以人的身份存活，我也不会闲来无事给你一剑啊。”

    千红野：“是啊，因为你不屑。但就是这么可笑，持续六年的恐惧，结果真的直面，却发现对方的眼里自己连被杀的意义都没有，不是感到庆幸，而是……失望，愤怒，羞耻。那时候我还太了，年幼就会幼稚，不知天高地厚。我想着，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变得很厉害的，变得比你更强，败你，俯视你，让你也恐惧我，看着我。可是当我还没有变得很强，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却消失了。”

    南宫無蹙眉，认真道：“没关系，现在你一样有机会，六尊者里你也就只比剑痴差一点。主要是因为你不专注修炼，痴迷玩娃娃，这一点作为半个师尊就得你了。”

    千红野抬眼：“专注修行，难道就能比得上你吗？”

    南宫無无辜且诚实：“没可能的，毕竟我十六岁就比你五百岁强了。”

    千红野颌首点头，抿唇，忽然笑了：“就是这么不公平，修真界的人都，南宫無是生而为仙，是天道的亲儿子，天生南宫無，就是不公平三个字！你就像一座虚无缥缈的圣山，看似在那里，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永远也追不上，即便到了山脚下，也永远只能仰望山巅之雪！越是努力，我就越是发现，我永远也超不过你。不，即便是勉强并肩也做不到。即便是天才，和天才之间也差距很大，而这是出生前就决定了的。天道如此不公，又何谈什么大道无私？我身为半血妖魔，即便我飞升为仙，也永远不会和你站在一处。永远不可能……”

    南宫無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清凌凌的水面一样，清澈见底，安静望着他：“嗯，我的确很强，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的强。你觉得这都是因为天生就决定的吗？那你可能对了一半，毕竟我上辈子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就跟你一样的想法。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我可以看一眼就会，他们却要花费很久时间也看不懂题目。可我就是这么聪明啊。”

    千红野面无表情，金白的眼眸，眼周隐隐发红，唯独声音低低从容：“你在跟我炫耀吗？”

    南宫無无辜平静地：“是啊，我在炫耀。但需要炫耀的不是你以为的这些，是别的。你觉得不公平是对的，但不公平的不是这个。我的根骨的确不错，但天生剑骨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昆仑每个弟子，甚至每个有所成就的剑修，都有剑骨。天生剑骨也只是明，最适合而已。但我若是去枫都仙门学符咒，去天机城做娃娃，我也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千红野面无表情：“你天资聪颖，悟性高强，天生仙人，是真正的万中无一的天才。”

    南宫無没有笑，平平无奇，：“因为，我从能看见开始，就开始识字读书，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剩下所有时间，我不是在识字就是在看书。”

    千红野：“你有一个对你严厉的父母？”

    南宫無：“我父母缘浅，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人管我，但运气不错，他们安排了照顾我的人，这些人对我有求必应。我是主动想要看书，热爱学习，就像所有的活物本能想要活下去一样，我的本能是学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存在。”

    千红野不解：“为什么？”

    南宫無：“没有为什么，如果有，就是，对我而言，活着就等同于要学习，成为最强的那个——只要活着，就只有这一件事。”

    千红野不出话：“……”

    南宫無语气平和：“你可以当做，类似于妖魔的传承一样，我的传承就是：如果我不能是最强的那个，我就什么也不是。在我六岁上昆仑之前，我就已经在五年时间里看过了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书，接触了修仙。所以我主动选择上了昆仑，成了剑修南宫無，而不是符修南宫無。然后，整个三千年里，也一直都是这样的。”

    “有很多人不满，为什么他们的一剑只能斩石，而同样一剑，我却能劈山断海？不是因为我是天道的亲生儿子，我开了挂，因为，同样那一剑，我劈的次数是他们的亿万倍还多。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走路散步的时候，休息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喜怒哀乐的任何时候，包括睡着的时候，我都在持续不断的劈那一剑。而且，每一剑之间，我都在仔细专注地研究，下一剑的威力如何能比上一剑更强。”

    就算上辈子作为普通人那十八年，南宫無也是这样这样做的。

    他的智商并没有多么逆天，就只是正常水平。

    之所以能奥数题看一眼就知道答案，当然不是因为他是那些同学的怪物，也不是天才。

    只是因为，他们的人生里，学习是迫不得已的一部分，而他的人生，就只有学习。

    只有学习，让他觉得世界是满的，自己在活着。

    虽然考试考第一，并没有任何嘉奖。

    但，各种课业，习题册，是父母唯一会给他的礼物，是他们存在的唯一证明。

    对于南宫無而言，解决难题，并不是枯燥无聊，而是一种享受，就像劈出更强的一剑，不是乏味的重复，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他完全不理解，世界上为什么有人不喜欢学习，不喜欢考试？

    也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大家觉得修炼很苦，为什么人生只有剑只有修炼，道境会空茫一片，不堪一击？

    他超喜欢学习的，超喜欢修炼……他，除了这两件事，什么都不会。

    哦，还有看话本。

    但话本里那些人的人生，他其实并不理解。

    师兄问他，既然不理解，为什么还喜欢看？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因为我想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别人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我觉得，我好像……和别人对世界的认知不一样，我好像不正常。”

    所以，他因为考第一而厌学，需要看心理医生。

    所以，周围的人窃窃私语：那个人就是南宫無啊，长得这么好看，却是个怪胎，真可惜啊。

    在那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的普通人。

    曾经也有同学问过他这个问题：“原来南宫無你还看，为什么？不怕影响学习吗？”

    他也是这么回答的：我想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那个人听了，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回头皱眉古怪地：“切，装什么逼。”

    所以回答顾兮偟的时候，南宫無犹豫了一下。

    但是师兄听了，抿唇微笑：“我也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下山，也是为了知道，跟我不一样的人在想什么，在过什么样的人生。如果这是不正常，我们是一样的。阿无能不能陪师兄一起，去看看别人眼里世界的样子？”

    最初的时候，南宫無以为，他是为了师兄牺牲了自己练剑、变强的时间。

    直到发现，道境铸成之后，那一剑的威力比他所以为的强大千百倍，才明白，自己一直为道境所滞，才明白，顾兮偟为他所做的一切。

    南宫無望着千红野，淡然矜持地：“我不是天才，只是个普通剑修。不公平的是，我热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我热爱修炼，修炼使我快乐。但你们不能体会到这一点，真遗憾。”

    千红野足足沉默了十秒：“……你以为你这么我就会信了吗？哪有人会这样？除了修炼什么都没有？纵使闭关修行，也断然没有时时刻刻心无杂念，一心一意的。世间刻苦修行的人多了，哪个没有闭关百年的经历？他们难道不努力吗？”

    南宫無蹙眉无辜：“你知道什么叫入道吗？入道灵光一闪，全神贯注的修行，这叫有效真努力。虽然闭关了，但是一边挥剑一边走神，哪怕劈了千年有可比性吗？”

    千红野：“你难道是想，自己从就可以一直长时间想要入道就一直入道吗？”

    入道是多少人一生也可遇不可求的灵犀一念。

    南宫無不解：“为什么不能？想做不就能做到？”

    千红野僵硬，沉默：“你根本不是人！”

    就在刚刚，他居然还差点相信了他只是天道酬勤。

    南宫無掩面，肩膀微微抖动，像是无助抽泣，下一瞬他放下手，撩了一下垂落的碎发，眼眸半敛下颌微抬，皎洁面容一派无辜：“少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囚禁别人的人怎么好意思被囚禁的受害者不是人？”

    千红野愕然望着，他坐起来没有丝毫被束缚的样子：“你，能动？”

    “遭了！”南宫無看着自己的手，蹙眉抬眼望来，双手摇了摇，努力装乖，“我忘了自己正在被囚禁，都怪这个道具不好使，我现在在躺回去还来得及吗？”

    千红野看着他所谓的不好使的道具，声音压抑：“这个躺椅是天机城珍藏的上古神器，哪怕是仙神，被缚住元神，也无法挣脱。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南宫無自下而上望着他，睫毛很长，眉眼恹恹乖顺，眼波清凌澄澈：“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被害妄想症严重……”

    千红野：“我不知道！”

    ——堂堂修真界最强的剑神，有什么好被害妄想的？是别人该担心被他坑害！

    南宫無眨了眨眼，敛眸无声叹息：“好吧。总之，之前削混沌的时候，留下了一点薄礼，每当我被害妄想爆发，感到胆怯弱不安的时候，就拿出来这张薄皮垫一垫。所以，这个神器缚住的是混沌的一缕分神，不是我。”

    千红野后退一步，站不稳，低低地笑了：“所以我，从未赢过，一败涂地是吗？”

    南宫無双手托着下巴，眨着眼睛望着他：“我只是错在假装被捆住，欺骗你最严重的人是混沌啊，要不要……”

    唰的一声，他拿出一张纸。

    “你签了这张卖身契，啊不，是天庭招聘合同，弃混沌投我。”

    千红野深深望着他，金白的眼眸暗潮汹涌：“南宫無，我还没输呢。”

    南宫無放下手，契约纸消失，一柄剑出现在他手边。

    他望着千红野，轻慢无辜挑眉，漆黑的眼眸只坠着一点光：“哦，你还有什么底牌？你的天下第一武器，不是已经被你拆干净了吗？”

    千红野唇角缓缓上移。

    他的脚下出现一道金色阵法，将他笼罩在内，阵法之外狂风大作。

    南宫無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他望着要逃走的千红野：“哦，差点忘了，还有被当做我的玖号。你是还可以挣扎一下。”

    千红野的身影在狂风中透明，声音依旧雍容：“南宫無，师尊，你的教导，我铭记于心，下一次，我一定会赢。”

    南宫無站起来，狂风之中他的眉睫纹丝不动：“何必下一次，这一次还没完呢。师尊允许你早退了吗？”

    阵法消失的那一瞬，他手中一剑划出。

    一道耀眼的白光，像是整个时空都被切开了一道痕迹，久久不散。

    南宫無唇角含笑，沉静的眼眸凌厉无波，径直穿过剑痕，走进被这一剑生生定住的阵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