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前尘往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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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 不定要大雪封山。”

    台上论经讲道的老人捻了捻长长的胡须,看着薄薄窗户纸透进来的黯淡的光,道。

    原本在台下听着师父讲经都快听睡着的陶一听这话, 立刻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兴奋道:“那师父, 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就有雪堆可以玩啦?”

    兰丰山这里难得下雪, 陶自被送上山修道, 如今长到十一二岁还没见过几场像样的雪。年年腊月时节,天空飘下比柳絮还的雪粒子, 在树上堆薄薄一层,连地面都很难洇湿, 更别提能堆厚厚的雪层了。

    从前师兄带着他下山去参加道长们的讲经会, 会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就有不远万里而来的昆仑山的道跟他,他们那里一到冬天都下鹅毛大的雪,给他们扫洒庭院造成了极大困难, 不过也正好可以雪仗,堆雪人。

    兰丰山上就这么一座道观,他师父除了他就只有他和他师兄两个弟子,雪仗是不起来了,毕竟他师兄生性冷淡, 又比他年纪大, 有力得多, 单方面挨没什么意思, 但还可以堆雪人啊!

    台上的师父看着台下弟子已经满脸畅想,忍不住板起了老脸,训斥道:“玩玩玩, 一天到晚就想着玩。今天的课业做了吗?昨天让抄的经书抄了吗?分给你的庭院今天扫洒了吗?”

    这一连三问,直接将陶从朝阳的向日葵问成了低垂的杨柳枝,面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从兴奋到蔫了吧唧,撅着个.嘴望着面前摊开的旧经书。

    台上的师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只将目光望向自己一向沉稳可靠的大弟子:“逢灯,大雪封山,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被点到名的陆逢灯起身应道:“明日弟子就下山去采买米面回来,后院地里最后一批白菜和土豆该收进地窖了。还要买些肉,盐和调味料,把肉腌制起来挂到厨房。快要过年了,鞭炮也要采买一些。这几天如果天气好,铺盖要趁早晒一晒,弟子还要去后山多砍些柴火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临近年关,平常道观里画的吉祥符也可以拿出去卖了,多换些银钱回来,可以给道观里的人各置一件新衣服。”

    师父点点头,捻了捻胡子,看着大弟子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容,赞许道:“不愧是逢灯,不管什么事,交给你我总是很放心。”

    面对这样的夸奖,陆逢灯的脸上依然不见什么喜悦之情,只是躬了躬身,道:“多谢师父夸奖。”

    坐在座位上的陶越发不满,脸上都皱成了一团包子。

    师父眼见自己的弟子耍脾气,也不在意,而是清了清嗓子,道:“那明日你就拿着吉祥符下山去吧,早些回来。”

    陆逢灯道:“是。”

    师父这才施施然下了台,临出门前,他听见自家的大弟子冷静地询问自家的弟子是否要一起下山去,然后他就听到弟子欢呼雀跃的声音。

    师父捻了捻胡须,动了动耳朵,就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出门去了。

    第二天天气还好,虽然无太阳,但天光微亮,看着不像是要下雪下雨的样子。

    师兄背着包袱,带着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师弟,趁早一路下山去了。

    兰丰山距离最近的镇子有些距离,他们一来一回,再加上卖吉祥符,采买东西,统共要一天的时间,中午就在镇上吃饭。这也是陶如此兴奋的原因,到镇上不仅能见见新奇的东西,还能吃到好饭。

    临近年关,道观里平日帮忙做饭的大妈回家过年去了,这几日陶都吃师兄烧的饭。可是师兄烧饭真的很不好吃,除了咸味就没有其他的味道了,好不容易吃一次肉还总是咬不动,腮帮子都咬酸了。

    陶一路上十分兴奋,师兄照旧沉默无言。

    两人一路慢慢步行,终于走到了镇上。

    临近年关,镇上过年的气氛也很浓厚。师兄弟两个赶了早上的集市,在摊位上售卖道观里平常画的吉祥符。

    他们两个都是道士扮,兰丰山上的道观平日里香火也还可以,附近镇子里认识他们的人自然也不少。再加上大的那个姿容俊秀,瞳孔黝黑,看人的时候十分专注,叫人撞上他的视线脚下就有点走不动道。而的那个天真可爱,活泼好动,吆喝卖力,再加上吉祥符价格也很便宜,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买几张回去讨个彩头的。

    甚至还有好事的大妈热衷做媒,买了吉祥符不走,拉着陆逢灯的胳膊询问:“不知道长年方几何啊?我听有的道派可以娶妻生子,那东家的姑娘家境富裕,人也漂亮,曾经见过你的,她还去过你们道观好多次,你看……”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陆逢灯的脸上依旧冷静。他耐心而诚实地推脱道:“本派确实没有多少门规戒律,但我无意于此……”

    还是陶在旁替他喊话:“我师兄就是块木头,别为难他啦!平常他连我这么的都不疼,就更别指望他疼姑娘啦!哪位可怜的姑娘要是跟了他,不出三天肯定要回头哭着跑下山!”

    童言童语惹起周围一圈大人的欢笑:

    “瞧瞧,这孩子真可爱!”

    “可爱是可爱,不过孩子懂什么,怕是不想师兄走吧。”

    “是怕师兄娶了媳妇,就不疼他啦!”

    “……”

    在大人们看来,这都是孩子的童言童语。孩子没到娶妻的年纪,哪里知道娶妻的好处?不过既然人家师弟已经在旁抗议了,大人们也就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件事了,免得惹恼了这位道长,寻思着下次去兰丰山上的道观时再多提几嘴。

    吉祥符不到半天时间就尽数卖空。

    陆逢灯数了数到手的银钱,扒拉出其中一部分铜币来,又低头看了看抬头仰望他,满脸期盼的师弟,想了想,又多扒拉了几枚出来,然后把剩下的银钱收好,这才伸手摸了摸师弟的脑袋,道:“去吃饭吧。”

    师弟顿时脑门点的如同鸡啄米:“嗯!”

    贫苦的年轻道长没有带自家师弟去镇上的酒楼,而是就在集市上的烤鸡摊边吃了一顿饭。

    烤鸡摊边低矮的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烤鸡。这烤鸡表层应当是刷了糖水,色泽金黄,十分诱人。旁边的盘里摆着送的黄瓜丝,菜,一碟酱,一大盘层层叠叠的饼子。

    陶眼睛都看直了,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陆逢灯伸手取下一只鸡腿。这烤鸡不大,已经烤得酥软,伸手轻轻一拽,鸡腿就被取下来了,被放进陶面前的碟子里。

    陶立刻抓起这油亮甜香的鸡腿一咬。

    呜呜呜,真好吃!

    他一边满足地咀嚼,一边看着对面的师兄拿过一旁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块干净的布,然后又扯下一根鸡腿,用干净的布里三层外三层叠好,重新放进了包袱里。

    陶道:“师兄你不吃鸡腿吗?”

    陆逢灯摇摇头,道:“这是给师父带的。作为补偿,鸡胸.脯这一片的肉和鸡翅都给你。”

    陶愣了一下。

    他本来想问,那师兄吃什么呢?转头他就看见陆逢灯将两片鸡翅,前胸用筷子撕扯下来,然后一一放到一旁,自己则将剩下的鸡架和鸡脖鸡头都放进了自己面前的碟子里,道:“大盘子里的都是你的了。”

    年轻的道长做这些事的时候面色沉静,神情自然,仿佛他分割的不是的一只烤鸡,往自己盘里装的不是一堆连皮骨头,而是一大块鲜嫩的牛肉似的。

    他拿起旁边的大饼,用筷子抹上酱,卷了几根黄瓜丝和一点菜,往师弟的盘里放了一个,自己又卷了一个,就开始就着鸡架吃起来。

    陶看了看师兄盘里的鸡架,再看看自己盘里的鸡腿,鸡胸.脯,还有两对的鸡翅。这只鸡应该是只公鸡,翅膀上的肉都是薄薄的一层,更不用鸡架了。

    他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难受,嘴里的鸡肉忽然就没那么香了。

    正在吃卷饼,啃鸡架的陆逢灯并不知道自家师弟在想什么。他于情感一事上向来迟钝,情绪常年淡淡的,更不会察言观色。等到他吃完的时候,发现师弟还有一根鸡翅没有吃,便催促道:“怎么不吃?吃了我们就去逛集市。”

    陶扭捏道:“我吃不下了,师兄你帮我吃了吧。”

    陆逢灯不疑有他,以为孩子对自己的饭量没什么数,便匆忙将那块凉了的鸡翅塞进嘴里吃完,然后带着师弟一起去逛集市了。

    陶牵着自家师兄的手,悄悄地笑了。

    师兄弟二人逛集市,陆逢灯先买了些米面,然后带着师弟去买肉和调料。他本来斟酌着自己的厨艺,心里已经对要买的调料有了数,结果师弟在集市上张口伸手要这要那,要他买不少他从没用过的调料。

    陆逢灯有些疑惑,诚实道:“陶,买回去我可能也不会用。”

    陶狡黠一笑:“师兄不用做,我来做!我刚刚趴在烤鸡炉边上就看着那大叔处理鸡子呢。他可能看我年纪,没赶我,我还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我知道烤鸡该怎么做了,师兄你多买点鸡子,回去我试试。”

    陆逢灯想了想,还是听从了师弟的意见。不管是肉还是调料总是要买的,如果师弟没做好,那之后盐管够就行。

    两人在集市上买完东西后,米面肉类这些重的基本上都是陆逢灯在提。调料和买的新衣服就交给了陶,包袱也交给师弟背了。

    他们早上下山的时候,天气还比较晴朗。这会儿上山的时候,天空已经灰蒙蒙的,在往下飘雪了。

    陶看着晶莹的雪花,有些惊喜:“师兄,这雪好漂亮,跟以前的雪粒子都不一样!”

    陆逢灯看了一眼雪花,只道:“看起来要下大,我们早点回去,不然山路滑要出事。”

    后面的事情果然叫他言中了。

    这雪从一开始的细雪霏霏,到后面直接下成鹅毛大雪。陶和师兄在厨房里折腾半天,出来的时候一看,多年来都洇不湿的庭院路面已经盖上了一层白色的薄雪。

    天上如同下了柳絮,空气湿冷。陆逢灯看着廊檐下兴奋的师弟,道:“明天你就可以堆雪人了。”

    陶看向自己的师兄,重重地点头道:“嗯!”

    当天晚上,为了节省烧炕用的木材,师兄弟再次挤到一起睡觉。

    门窗紧闭,陆逢灯吹熄了烛火,正要躺下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呜呜声。

    那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微弱又可怜。

    陆逢灯掀开被子,往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将桌子上放的行路灯点燃。

    床上本来快要睡着的陶被这动静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黑暗中他师兄模糊的轮廓,含糊地嘟囔:“师兄你要去哪儿啊……”

    “你睡,我出去看看。”陆逢灯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一如既往的冷静清醒。

    语罢,他提着灯笼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再反手轻轻掩上门。屋外一片漆黑,唯有灯笼带来照明。陆逢灯举起灯笼往庭院里一照,循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才在雪白的雪地里找到一团白色的毛团。

    白色的狗因为寒冷缩成一团,挨在庭院和廊檐的交界处。它冻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迷迷糊糊得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睡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然后一束柔和的光亮闯进了它快要闭上的眼睛里。

    这柔和的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模糊了迎面而来的人的面容,让对方仿若照在圣光之光,将它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

    年轻的道长穿着雪白的里衣,身上披着深蓝色的外衣,弯腰把狗从雪地里捡了起来。

    人体暖烘烘的热意煨着狗,乌黑的发丝还扫了几根在它身上。托着它的那只手那么稳定,有力,温暖,叫它完全忘记了腾空的害怕。

    “呜呜”

    狗轻轻地哼了几声,粉色的鼻尖动了动,记住了这人的味道,然后安心地缩起来睡着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相遇于雪中,绝望时逢灯。

    作者有话要:  当初取名的时候,我脑海中就想的这一段场景,然后用两个成语给灯灯和雪取了名字:雪中送炭,暗室逢灯=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