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霜背影一顿。

    在雪花飘落到他肩头前, 苏霜抬步离去。

    ......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气愈发寒冷。

    今天要拍摄《末世》初期，人群动乱的画面。

    天公不作美, 昨夜下了一场雨，气温骤降。等到早上时，路面结上了一层冰。

    苏霜随着群演向前走动。突然，不知道是谁撞了他一下, 路面本来就滑，这下苏霜彻底失去了平衡, 整个人向后栽倒在冰面上。

    后脑勺和冰面亲密接触, 苏霜感觉一阵眩晕，旋即晕了过去。

    ......

    醒来时，是在医院。

    天花板一片雪白，这让苏霜想起当初刚醒来的时候。

    苏霜从床上起身，脑袋——尤其是后脑勺有个地方突突的疼。

    他的头已经被缠上了层层纱布，想必伤得不轻。

    “对不起, 苏老师。”病床前候着一名年轻的群演，弓着腰向他道歉：“我当时不心滑, 撞到您了......真的很对不起。”

    挥挥手让他出去。苏霜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 没工夫搭理别人。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光怪陆离, 类似飞行器一样的东西, 在城市的楼宇间穿梭。他躺在一个密闭的舱室中, 动也不能动, 被推进其中一架飞行器。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一颗大脑。

    那应该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大脑，被泡在不知名的金色溶液中，伴随溶液的波动而晃荡, 宛若在呼吸一般。

    视线一转，苏霜看见了自己。

    “啊！”

    梦中的自己，躺在密闭舱中，旁边是一面如镜子般光滑的玻璃。

    透过玻璃反光，他看见梦中的自己——苍老得已经不成模样。

    那行将就木的老人，真的是他吗？不、不可能......

    “您真的想好了吗？真的决定要这么做吗？”

    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苏霜听见“自己”干树枝一样枯哑的声音磨擦过声带：“......是，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好的。在开始前，您需要阅读并同意这份免责声明。”

    一份《关于“英雄再生计划”的免责申明》递到他眼前。

    他已经老得没有力气，只是草草看了一眼：“我同意。”

    年轻的声音非常尽责，将其中风险，尽量通俗易懂地念给他听：“您先别急——由于【Soul Home】技术上个月才研发问世，所以目前还有很多问题待改善。本来，我们想等技术更加成熟后再执行这个计划，只是......”

    年轻的声音看了看不远处的大脑，有敬意，也有惋惜：“他等不了了。”

    “时间的不充裕，以及技术的不成熟，势必会带来很多缺陷——尽管在全世界顶尖建构师的努力下，我们已经将‘家园’构建得足够完美。”

    “而执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就是您需要担待的风险。您确定——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吗？”

    他了第二遍：“我愿意。”

    “谨代表全人类，感谢您的选择。”

    年轻的声音，将他和大脑通过某种仪器，和主脑连接在一起。

    仪器启动，他为数不多的生命力被逐渐抽离。

    容器中的大脑飞速干瘪，黄金溶液变得暗淡无色。

    他听见很多年轻的声音，在议论他和那只干瘪的大脑——

    “他真的愿意？还以为他们关系不好。”

    “好与不好，半个世纪过去，谁又得清呢。”

    “唉，可惜许主席死得太早。”

    “......不。”

    即将离世的老人，注视着溶液中的大脑，否决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声音：“他没有死。”

    “......”似乎没想到他还能话，所有声音沉寂下来。

    “您得对。”最开始的那个年轻声音肃穆道——

    “英雄永远不死。”

    ......

    不知过了多久。

    他隐约听到一些杂音，那些杂音包含“出错了”、“完了”、“故障”、“崩了”等词汇。

    当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时，主脑冰冷的电子音响道：“未知错误，原先构筑的家园崩塌，将为您重新构筑家园。”

    “构筑尝试中——”

    “构筑失败。”

    “将为您重新分配相似家园。”

    “分配尝试中——”

    “分配失败。”

    “将为您随机分配家园，正在检索文库......”

    “随机分配中——”

    “分配成功！”

    “正在传送......”

    苏霜睁开眼睛，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

    后脑勺仍然突突作疼，因为外伤，更因为他想起了一切。

    五十年前，许情以身殉道，和丧尸皇同归于尽，之后丧尸暴走，攻占基地，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然而却没有死，许情的属下赶到救了他——他因为系统出错，失去了后来的记忆。

    人类没有被毁灭，虫子虽然渺，却生生不息。

    许情也没有完全死去——在他和丧尸皇的战斗现场，人类在一地废墟和残肢中，找到了许情的脑子。

    作为顶级进化者，许情的大脑被留了下来做研究。科学家们震惊的发现：许情的脑细胞，竟然还活着！

    丧尸暴走后群龙无首，人类没用多长时间又夺回了基地。大约过了十年，最后一只丧尸被消灭，属于人类的科技与文明，在战后高速发展，格外璀璨。

    最后一只丧尸被消灭后，各国首脑聚在一起开会。他们发现：丧尸在失去它们的皇帝后，变得不堪一击。

    人类的荣光，归功于许情。

    许情和他的战友、家人，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感谢与厚待。

    苏霜也不例外——所有人都知道，许情有多爱他。作为英雄的“遗孀”，苏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爱戴。

    五十年后，许情的大脑终于在时间的侵蚀下萎缩、老化，逐渐迈入死亡。

    就像一个看着爱人幸福过完一生、含笑步入墓碑的守护者。

    “我愿化身石桥——”

    许情真的化身为桥，守护了苏霜一辈子。

    生命的最后，苏霜动容了。冷心冷情如他，也在得知【Soul Home】英雄再生计划时，主动报上自己的姓名，企图去另一个世界寻找许情。

    计划通过抽取人的记忆，传送至另一个世界获得新生。

    由于技术还不成熟，当场暴毙的风险很大。可能再过两年技术就能成熟，只不过许情没有时间了。

    苏霜的主动加入，令许情曾经的属下倍感欣慰——他们现在都是各界的大佬，生活美满，受尽赞誉与崇拜。

    而许情这个最大的英雄，孤零零躺在狭的容器里，没有知觉，没有意识，没有身体。

    他们期盼在另一个世界，许情能获得完整的身体——以及人生。

    ......

    不知过了多久，苏霜才从回忆中脱离。

    护士姐推门进来，看见苏霜神色空洞而迷茫，心想：哎呀，难道是摔坏了脑子？这回不会是真的吧。

    “林......啊不是，您现在是苏先生了。苏先生！量体温了！”

    苏霜缓慢地抬头：护士姐长相似曾相识，此刻正花痴地盯着他瞧——

    “哇！您真的好好看！”

    ......是她。

    “苏先生，听您又摔跤了？走路心一点啊。”

    苏霜：“......”

    护士自言自语着量完体温：“37.8℃......烧还没退，您快躺下继续睡。”

    苏霜在护士的催促下慢慢躺好，却怎么也睡不着。

    找

    不到了，他找不到许情了。

    他的英雄已经死去。

    苏霜越躺越烦躁，干脆下了床。离开病房后，顺着楼梯来到天台。

    天台吹来的冷风，令他昏沉的神智有了一丝清醒。

    他从领口拉出一个锦囊——这是李莲为他做的，他有段时间老睡不好觉，里面除了安神的草药，还有半张照片。

    看着看着，苏霜又失了神。风一吹，照片被吹到天台的边缘。

    边缘竖了一排铁丝网。想要捡回照片，必须穿过这排铁丝网。

    苏霜也没多想，这排铁丝网不高，以他的身手也能爬过去。

    爬了两步，身后猛地扑上来一股大力，硬是把他从铁丝网上扯了下来——

    “你是真的疯了吗！？”

    和照片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开口训斥他。

    许无脸色很冷。

    他本来不想来的。

    ......虽然最后还是来了，但他主要是来探望感冒的Anna，路过苏霜的病房时随便瞄一眼。

    然而许无趴在门缝一看：里面没人。

    苏霜呢？

    有人看见他进入了楼梯间。许无根据楼梯间一些细微的地方，判定苏霜是往上走。

    他也往上走。看见天台的门半开着，推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准备翻过铁丝网，跳......楼？！！

    许无当时大脑“嗡”的一声，身体比思想更快，上去就把苏霜拦住了——

    “你是真的疯了吗？”

    许无眉头紧皱，眼神锋利。

    “照片......”

    刚刚才准备“轻生”的人，在许无近乎责备的眼神下跌坐在地，头颅低低垂下，露出柔软的后颈。

    “照片......”苏霜的声音比风更轻，许无不得不凑近了才听清。

    “......什么照片？”

    苏霜像木偶一样，生涩地看向铁丝网的另一端，动作迟缓而僵硬。

    顺着苏霜的视线，许无确实看见铁丝网的另一端趴着一张薄薄的纸片......那是照片？

    他翻越铁丝网，是为了捡照片？

    ......是他误会了。

    “照片......”苏霜的手指扣住铁丝，眼睛直溜溜盯着照片。

    看样子，对他很重要。

    许无起身，手指攀上了铁丝网，余光却忍不住分给坐在地上的人。

    一件厚重的外套，扔到了苏霜头上。

    苏霜鼻翼微动：外套毛茸茸的边角令他鼻端发痒，还带着主人的体温。

    他身上只套了一件病号服，寒风中脆弱单薄，苏霜下意识拢紧。

    许无动作干脆利落，很快翻了回来，将那半张照片递给苏霜。

    视线不经地一扫，许无愣住了：尽管只有半张，但他还是认出照片中的人是自己。

    折腾半天？只是为了捡回他的照片？

    苏霜接过照片，两只手紧紧握住照片的边缘，又低下头。

    “......为什么？”

    鬼使神差，许无问道：“为什么这么想演？”

    除了照片，这个疑惑同样埋在许无心中很久了。

    苏霜获得试镜机会的方式，可以是自取其辱——按照许无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抱有某个强烈的目的，苏霜根本不会这样做。

    所以：“为什么？”

    苏霜低着头。从许无出现开始，他的视线就始终游离在他身外，似乎不想看见许无的脸，此时正把视线集中在照片上。

    照片上的人，不还是他吗？许无很迷惑。

    “......”

    冗长的沉默中，一滴雪花落在照片上，顷刻间化成了水——不，不对，许无发现那不是雪花......

    “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哪怕是在戏中。

    眼泪滴落在照片上。苏霜的视野朦胧，连照片都看不清了。他慌乱地伸手去擦，然而没有用。

    “他是谁？”

    许无干涩的声音刮蹭着耳膜。

    苏霜抬起头，许无也配合地低下头，他逐渐看清了许无的脸，和许情一模一样。

    “许情。”苏霜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我终于找到你啦。”

    外套滑落到地上，苏霜蓦然间起身。

    他伸手抱住许情，亲吻他的双唇，隔了半个世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