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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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书房数丈之处,空气中的灵力便隐有暴动趋势。日光晦暗不明,天边已有一团乌云将要聚集,仿佛眼下的平和不过暴风雨前的宁静。

    陆柒若有所思地望向天幕。

    他此时才发现,来到冥府数月有余,他竟从未见过除了“晴朗”之外的天气。

    准确地来,是除了一轮只能照亮冥王府的、每日稳定升落的太阳以外,他从未见过其余气象。

    冥王宫的这一轮明日一贯是冷的。从前在人界,便是最冷不过的冬日,阳光也是暖洋洋的,然而在这里,太阳洒下的光似一抔冷辉,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陆柒先前还觉得许是因为冥府阴冷,但在此处待久,他也终是觉出了些许不同——

    太阳于冥府而言,似乎只有照明之用。

    或许,这并不十分明亮的日光并非刻意只照亮冥王宫,而是只能照亮冥王宫?

    毕竟,蜡烛的冷光便是再亮,也不过只能照良一片黑暗。

    而这太阳便是烛光。

    “将军来了?”守在书房外的侍者急得满头大汗,见陆柒来了面上明显浮现了一丝轻松之意,低声道,“陛下正在气头上呢,烦请将军好歹劝劝,莫要让陛下气坏了身子。””

    陆柒点了点头,面上虽然应下,心中却是颇有成算。

    侍者感激地进去禀报。

    本以为冥主知晓陆柒到来以后,能稍稍平静些许,不料宁霁玉闻言怒色更甚,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被带倒的砚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直直砸在屋内众人心上。

    “他?他来做什么!”脑海里一阵晕眩,宁霁玉不着痕迹地扶住书案后冷笑一声,借愤怒掩饰自己微晃的身形。

    冥主周身威压极重,书房内侍立的心腹重臣们都险些喘不过气,只能低头勉强忍受。

    陆柒站在门外,将内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侍者还要再劝,宁霁玉忽而一个抬手,一道肃杀灵力迸射而出,险些将那名侍者掀翻在地。

    侍者不似这些臣子一般于术法之上研习颇多,饶是宁霁玉已然留手,唇角仍是不可避免地溢出一丝鲜血。

    “你自作什么主张!孤王可曾叫他来此么!”

    心绪激荡之下,宁霁玉只觉自己体内血气上涌,周身温度亦稍有攀升,头和后颈都一阵闷闷的痛。

    “罢了,你下去吧。”宁霁玉冷哼一声,摆了摆手将人赶走。

    方才他本也不愿伤人,却是不及多思便下意识做出了那般反应以至于将人所伤。

    宁霁玉只当是如今事态紧张,自己怒急攻心这才难以自控,并未多想。

    这位阿平虽不如阿元般跟着他已久,到底也是在他跟前伺候的人,毕竟是为自己考虑,宁霁玉心中有愧,但冥主的高傲注定了他不可能将自己的歉疚之意诉之于口,只得在心里暗自记下,预备来日稍作嘉奖,权当弥补。

    阿平弯着腰快步退出门外,面上已是一片煞白,后背更是冷汗淋漓——

    毕竟,冥主几乎不曾掩饰自己磅礴如潮水的威压。

    “抱歉,浪费了将军的时间了。”阿平声音有些虚弱,唇角扯出一丝苦笑。“本以为请将军来能让陛下好歹消一消气,不曾想到陛下气到了这个份上,让将军白跑一趟了。”

    “我懂了,”陆柒冲他淡淡一笑,“我会心的。”

    心?心什么?

    还没等阿平搞搞清楚,陆柒便轻叩三下房门,朗声道:“微臣陆柒,请见冥主大人!”

    阿平目瞪口呆,显然是没想到陆柒竟在这节骨眼上,还敢往木仓口上撞,低声道:“将军还是、还是请回吧……”

    他不安地在门口来回踱步,飞速思考着等会究竟要如何平息冥主的怒火。

    “滚!不许来这里!”冥主的情绪骤然失控,原本虽冷戾但很是理智的嗓音忽而拔高,书房里站着的臣子不得不将头埋得更低,承受冥主爆发的怒火。

    陆柒显然也不曾想到宁霁玉竟对自己的到来抱有如此之大的意见。

    书房的门上糊着的纸并不很厚,透过障壁,陆柒能隐约瞥见内间的人身形微晃,似是有些颤抖。

    日光愈发昏暗,陆柒心中难得不安,不由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钝痛稍稍唤醒了他的神志。

    旁人或许还瞧不出来,陆柒却是知道,他的状态似乎……

    不太对劲。

    “平日,也会有这么糟糕的天色吗?”陆柒喃喃道。

    他像是在问阿平,但声音实在太轻,又像是仅仅给自己听。

    “啊?什么?”阿平很是茫然,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哦、哦,基本没有的,偶尔才会这样。”

    陆柒还欲些什么,后颈的临时标记此刻突然灼热起来,腺体亦一阵躁动不安——

    糟糕,宁霁玉不会要到雨露期了吧?

    屋内站着的大臣多为乾元,过不了多时恐就要知晓此事!

    陆柒面色数变,想到这种可能,眼底便闪过一丝阴鸷,乾元偏执的占有欲此刻疯狂发作,几乎炙烤着他的理智。

    便是再如何无情,他也决不能让他们窥见自己的坤泽化作一摊春水的模样!

    陆柒再度高声道:“微臣陆柒,请见冥主大人!”

    赫赫威压自冥主身上流泻出来,饶是陆柒并非直面,也觉自己胸口发闷,显然是受到了宁霁玉的影响。

    但陆柒坚持道:“微臣陆柒有事要奏,请陛下接见一二!”

    阿平颇为担忧地看了陆柒一眼,正要开口阻止,陆柒便给了他一个叫他安心的眼神。

    “……进来罢。”宁霁玉的嗓音突然又弱了下来,威压亦收敛不少。

    低着头的臣子均不曾注意冥主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心口的动作,而正推开门的陆柒却是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宁霁玉面上登时露出一丝警告之意。

    “微臣参见陛下。”陆柒跪下行了一礼。

    宁霁玉虽早已准许他二人独处时无需行礼,但此刻人多眼杂,自然有诸多避险。

    对方显然也知道这点,面上微愠的神色没有半分改变。

    但凭借后颈的临时标记,陆柒知晓对方比之先前似乎安稳些许。

    陆柒不知为何,心下竟稍稍松了口气。

    许是宁霁玉的面色实在太差,乾元的保护欲终于发作,陆柒心中泛起一丝怜意。

    陆柒第一次觉得这个临时标记,倒也并非那么没用。

    “陆将军有事?”宁霁玉淡淡道。

    “微臣正是为天界与冥府之战而来,”陆柒不卑不亢,平静道,“微臣请战,求陛下应准。”

    宁霁玉面上血色尽失。

    他、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陛下?”陆柒迟疑地又唤了一声。

    宁霁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但旋即想到此间不止他二人,不动声色地在椅子上坐好,冷冷道:“将军请战,殊不知今日诸位大臣前来寻吾,却都是为了求和的。”

    他冷锐如刀罡的目光扫向了默不作声的众人:“那将军便替吾,与他们好好道道。”

    宁霁玉只要战,却不要用他,陆柒心里清楚,他这是还不曾对自己放心。

    “敢问诸位同僚,为何主和?”陆柒笑意温和,语气镇定,在一众老臣面前,看起来很好拿捏。

    “如今天界与冥府并非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的程度,不过闹……”这话的是朝中次辅大臣,见陆柒面善,语气也还算和缓,加之对方虽有将军之名,实则不过宫中禁卫军统领,想来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且宫内都在传这位陆将军不过数月便已失宠,次辅越越觉有理,到后面语气愈发理直气壮。

    闹?

    明眼人一见冥主日益糟糕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便知他近日来为维护这“闹”的和平不知付出了多少,陆柒虽自认是个外人,也不由替他不值。

    宁霁玉不是挺会当皇帝的吗,怎么手底下都是这样的人?

    余光瞥见了冥主愈发苍白的脸色,陆柒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将宁霁玉挡在自己身后。

    “大人之意,是非得等到天界攻入冥府的那一日,才该有所防备么!”陆柒的嗓音骤然拔高,周身气势凛然,但那次辅毕竟是久居官场的老油条了,并未为陆柒所摄,反而悄然瞟向了宁霁玉所在的方向,算瞅着冥主的脸色行事。

    然而冥主几乎被陆柒遮挡得严严实实,从次辅的方向,只能看见一缕垂下的长发。

    “陆大人才入朝不久,想来对冥府事宜并不熟悉——”

    次辅话未完,便被陆柒冷冷断。

    从前他虽为武将,到底也浸淫官场近十年,于政事极为敏感,更别提这些时日宁霁玉理政时从未瞒他,还有意无意教了他许多东西,此刻恰能将冥界边境的情况一一道出,甚至比次辅所知的还要详细。

    “……北境虽苦寒且荒无人烟,但灵力充沛,且有无数天材地宝,一旦北境失守,不光冥界实力将要遭受重创,更可能引狼入室。若当真将北境拱手让人,今后冥界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

    陆柒不卑不亢,将冥界各方边境一一分析,最后着重强调了北境的战略意义,听得众臣面色泛白,唯唯诺诺不敢言语,却也不曾松口。

    “陆将军的不错。”

    在陆柒口若悬河之时,宁霁玉再没忍住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语气和缓些许。

    从前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位以一己之力,推动了冥府与天界的上一次停战、和平的天界战神,竟会在冥府,在自己的书房里,替自己“骂醒”主和的臣子。

    这样的陆柒……

    真的很耀眼。

    背对着陆柒,宁霁玉阴沉了许久的面色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眼底的阴霾褪去不少。

    但在陆柒转过来的那一刻,他又立即藏好了自己面上的喜意,仍旧冷着一张脸望向在场众人。

    陆柒诧异于宁霁玉的肯定,毕竟,这可是他们的关系变得诡异而疏远的两个月来,宁霁玉头一回“主动”与他话。

    虽然也不过是赞同了他的言语。

    众人都很有眼色,自然晓得冥主的态度很是坚决,但若要战,冥界必然损失惨重,而他们这些积年的贵族,少不得要为冥界出一份力,散尽千金都还算轻的。

    首辅眼见次辅是劝不住冥主和陆柒了,只得自己出面道:“臣知晓边境不稳,但战争事关重大,还望陛下三思。老臣忝列冥府相位数千年,陛下和陆将军虽对冥界有些了解,但于微末细节上,恐还有不足,这战依老臣看来,只怕是输多赢少啊。”

    “三思三思,你们只知叫孤三思!”宁霁玉忽而发难,抓起桌上的白玉镇纸,狠狠往人堆里砸了过去,他实在是气得狠了加上身体异常不适,否则断然不会有如此失态之举。

    那镇纸直直往首辅和次辅的位置砸去,二人正是此番主和派的头领,一贯倚老卖老,宁霁玉此刻也不欲管什么君臣之礼,只想挫挫他们积年的傲气。

    冥主功力深厚,随手一砸便激起一阵激烈的灵力漩涡,几欲将人生生席卷,那首辅和次辅都是文臣,于与人斗法上,恐难再有胜,眼看就要被冥主当着陆柒的面这般教训,自觉丢了面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不料那镇纸竟没砸在他们身上。

    “陛下莫要动气,”陆柒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宁霁玉身后,在他肩头轻轻一按,继而转向那帮臣子,轻声道,“不知二位大人觉得,冥府缘何输多赢少?”

    二人才回过神来,侧目望向陆柒的方向,便见他指尖正夹着那方镇纸,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

    二人面色登时一变。

    这位陆将军究竟是哪一日来的冥府,有心人想要知道都不是难事。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不过是得了冥主青眼的陆将军,竟不是个花架子,而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冥主修为之高深众人皆知,可陆柒竟能徒手接住冥主抛出之物,即便有冥主未尽全力之故,陆柒的实力依旧不可觑。

    “冥府无尽并无将才,陛下已非千年前初出茅庐的冥主,身份贵重,天界尚未真正出手,更是万不可御驾亲征,如今形式,贸然出兵,只怕凶多吉少。”混迹官场多年,早已将首辅的脸面磨得格外的厚,饶是刚刚才被人拂了面子,这话是已是十分平静。

    后颈的标记再度跳动起来,甚至发着一丝灼热的疼,陆柒微抬下颌,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宁霁玉那边瞟了一眼。

    冥主仍旧面无血色、神情冰冷,便连那双常在床笫之间水光潋滟的眸子都无波无澜。

    ……他真要到雨露期了吗?

    陆柒闭了闭眼,从屋内浓厚的威压之下,稍稍感知到了一丝极淡的死亡气息。

    信香的主人极力压抑,便连有着临时标记的自己,都不能轻易察觉。

    宁霁玉的表现实在太过平静,与往日那死缠着他的坤泽简直判若两人。

    陆柒不知对方究竟还能强撑多久,也晓得此刻只怕不能再拖下去的道理。

    “谁冥府无人的?”陆柒挺直了脊背,原本刻意收敛的威压如潮水一般散溢开来,恰到好处的盖住了宁霁玉的信香气息。

    只见这位被认为是走独宠于帝王的佞幸人之道的陆将军,挺直的脊背在并不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依旧锋锐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冰冷、果决而肃杀。

    “微臣陆柒,愿往一战。”陆柒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