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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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孕中本就多思, 他的反应又在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不在之时格外厉害,宁霁玉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贪恋陆柒难得的温柔。

    宁霁玉覆在衾被之下的手不自觉地搭上了还未显怀的腹,唇角漾起一丝极浅淡的笑。他不知自己要为这一回的放纵付出多少代价, 即便是粉骨碎身, 他也甘之如饴。

    “陛下若是累了就睡吧, ”陆柒伸手轻轻拂去他唇角溢出的一点药汁, 而后揉了揉眼底的乌青, 柔声道,“陛下可是平日里都睡不好么?”

    这孩子夜夜都要闹他, 又如何能够安睡。

    宁霁玉笑着摇了摇头, 索性重新躺下, 目光仍有意无意地落在陆柒身上。

    “陛下歇息吧,便由微臣行一回禁卫军统领的职责, 在此守着陛下。”

    陆柒抬手阖上他的眼睑, 宁霁玉纤长柔软的眼睫擦过他的掌心, 激起一阵酥麻的痒。

    房中的灯应声而灭,厚重帘幕几乎将屋外的光完全遮蔽, 许是宁霁玉的确累得狠了,在这样的环境下, 呼吸很快便均匀而轻缓下来。

    而坐在榻边的陆柒目光幽黑,比之屋内的浓厚墨色, 还要晦暗不明。

    上回宁霁玉梦中唤的那位曾与他约定一道去北境高峰看一次日出的“阿柒”仍是陆柒不愿回忆的噩梦, 甚至叫陆柒几乎就要相信,没有人可以败一个已死之人。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陆柒喃喃道。

    近日来, 不论是后颈上的临时标记,还是宁霁玉曾以自身骨血在自己脚踝上套上的枷锁的气息,都愈发浅淡甚至难以辨明, 陆柒不知是对方已经想通要放过他了,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实在难以为继或为他添上新的烙印。

    总之,这对逃离此处而言大有所益。

    “霁玉,你怎么就不肯以真心真面目待我呢?”

    陆柒的指尖不自觉地搭上宁霁玉的冰冷的额,那里正皱着微不可察的弧度,似乎主人便是在梦中也仍不安稳。

    “你若能以真心待我,又何须什么枷锁。”

    陆柒轻叹口气,闭了闭眼将烦杂的思绪暂且抛之脑后。

    他并非那般气之人,但宁霁玉一日不与他坦诚,那位从前的陆将军,便一日是横亘在他二人之前的鸿沟,难以逾越。

    他与宁霁玉之间,一贯不是剑拔弩张,便是水乳交融或是欲壑难填,鲜有这般平静的时候。

    陆柒也不知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久到他都险些要在这等安谧平和的氛围下睡着了,榻上的宁霁玉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轻声唤了一句“阿柒”。

    陆柒骤然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试图将冥主低哑的梦呓听得清楚。

    他:“阿柒,等我一千年好不好。”

    等他?一千年?

    陆柒的心蓦然一跳。

    冥主亦不过二千多的年岁,一千年前的宁霁玉正是刚刚长成的年纪,遇上的也只会是那位从来只活在宁霁玉的回忆里的陆将军!

    陆柒面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怨愤,但旋即便归于平静。

    他才刚刚下定了要将自己的心给宁霁玉看的决心,便被宁霁玉接二连三的“梦话”给彻底踩在脚下。

    陆柒曾在冥府的典籍中知道,当今的冥主大人生来便没有心跳,乃是天阴之体,天生就适合做至高无上的鬼神——

    宁霁玉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的人,又怎能捂得热呢?

    千年前的陆将军或许可以,但他这个赝品想来是不行了的。

    陆柒面上露出一个不悲不喜的讥讽的笑,脑海深处却似有一物不合时宜地叫嚣起来,似要挣脱重重束缚得见天日。

    恍惚间,陆柒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无数个模糊的剪影在脑海里飞速闪现,但旋即又消弭于无,像是什么也没有回忆起来。

    识海中的刺痛犹在,陆柒面不改色地咬牙忍了,而后拭去了头上的冷汗,确定无误后这才走出了房门,对守在外面的阿元淡淡道:“陛下睡熟了,你进去心守着,莫要惊扰了陛下。”

    陆柒脚步不停,此刻只有一个地方能解答他的疑惑。

    他要去东暖阁,若不能亲眼看一看那位陆将军留下的遗迹,不能亲眼看一看他究竟输给了怎样的一个人,他终究不能心服口服。

    更不能,准确无误地报复回去。

    东暖阁一带虽与宁霁玉日常理政的书房仅有一墙之隔、数丈距离,但却因其禁地一般的地位而了无人烟。

    今日依旧如此。

    门上的封条流动着浅淡灵光,隔绝外界的窥视,陆柒的视线甫一落在上面,便觉脑海里一阵钝痛。

    但奇异地,他并不觉得难以忍受。

    先前生出的异物挣脱束缚之感与这一阵钝痛激烈地纠缠起来,反倒叫他将那似是笼着一层薄纱的记忆明晰了几分。

    先是连天的血池和辗转不休的刀光剑影,继而是北境的皑皑白雪和连绵不绝的群山,最后,是最靠近天的地方,升起的极其朦胧的一抹日光。

    那是与冥王宫中日日悬在他们头顶的虚幻的日光完全不同的感觉,是带着热度的真正的旭日初升。

    来到冥府这么久,陆柒也模模糊糊猜到了一点,在冥府是没有太阳的。

    天庭与冥府积怨已久,日光不被允许出现在冥府,因而仅有冥王宫中,能得见一缕奢侈的日光。

    这一缕日光非是上天赠予,而是冥主的高深灵力幻化而成,冥主本身都没有温度,这一缕日光又怎会有温度?

    但那北境的山巅,却是冥府上下距天庭最近的地方,也独有那里,能远远瞥见一点点初生的太阳。

    识海里的风暴渐渐平息,陆柒清楚地意识到,方才自己脑海里回放的影像,正是宁霁玉梦中所的“去北境看日出”。

    ……可、可他怎会有这么一段记忆?

    陆柒全身的灵力和血液似乎都疯狂奔涌起来,随时都要沸腾、炸裂——

    轰的一声,那隔绝了自己与这段莫名其妙的记忆的最后一层薄雾,被骤然驱散。

    陆柒下意识指尖一点,一道极其精纯的炽热灵力迸射而出,化作一道艳红的弧线,直直冲向了面前那道正疯狂吞吐灵力欲要强行加固的封条。

    一团烈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很快将张岌岌可危的封条彻底吞噬。

    东暖阁的门,开了。

    而下一瞬,正在睡梦中的冥主骤然惊醒,从床上猛地坐起,却是吐出了一大口乌血,面色因封条的反噬发作而变得煞白。

    “陛下这是怎么了!”原本有些神志混沌的阿元瞬间被吓醒过来,焦急地凑上去扶,“陛下等等,阿元这便去唤医官来看!”

    他的手却是被宁霁玉一把挣开。

    饶是腹中泛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宁霁玉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渐渐显露出一种绝望的狠意——

    “阿元,陪吾、陪吾去东暖阁!”

    冥主几乎毫无形象可言,声嘶力竭地喊道。

    东暖阁门户大开,自己自初至冥府那一日便产生的疑问,此刻就要解答,但陆柒的脚步却在门口顿住,竟心生诡异的近乡情怯之感,几乎难以迈出最后一步。

    伴随那段记忆而来的朦朦胧胧的答案已在他心里呼之已出,分明只消踏进这间屋子,一切就能得到验证。

    但只要陆柒稍稍靠近寸许,便会有一阵极为强烈的心悸之感将他席卷包绕。

    陆柒只觉自己体内的血脉和法力接在不断攀升,先前桎梏于他的瓶颈不断破,甚至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不断破。

    他周身的气势仍在攀升,连五感和灵识都变得敏锐。

    正如现在,陆柒已经察觉到了,宁霁玉的靠近。

    不能再犹豫了。

    想到这里,陆柒终于踏出了最后一步。

    与陆柒所想不同,他本以为自己会看见那位“陆将军”日常所居的房间,却没想到他甫一进门,入目可及的,竟是满墙的画。

    ……而画中的每一个人,五官和眉眼都熟悉得过分。

    陆柒迟钝地转向了衣柜前一方铜鉴,在那上面,映照出了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形。

    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墙上的挂画动作神色各不相同,有持剑而立者,有闭目憩者,有灯下夜读者,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画上的人都是他。

    唯一正中央的那一幅不同,画的非是人物,而是山水,是无尽而雪山和洒在白色的土地上的橘红日光。

    陆柒的心猛地一跳。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自己记忆里的北境的日出。

    那些片段式的、繁芜丛杂的记忆此刻终于如链条一般串联起来。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从千年前的纠葛到宁霁玉处心积虑改了他下凡历劫的命格将自己“哄骗”至此,再到如今宁霁玉的数次隐瞒,无数的回忆在陆柒脑海中倒带,最终停留在千年前自己与宁霁玉订下二界盟约后离开冥府的前夜。

    那一日,正是自己与他描绘了曾在北境的山巅上看见的初阳之景,并与他约定将来三界和平后一道去看日出。

    原来千年前,他也曾……

    爱过。

    陆柒的视线迟缓地在屋内逡巡一圈,似乎在此间的每一个位置,都留有一段或酸或甜的回忆。

    他曾与宁霁玉在那块墨玉棋盘上对弈,一场棋下了三天三夜也胜负难分;也曾与宁霁玉在那方沙盘上讨论天下大事,不眠不休各自为己方利益争论不休,最终才达成统一划分势力;还曾与宁霁玉在那屋后的空地上拔剑而舞,出招、破招和拆招来回轮换。

    只是这些记忆原本可称甜蜜,但陆柒稍一抬头便能看见那“琳琅满目”的画,便只觉出无端的胆寒。

    千年前的宁霁玉虽为冥界利益发声,却始终冰清玉洁,人如其名的光风霁月。

    可他原来从不曾对自己表露真心,更不曾对自己显露真实的模样。

    从那一幅幅近乎窥探的画中的疯狂,到如今堪称独占的“囚.禁”、枷锁和烙印——

    原来冥主一直以来便是个疯狂之至的人。

    从前陆柒自以为虽不能与他相爱,但两人至少早已相识相知,虽立场不同但实则是伯牙子期一般的知音。

    竟是他会错了意。

    陆柒心知自己非是不爱,而是太爱了,所以对宁霁玉的不信任和一味欺瞒大感荒谬。

    陆柒闭了闭眼,指尖残存的热量叫他清楚的明白,自己的神格已然归位,随时都可以离开。

    不带留恋地最后望了一眼屋内的一切,陆柒周身渐渐泛起一道白光。

    而远处,宁霁玉的嗓音响起:“不要!别走!”

    虚弱中又难掩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