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庭筵席一贯极具天家气派, 繁华奢靡,陆柒向来厌烦这些,饶是此番筵席的主角是他自己, 他也懒得理会, 自顾自在次席上坐下, 任天帝在主座上言笑晏晏, 借此机会笼络各方实力, 只一味低头斟酒。
仙家的酒本就极好,能在这等规制的席面上上桌的更是极品佳酿, 饶是陆柒素来爱酒, 品过世间几乎所有美酒, 也不得不赞一句玉液琼浆。
只是舌尖空留了一段酒气,却品不出什么撼人心神的滋味。
陆柒的目光暗了暗, 不自觉地想起还在冥府时, 喝下的那一盅酒。
出兵前的壮志之酒, 虽只是最寻常不过的烈酒,却只消尝一口, 便能叫人想起北境的猎猎寒风,飒飒飘荡的旌旗, 已经响彻天地的战鼓和金锣。
那才是真正有灵魂的酒。
在天庭,天帝积威甚重, 若有战事自然也要相送, 确是不可能同冥主一般送到十里长亭,更不会同万千将士一道饮下一盅混浊酒水。
陆柒忽而觉得口中的佳酿也索然无味了起来。
少了几分鲜血的味道。
“时辰将至, 冥府的人怎得还不来!”天帝不悦道。
司掌联络之事的天官忙道:“陛下息怒,微臣听冥府不知何故罢朝了三日,想来冥府对前来观礼的人选商议或有困难——”
陆柒虽只是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 但“冥府”二字仍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罢朝?
宁霁玉那等天下第一勤勉的帝王竟也舍得罢朝三日?
他话未完,大殿之外便响起唱喏之声:“冥主到——”
陆柒神色一僵。
冥主?
宁霁玉竟亲自来了?
陆柒回过神来,心知自己不能露馅,旋即恢复如常,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周遭逡巡一圈,见众人亦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些惊骇之色,这才微微放下心来,意识到自己确乎太过风声鹤唳。
冥主仍旧是一袭密不透风的玄衣,不过为了稍显庆贺之意,批了件隐有灵光流动的暗红披风,缓缓自殿外走来,行走之际衣摆带起凛冽罡风,激荡起一阵彻骨的寒意,恍惚间似有冰霜冻结,但旋即又消弭于无。
陆柒立即便知道,宁霁玉是在用这种方式,彰显冥府尤其是他自己的强大实力。
更是消旁人对冥主缘何三日不上朝的诸多猜疑。
陆柒的目光下意识在那玄袍勾勒出的纤细腰肢上量了一圈。
他也曾数度自愿或非自愿地用双手丈量那一截腰肢的尺寸,比在场任何人都熟悉他的身形,虽然纤细但也当不至于此……
仅仅是三天不见,宁霁玉竟是瘦了一大圈。
若非冥主的容颜一如既往地笼罩在一团光晕之中叫人难以窥探,陆柒几乎就要觉得,那徐徐走来的人恐怕都瘦脱了形。
宁霁玉目不斜视,在第三的席位上坐下,身侧便是次席上的陆柒,但宁霁玉目不斜视,仿佛连一丝视线,都不曾分于这位今日的主角。
陆柒却是极低地轻笑一声。
还以为宁霁玉有多能呢,竟是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敢么?
“爱卿在笑什么?”天帝饶有兴味道。
陆柒立时收了笑意,懒洋洋道:“没什么,不过觉得下面演的这出剧目很好罢了。”
今日既是封赏大会,便少不了众人依次上前祝酒之礼,于许多品级低的仙人而言,此番祝酒便是他们一睹战神风姿的唯一机会,自然一个接一个殷勤得很。
陆柒不厌其烦,杯中之物虽好,到底非是他心中所好,越喝越不是滋味,到后面索性只勉强沾一沾唇不至于失了礼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叫得上来叫不上来名字的仙人都已上来过了,唯独剩下陆柒身侧的冥主毫无动作。
冥主与天帝平起平坐,与地位而言高了陆柒一等,按理无需向陆柒祝酒,不过今日到底为庆贺陆柒渡劫归来而设宴,冥主若并不主动,到底有失偏颇。
见冥主始终正襟危坐,不仅没有喝酒,甚至连那摆了一桌的玉盘珍馐或灵瓜宝果,都不曾动过一口,陆柒轻笑一声,道:“冥主这是做什么,是不愿给我陆某人三分薄面,还是怕我天庭在酒食中下毒?”
宁霁玉仿佛这才看见陆柒,微微颔首行了一礼,前言不搭后语道:“陆将军好。”
陆柒眸色一暗,旋即朗笑一声:“冥主身份贵重,陆某人自然当不起冥主的酒,今日便由陆某人向冥主敬一杯酒,也好聊表我天庭的主人之道。”
着,他自酒坛里斟了杯酒,率先喝下后又替宁霁玉满上,方道:“从前我二人订立二界公约时,也曾在冥府与冥主大人数度把酒言欢,依稀记得冥主海量,如今总不能推却。”
“近日不便饮酒,请将军见谅,”酒是好酒,但那滋味一钻入鼻尖,宁霁玉便觉一阵晕眩,勉强压了下去,语气亦很是冷淡,放在桌下的手却是不自觉地在腹上轻轻一抚,“将军既然盛情难却,吾也自当以茶代酒,方能彰显我冥府的心意。”
完,宁霁玉喝尽了杯中的茶,继而将茶盏倒转,果然一滴也不曾漏下,淡淡道:“如此,陆将军可还满意?”
陆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虽对宁霁玉心怀怨恨,但、但方才不过看了眼他清减了一圈的腰肢,心里便已隐隐松动,如今他都这般了,陆柒也不得不信他恐怕当真身体有恙,自然不舍得再逼迫下去,只得暂时认下。
宴席上的二人仿佛再陌生不过的陌生人,不对,甚至连陌生人都称不上——
陌生人相见时,尚且不会故意避开视线,而他二人,除却方才祝酒一事了两句话外,当真一句话也不曾过,更不曾有视线接触。
准确地来,是宁霁玉单方面的“避嫌”。
陆柒看得既心痛又好笑,一面在心里讥讽宁霁玉因放不下而亲自前来,一面却又被他这等冷淡且视若无物的姿态惹得揪心不已。
他虽一贯厌烦此类宴席,也从未有过一次,竟是从一开始,便如坐针毡。
眼下人多眼杂,并非谈论私事的时候,但在此间结束以后,总归是……
要有个答案。
几番推杯换盏后,方才来到正题,此时的话题已非坐在远处之人可以参与,一道白玉屏风自大殿中央悄然升起,众人便心照不宣地换了话题。
冥主总算主动了来到此处的第一番话:“众所周知,天庭与冥府早在千年前并订立盟约,永修两界之敦睦,我冥府一贯守约,与天庭井水不犯河水,可天帝陛下又为何要搅扰二界安宁?”
天帝仍旧言笑晏晏,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我天界战神被冥府扣押,我天界难道不该为他讨回公道,难道要任冥主大人几番欺压吗!”
他有意无意地,在“欺压”二字上语调数转,似是刻意强调。
宁霁玉面色骤变,若非早用术法遮掩面容,这般丢盔弃甲的模样就要暴露。
天帝、天帝究竟知道了什么?
宁霁玉只觉自己头脑一阵晕眩,险些就要栽倒过去,幸而一只温热的手在他腰际不动声色地虚扶了一把。
那掌心带着极为熟悉的热度。
正是坐在他身侧的陆柒。
宁霁玉冷静下来,他确定自己所做之事应当并未留下证据,只消、只消陆柒不,没人能查明真相。
他不敢偏过头看陆柒的神色,只能强自镇定,淡淡道:“陛下此话倒有意思,只是口无凭,我冥府可不能任陛下这般污蔑。”
天帝的目光在他与陆柒之间转了几圈,满意地看见了陆柒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遂道:“陆爱卿,此事与你己身相关,你便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极力忽视了与自己就在咫尺之间的、对自己有天然吸引力的信香气息,宁霁玉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方能勉强压下翻涌不休的心绪。
“不知陛下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陆柒颇不耐烦地扔下酒盏,站起身来向天帝行了一礼,“冥府与我天界无冤无仇,更与我陆柒无冤无仇,又何必多此一举?必是有奸佞人蒙蔽圣听,此事恐需陛下细细查明,不可坏了两界关系。”
这个陆柒,句句不离两界和平!
天帝闻言心知此事大抵是不成了,勉强挤出一个假笑,道:“那是自然,若此事有假,孤定还冥府一个清白,两界的安宁才是最要紧的。”
宁霁玉总算松了口气,强撑着微微一礼,道:“多谢陛下。”
面前摆满了珍馐佳肴,但宁霁玉无甚胃口,到底为免天界猜疑,勉强逼着自己用了两口灵果,但仅是如此,胃里便一阵泛酸,实在难受得紧,不过他始终牢记冥主的威严,接着玄袍和法术的遮掩,倒也不曾露怯。
但他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身侧的陆柒。
冥主看似状态如常,实则“外强中干”,气息恹恹,陆柒到底心生恻隐,偏过头去不忍再看,却又不自觉地在心中猜测他究竟是怎么了。
总算是捱到了宴饮结束,宁霁玉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陆柒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忽而心中一揪,后颈处早已消逝的临时标记似乎骤然苏醒,变得滚烫而火热,叫嚣着令他跟上——
却是被周遭众人团团围住,不得脱身。
而在大殿尽头,宁霁玉似是忽而脚下一软,竟是向旁边栽倒下去!
陆柒下意识要突破人群上前,却隐隐瞧见宁霁玉落入了另一人的怀抱。
眼见着远处那人的玄衣一展,几乎将宁霁玉彻底包裹,陆柒脑海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抱歉,下次再聊吧。”陆柒淡淡扫了眼周遭聚拢而来的人群,不再遮掩周身威压,战神的威慑是自铁血肃杀的战场上磨砺而成,远非这些过惯了和平日子的仙人可比,不过这般显露一二,便叫人遍体身寒,陆柒当机立断,趁众人愣神的当下,一个闪身已是出了大殿。
“陛下莫要再想了,同阿元回去吧。”
话之人嗓音虽轻,但陆柒神识敏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此人正是阿元。
陆柒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似有一块巨石骤然落地,他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冥主尚未彻底昏厥过去,隐约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就要扶着阿元的手直起身来,不料耳边忽而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还好么?”
因已出了大殿,附近并无什么人,宁霁玉并未如先前那般尽力维持术法,失去了遮蔽的脸上血色尽失。
宁霁玉转身欲走,周身已然亮起一层白色光晕,手腕却是被人一把握住。
“……瘦了。”陆柒神色复杂地。
陆柒带着薄茧的指尖紧紧攥住了他腕上那一节凸起的脆弱腕骨,骨节之细叫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捏碎了他的腕子。
宁霁玉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奈何坤泽的体力本就不如乾元,如今他又身体虚弱,而陆柒却已神格归位,便更是不能抗衡。
“陆将军这是做什么。”宁霁玉别过眼去不敢看他,强自做出一副冰冷无情的样子,只是他不知自己的嗓音都带着细碎的颤抖,和一点隐秘的委屈哭腔。
陆柒却是轻笑一声,松开了手,自嘲道:“罢了,原是我多管闲事。”
对方的反应如一抔冰水当头浇下,立即便将陆柒心头燃烧的烈火浇灭,他迅速冷静下来,意识到在两人之间隔着数道不可逾越的沟壑,不管是二人的身份,还是这千年来宁霁玉做的每一桩每一件的疯狂的事。
“冥主大人想来还要回宫处理事务,恕陆某不便相送,冥主慢——”
最后一个“走”字尚未完,身侧的宁霁玉忽而脚步一个踉跄,气息亦是紊乱不堪,整个人再次向后倒去。
身体的反应永远比大脑更快。
等陆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是将昏倒的冥主横抱起,一如当日带着人回冥王宫那般,进了自己的寝殿,而阿元只能呆愣愣地跟着,甚至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究竟怎么了!”心翼翼地将人安放于榻上,陆柒终于能够仔细量那过于瘆人的面色,非是单纯的虚弱之象,而是近乎绝望的惨白衰败,“还愣着做什么,去请你冥府的医官来啊,难道你想让他的秘密在天界暴露吗?”
阿元如梦初醒,掐了个诀后复又忧心忡忡地在床前跪下。
陆柒并不看他,自顾自地抓住了宁霁玉的手。
一如既往的冷,即便是被自己这么握着,也沾不上一丝热气。
“……你便当真整个人都冷得捂不热么?”
阿元看在眼里,忽而便有些懊恼。
懊恼自己的自作主张。
若他不劝陛下放弃,是不是二人便不会走到现在这般尴尬的境地?
“还是不愿与我实话么?”陆柒淡淡道,“你家陛下究竟为何要瞒我至此?”
兹事体大,阿元不敢妄自揣测宁霁玉的心意,只能不安地摇了摇头,道:“我、我不能……”
陆柒闻言亦只是嗤笑一声,道:“不愧是他手下的人,一样的泥古不化,冥顽不灵。”
医官还未赶到,宁霁玉便已醒了。
记忆仍停留在走出大殿不久与陆柒的“争执”中,下一眼,却见周遭的环境已然变样。
“霁玉,同我实话好么?”陆柒像是一刻也不停地关注着他的景况,几乎是他睁眼的那一刹那,就医脱口而出,“我们不该是这样的,霁玉。”
宁霁玉面露怔然,久久不曾回神。
有多久没有人这般叫我了?
方才的称谓,竟真实陆柒叫的么?
“不要再折磨我,更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好吗,霁玉,放过你自己吧。”陆柒轻叹口气,伸手替他轻轻抚平眉心紧拧的弧度。
宁霁玉此刻精神松懈,已是无力伪装,心中因那个称呼燃起的火苗瞬间停止了跳动。
放过?
他、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宁霁玉挣扎这想要起身反驳,不料一张口竟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他不得不扶着床榻剧烈地干呕。
陆柒忽然想到了什么。
宁霁玉本是好酒之人,可方才在宴席之上,却是滴酒不沾,连吃食都仅有看起来清淡些的灵果稍稍动了两口。
还有先前在冥府时的无数蛛丝马迹。
陆柒无奈一笑:“可是你着我出兵北境前夜的那一回?霁玉,你究竟想瞒我多久?”
宁霁玉的神色骤然一僵。
在不远处的阿元极力低着头,试图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假装不曾听见屋内的一切动静。
“阿元,你且先出去,若医官来了,请他进来便是。”陆柒轻咳一声,稍稍缓解了屋内紧张的气氛。
在宁霁玉茫然无措的目光里,陆柒轻轻将人捞到了自己怀里,在冥主纤细脆弱的后颈处不带任何情.欲地轻轻一吻,双手渐渐环住了他的腰身,却在快要触及腹之时踌躇不前。
“若不是今日之事,你当真就不想告诉我了么?”
“若不是今日之事,你当真就算独自吃这一份苦头,然后将来又给孩子随便冠上一个生母吗?”
后颈的腺体被亲吻,熟悉的信香气息很好的安抚了宁霁玉剧烈的孕期反应。原本空洞的眼神总算有了些神采,酸涩道:“你不必如此。”
陆柒没有反应过来:“不必什么?”
宁霁玉试图推了推他,发现没有成功后,只能暂且维持着被人抱在怀里的姿势,痛苦地解释道:“这个孩子本也是我私心强求而来,那段关系也早已结束,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你不必有什么负罪感,亦无需负责,要留下孩子也是我的决定——”
他话还未完,唇却已是被人堵住。
湿.热的舌尖轻轻在他唇珠上舔.舐一圈,温柔至极地在他口腔中每一寸领域留下印记,唇齿相依之间,二人唇角牵扯出一道纤长银丝,望着格外淫.糜。
“霁玉,还在什么傻话呢。”
陆柒抓过他的手,强迫性地按在自己心口处。
那里的搏动十分有力,甚至微微加快,昭示着主人的心绪不宁。
“感受到了吗,这里在为你而跳动。”
“我从前以为我们是知己,现在才晓得我错了。”
“我们若为知己,怎会连对方的心意都猜不透,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千年?”
“霁玉,等他出生了,我们一家人,一道去北境的最高峰看日出好不好?”
“……好。”宁霁玉听见自己这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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