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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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阳城燃起大火,风助火势, 顷刻蔓延开来。四面城门阻断, 陷入城内的胡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在恐惧中被火舌席卷,就此葬身汉地。

    火光中, 身负重伤的军司马手拄长戟,昂然立于城头。他用生命捍卫脚下的大地,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沃阳城化为炼狱, 成为强盗绝命之地。

    五千守军聚为木薪, 无惧火海汤山, 豁出性命,与敌同归于尽。

    狂风呼啸, 卷着火光, 似英灵畅快大笑。

    左贤王带来的骑兵, 仅本部就有半数折于沃阳城。怒火攻心, 於单眼前发黑,一头跌落马背, 手臂险些折断。

    这一摔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纵然再不甘心, 也不得不放弃继续南下, 令护卫吹响号角, 召集剩余的残军。

    “大王,不救吗?”

    “救?如何救?”

    听到大当户的话,於单怒火更炽, 目光扫视周围,发现缩在一边的氐人谋士,突然策马冲过去,举起骨朵,在对方惊骇的目光中,将其砸落马背。

    “踏死!”

    此次南下非但无功,反而折损万余骑兵。死了了太多人,无论本部还是别部,都会心生怨恨。如果处理不好,於单就得心自己的性命。

    为此,他需要一只替罪羊,替他背负领兵冒进、踏入汉人陷阱的罪名。之前坚持进军的氐人谋士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大王!”

    氐人谋士捂着头上的伤口,仓皇躲闪马蹄,口中不断求饶,只求於单能饶他性命。

    於单视而不见,大声斥责他巧舌如簧,使大军误入陷阱。为战死的勇士,他不只要杀掉“罪魁祸首”,回到草原后,更要将谋士所在的部落全抓为奴隶,牛羊财产分给各部,草场同在其列。

    马蹄急踏而过,氐人谋士倒在地上,求饶声渐不可闻。

    见到这样一幕,即使是早有不和,乌桓谋士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正欲叹气,於单充血的双眸忽然扫过来,乌桓谋士哽住一口气,双手隐隐发抖,咬牙低下头,显示出彻底的臣服。

    “大王,为免汉军追袭,需尽快返回草原。”

    乌桓谋士很清楚,於单已有退兵之意,却不算自己开口。而代他开口之人,极有可能和死去的氐人谋士一样,成为左贤王退兵的替罪羊。

    即使知道后果,他也没有退路。

    遵从於单的意思,好歹能多活几日。胆敢现出半点不满,他立即就会死。

    为让戏演得更真,乌桓谋士甚至跳下马背,伏在於单的战马前,力陈进军的危险。并且言道,退回草原之后,他会联络乌桓商队,无论如何为部落换来必须的粮食。

    见对方还算识趣,於单移开目光,号令全军调转马头,退兵返回草原。

    然而,左贤王还是高兴得太早。

    以郅都的行事作风,岂能让他来就来,走就走!

    沃阳县城火起之后,预先安排在城外的汉骑飞驰赶回,向太守上报战况。郅都当即从城内调兵,全部是配备新马具和单手弩,能在马背挥舞长刃的壮骑。

    三千骑兵出城,郡城的防守落下一截。

    郅都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骑兵的存在就为冲锋杀敌,与其留下守城,远不如派去追击匈奴。

    损失逾万兵力,匈奴不可能继续前进,势必要退兵。趁机衔尾追杀,必能让后军大乱,再取千余首级。

    唯一让郅都遗憾的是,雁门郡烽火连年,善战的老卒远远少于新兵,能凑足三千壮骑已经是郡城的极限。再多非但无益,反而会拖慢行军的速度,甚至在战斗中造成不该有的损失。

    而且,沃阳战死之人已经太多。

    飒飒北风中,郅都站在城头,目送骑兵远去,脸上突然感到一丝冰凉。原来是雪子从天空飘落,落到城内守军的肩头,覆上夯土筑造的城墙,留下点点晶莹。

    烽火连天中,初雪悄然来到。雪子渐成雪花,雪花连成雪幕。六出纷飞,面市盐车,覆满大火之后的焦土,仿如堆银积玉。

    善无城的追军途经沃阳,发现昔日的城池已成残垣断壁。火灭灰冷,无论守军还是胡骑,都被掩埋在灰烬之中,尸身分辨不出,皆无法收敛。

    骑兵越过废墟,并未停下脚步。

    敌人就在前方,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哀悼。唯有杀死更多的匈奴,将首级带回来,垒于烈火焚烧的城池之前,才是对战死同袍最好的祭祀!

    “走!”

    接到斥候从前方送回的消息,几名军侯各自带队,三千骑兵分成三支锋矢,马腹贴地,迎着凛冽的北风,冲破漫天飞雪,向目标疾驰而去。

    左贤王准备撤兵时,左谷蠡王伊稚斜仍在云中城下鏖战。

    经过数日激战,汉军死伤超过三千,匈奴一样死伤惨重,不提别部蛮骑,本部的死伤已经和守军相当。

    战损实在太大,完全超出伊稚斜的预料,已经接近他能承受的底线。

    之前有过交锋,他早知云中兵强,却万万没有想到,比起上一次,对方的军势会强到如此地步,当真是步卒如火,骑兵如荼。

    汉军的战阵稳如磐石,无论胡骑发起几次冲击,都无法将阵型彻底击碎。

    伊稚斜亲眼看到,阵前壮士顶着刀锋,用大盾去撞骑兵的战马。哪怕身受重伤,始终不肯后退半步,直至长戟从肩后探出,将马上的骑兵扎穿。

    在战况最危急时,前排的壮士互相锁住盾牌,用身体硬顶骑兵的冲锋。哪怕内脏被震碎,口中涌出鲜血,身体依旧顶在盾后,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直至有同袍上前,代替他撑起大盾。

    长戟和长矛兵站在盾后,一次又一次击杀冲锋的胡骑。

    大盾倾倒,咬着软木的刀牌手会毫不犹豫的滚到马前,挥舞着斩马刀,拼着被马蹄踏碎骨头,硬捍冲锋的骑兵。

    弓箭手和弩手射空箭壶,并未就此退后,而是纷纷拔出短刀,列阵前冲,配合长戟兵和长矛兵一同拼杀。

    汉骑从斜刺里冲出,射空箭矢即列阵冲锋。

    羌骑紧跟汉骑,再不见往昔面对本部的惧怕,反而变成一群恶狼,随着汉骑开弓挥刀,左冲右突,甚至硬顶住本部骑兵的冲锋。

    魏悦身上的黑甲已经被血染红,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手中的长刀砍得卷刃,伴着飞起的头颅断成两截。破风声从侧面袭来,魏悦用护臂挡住砍来的短刀,抓起挂在马背上的长枪,继续冲锋厮杀。

    战斗发展到现在,云中骑不再同胡骑对冲,而是利用自身优势,在外围开弓挥刀。

    连日战斗中,匈奴人彻底见识到了汉骑的凶狠。那就是一群疯子,拼杀起来不顾性命,每一次飞驰而过,都会有数十乃至上百胡骑殒命。

    这样以命换命的战斗方式,让胡骑心生凉意,头皮发麻。以致于看到魏悦的黑马驰来,外围的胡骑会本能后退,根本不想和对方接战。

    其结果就是,着着,匈奴右翼阵型竟然随着汉军的进攻改变,先是锐角被削平,其后就是平角内凹。更不可思议的是,配合骑兵的战斗,城头的鼓声发生变化,千余汉军步卒竟列阵而出,向匈奴发起反冲锋。

    步兵冲骑兵,甚至要将两倍于己的骑兵包围,在匈奴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在云中之地,在汉边郡的战场上却是正在发生,甚至有成功的可能。

    预感到情况不妙,伊稚斜果断调动本部骑兵增援,总算将汉军的进攻退。

    就战果来看,汉军步卒的死伤超过胡骑,双方的气势却截然相反。

    死伤再重,汉军也不退后半步,只要金鼓声起,就算仅剩一人,也无惧向数倍于己的敌人冲锋。

    匈奴却恰恰相反,他们称霸草原多年,自冒顿单于之后,已经习惯于刀锋所指皆俯首称臣。他们习惯于胜利,习惯于一切匍匐在脚下,一旦被挑开无敌的面纱,骄傲之心就会随之衰落,士气更会一落千丈。

    冒顿时期的荣光早已经远去,南边的邻居变得越来越强大,汉边郡已经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谷草之地。

    可即使有过教训,自军臣单于以下,本部贵种们仍未清楚认识到这一点。或许他们知道,只是习惯性地麻痹自己,继续沐浴在冒顿的荣光之中,不肯面对现实。

    这一次交锋,雁门太守郅都出凶名,让左贤王於单彻底认识到,汉人可以凶狠到何等程度。攻云中的左谷蠡王伊稚斜也终于明白,魏尚在一日,云中郡就牢不可破。不摧毁这根擎天之木,休想踏进云中半步。

    奈何汉朝并非仅有魏尚这一根擎天木。

    又一次冲锋宣告无果,伊稚斜的战意也随之消退,下令鸣金收兵。眺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云中之地,伊稚斜的意志产生动摇,甚至生出放弃战斗,就此退兵的念头。

    伊稚斜所部很强,强到豁出去未必不能到云中城下。

    可还是那句话,值得吗?

    匈奴南下是为劫掠,目的没有达成,反而不断地损兵折将。汉军完全是拼命的架势,不惜战到一兵一卒,伊稚斜自认做不到。

    别部已经开始怯战,出现不稳的苗头,如果带出的本部骑兵损耗太大,甚至全死在云中城下,回到草原后,他要担心的就不只是来自茏城的刀子,还有麾下别部的叛乱。

    从他成为左谷蠡王起,丁零各部就一直不老实,甚至还曾联合鲜卑发动过反叛。

    草原上的规矩向来是强者为尊。

    如果本部衰弱,别部未必不能趁势而起,一如当年的东胡和匈奴。

    回营之后,清点白日战损,伊稚斜的退兵之意更甚。既然不穿云中郡的防御,留下也只是平白损耗,不如保存实力早点离开。没有粮食可以另想办法,大不了暂时便宜乌桓商队,等来年再设法抢回来。

    想要退兵,就得防备汉军从后追杀。大军撤退时,势必要留人断后。想到这里,伊稚斜立即叫来护卫,命其前往云中和五原交界,将须卜勇召回来。

    在伊稚斜看来,云中郡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自己对面,须卜勇率六千多人攻一处要塞,即使不下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奈何天不遂人愿,事实和他所想差距甚远。

    换做援军未到之前,须卜勇的确有攻下要塞的希望,但自赵嘉率乡勇和青壮赶到,拖慢了进攻的速度,郡内援军又陆续抵达,匈奴的优势再不明显。

    赵嘉所部几十人进到要塞中,原本的要塞守军仅剩三人,余下都是新到的援军。公孙敖在战斗中受伤,所幸伤势不重,撒上伤药,裹上布条,不用多久就能养好。

    见到率军支援的军侯,赵嘉抱拳行礼。

    军侯夸赞赵嘉勇武,蒲扇般的大掌拍在赵嘉肩上,虽然避开伤口,还是让赵嘉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入夜之后,匈奴停止进攻,守军得以喘息。

    赵嘉背靠砖墙,想要换一下绑在腰间的布条,却发现布条已经被血块黏住,根本扯不下来。

    伤口刺痛,赵嘉咬牙抵住青砖,闭上双眼,强忍住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意。比起战死的同袍,他已经够幸运了。

    “郎君。”赵破奴和赵信走到赵嘉身边,低声道,“匈奴人有动静。”

    “有动静了?”赵嘉倏地睁开双眼。

    赵信指向对面的匈奴营地,道:“我和破奴一直在墙头守着,半刻前,有两骑从东边来。”

    赵嘉顿生警觉,立刻起身向外望去,果然见到匈奴营地亮起火把。不过看对方的样子,并非是想要进攻。

    “郎君,他们在拆帐篷!”赵破奴惊讶道。

    想到某种可能,赵嘉单手扣住墙砖,神情为之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