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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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朔元年,三月

    卫氏村寨之事告一段落, 阿鹰及卫媪等伏诛, 牵涉其中的村人, 陆续被官寺记名造册,押送往边地要塞。

    乡中数一数二的村寨, 一夕间没落。

    空荡荡的屋舍之间,再不闻邻里人声,仅有散落的鸡犬, 偶尔还会蹿出几只饥饿的兽。

    熬过最初几日, 剩下的人家实是心中难定, 夜间辗转难眠。实在无处可去,只能搬到村东, 几家聚居, 好歹能壮些胆气。

    这样的荒凉并未持续多久。

    春耕开始之前, 由沙陵县令下文, 长史亲自组织,迁移附近里聚和新入边郡的人家充实村寨。

    经过两月时间, 村寨中的户数恢复大半。多姓聚集, 各家都忙着开荒畜牧, 稍有空下来闲话的时候。

    随着时间过去, 旧事逐渐隐去, 少有被人提及。留下的村人陆续摆脱阴影,再看到赵嘉和卫青蛾,也不会双股战战, 抖着声音不敢上前。

    清理掉叛主的家仆,卫青蛾主仆几人一直留在畜场。

    因中毒之故,卫青蛾无法亲自哺乳,只能为儿子另寻乳母。

    卫秋和卫夏伤势渐愈,短时间内,身手却难以恢复。尤其是卫夏,经过医匠诊断,左臂近乎半废,即使伤势愈合,也和卫秋一样,再无法拉开强弓。

    饶是如此,两人的心始终如一,并无半分气馁,更未自怨自艾。

    “开不得弓,还可以掷矛。别废一条胳膊,即使两手都不能施力,大可以用手弩,照样能护得女郎和郎君。”

    卫秋腿受伤,暂时不能骑马。在卫夏练习时,多会站在一旁,指点后者该如何发力。

    过程中,两人的行动愈发默契,逐渐摸索出一套配合方式。配合能用在马背的击发器,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足能拦截一什骑兵。

    卫青、赵信和赵破奴亲自试过,都不免惊叹。

    赵破奴更是得空就去找卫秋,名为切磋身手,实际为了什么,连公孙敖都看得一清二楚。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于赵破奴的接近,卫秋始终不假辞色。几次三番,见他始终不改,坚持如故,唯有当面将话清楚,让他歇了这份心思。

    “郎君,不提你我身份年龄,我曾经中毒,无法孕育子嗣。边地好女何其多,郎君莫要继续在我这里浪费心思。”

    卫秋的话得直白,亦无半分转圜余地。

    在她转身离开后,赵破奴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一动不动。

    “破奴。”

    卫青和赵信走过来,一左一右按着他的肩膀,手下发力,硬是将他按坐到地上。

    赵破奴站得太久,双腿发麻。之前沉浸在心思中,尚不觉如何。如今被按坐在地,感觉突然复苏,不由得一阵呲牙咧嘴。

    卫青摇头失笑,同样席地而坐,拍拍赵破奴的胳膊,道:“破奴,秋姊得明白,你该死心,莫要让她为难。”

    “怎么死心?”赵破奴抬起头,双眼直视卫青,单手用力捶着胸膛,“阿青,想到秋姊,这里就跳,就疼。你读书最多,人最聪明,你来教我,我到底该如何死心?”

    话落,也不等卫青回答,直接向后仰倒,躺在草地上,拔起一根草茎咬在嘴里,很快又吐出来,单手遮在眼前,大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念过一遍还不够,翻来覆去好几遍,直到卫青和赵信忍无可忍,一起扑上去,一个抓胳膊一个捂嘴。

    赵破奴哪肯就范,用力掀翻赵信,长腿横扫,差点将卫青绊倒。

    三人你来我往,很快成一团。

    几名少女恰好经过,见到这幕场景,顿时觉得有趣。有胆大的在旁驻足,将手拢在嘴边,高声道:“郎君,如要角力,该除上袍!”

    少女声音清脆,引来更多同伴。

    卫青、赵破奴和赵信回过神来,见到围在身边的姹紫嫣红,听到要他们除上袍再战的话语,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在他们身后,少女们的笑声更为轻快,甚至能听到“郎君莫跑”的话语。

    三人面红耳赤,跑得更快。

    途中撞见坐在围栏前,满脸笑容,正读卫绢书信的公孙敖,对比委实过于强烈,赵破奴不由得咬牙,“愤懑”的情绪油然而生,撸起袖子就冲了上去,压根没给公孙敖反应的机会。

    挨了两拳,公孙敖很是莫名其妙。见赵破奴不算停手,干脆丢开竹简,大吼一声,握拳迎上了上去。

    卫青和赵信本想劝架,奈何两人得不可开交,过程中被波及,索性开启一场混战。

    四人成一团,拳来脚往,虎虎生风,到最后也没能分出胜负。

    等到战斗结束,四人摊开手脚,呈大字型倒在草地上,胸口上下起伏,不停喘着粗气。

    “阿青,破奴这是发哪门子疯?”公孙敖喘匀气,捂着青紫的嘴角,开口道。

    “问他本人。”卫青闭上双眼,单手搭在额前,阳光洒落在身上,整个人懒洋洋的,似舒展身躯的豹。如果不是眼眶发青,绝对称得上赏心悦目,几能入画。

    公孙敖坐起身,握拳敲了赵破奴一记。

    “怎么回事?”

    赵破奴反手回击,一言不发。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敖满头雾水,不明白今天都是抽什么风。

    “是秋姊。”赵信用手肘支起身,随手抓起一块石子,砸在赵破奴肩上,引来对方一阵呲牙。

    “秋姊?”公孙敖双手握拳,正对一敲,“破奴的心思没成?倒也不奇怪。”

    他难得这般感觉敏锐,只是聪明得实在不是时候。

    “你什么?!”

    赵破奴腾地坐起身,怒目圆睁。

    不安慰就算了,还要胸口背后各插一刀,有没有这样的兄弟,有没有这样的同袍?!

    “我得又没错。”公孙敖支起长腿,抓起两枚石子上下抛着,“我都能看出来,秋姊对你无意。这事强求不得,你还是趁早死心。”

    “我偏不!”赵破奴咬牙道,“年岁算什么,身份又算什么,阿敖能娶绢女,我为何不能娶秋姊?没有子嗣,我不在乎!”

    赵破奴越越激动,握拳捶在膝上。

    “若是娶不到秋姊,我这辈子不成亲!”

    赵信和公孙敖互相看看,很想告诉赵破奴,发下此誓,他八成要一辈子光棍。碍于兄弟情分,到底没给他继续插刀。

    卫青睁开双眼,坐起身,按住赵破奴的肩膀,正色道:“破奴,莫要让秋姊为难。”

    “我……”

    “今日的话,在我三人面前过就罢,莫要再道于他人。”卫青继续道,“人多口杂,被有心人听去,难保会引出什么事端。”

    “祸从口出。”赵信接言道,“边地且罢,回到长安后,切莫如此口无遮拦。”

    心知两人得有理,赵破奴用力耙过前发,到底点了点头。

    卫秋回到房中,不意外看到卫夏。

    卫青蛾身体尚未痊愈,因药方之故,这些时日颇为嗜睡。郎君也被乳母哄着睡去,两人得空,取来硝制好的兽皮,算为卫青蛾缝一件斗篷。

    “事清了?”卫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

    “清了。”卫秋开装珍珠的匣子,从中挑出最圆润的几颗,点缀在斗篷的领口处。

    “清就好。”卫夏取来剪刀,对比丝线颜色,轻声道,“女郎的意思,应是会随郎君入长安。你我侍奉女郎,自要一同前往。京城不比边地,有些事趁早解决为好。”

    “我明白。”卫秋将珍珠放好,觉得颜色过于寡淡,转身取来一盒宝石,重新进行挑拣,“不过是年少的心思,过些时日就淡了。”

    卫夏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卫秋,见她眉眼柔和,虽因毒伤略显消瘦,仍难掩丽色,不禁道:“阿妹,你真想好了?”

    “阿姊何出此言?”卫秋诧异道,“你我当日立誓,今生今世侍奉女郎,莫非阿姊有他念?”

    到这里,卫秋的笑意渐渐隐去,神情变得冰冷。

    “怎会!”卫夏皱眉。

    “既然没有,阿姊莫要再出此言。”卫秋收敛冷色,神情又变得温柔,不见半点锋利,“我的命是女郎给的,这辈子侍奉女郎和郎君。阿姊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今后也莫要再提。”

    卫夏点点头,重新拿起针线。

    阳光从窗外洒入,细尘在光中飞舞,轻飘飘,点缀满室静谧。

    卫青蛾养病期间,赵嘉常是郡城畜场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处理完军情事务,又被魏太守抓壮丁,帮忙料理郡内政务,核算上季商税。

    魏尚年事渐高,精力大不如前,去岁入冬染上风寒,连续用了两月汤药,开春方才痊愈。

    边陲之地,太守之职至关重要。感到体力和精力都有不济,魏尚有意告老。因魏悦和赵嘉领兵未回,实在不放心,奏请才一直压着。

    如今漠南再无匈奴,漠北残部不成气候,大军凯旋归来,魏尚的辞官之事也提上日程。

    在他离任之后,云中郡是否能一如往昔,全要看新太守是否能够胜任。

    毕竟匈奴虽去,归降的胡部仍在。能否坐稳云中守的位置,慑服众人,确保交接时不出乱子,对继任者的能力和品行均有要求。

    赵嘉有预感,魏尚这封奏请递上,朝中必会掀起波澜。

    考虑到云中郡的重要性,以及魏尚多年下的根基,赵嘉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至于猜想能否成为现实,全要看武帝如何选择。

    魏悦走进书房,入目是就是赵嘉笑弯的双眼。

    “阿多因何这般?”魏悦坐到几边,挑起一道长眉,神情中现出几分疑惑。

    赵嘉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对上魏悦,笑道:“三公子今日美甚,嘉甚喜。”

    魏悦动作微顿,随即单手撑在几上,倾身向前,温热的气息拂过赵嘉唇角。在后者不自觉靠近时,又突然退后,若无其事地展开一卷竹简。

    撩人之后又被反撩。

    而且正主还不算“负责”。

    沉默片刻,赵嘉选择做一回行动派,起身越过矮几,在魏悦带笑的目光中,推倒封口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