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四章
海风轻抚纱帐, 寥寥青烟升腾间,青衣青年正立在窗前眺望远方。
绮桑行到他身后站定:“你找我?”
恭龄侧过身子,眉眼温润:“听惜竹, 昨夜愁眠来找过你。”
一个个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呢。绮桑操着手,神情不善:“我跟她了你没死。”
恭龄笑了笑:“无妨,我也没算瞒一辈子。”他走去长案内侧坐下, 倒了两杯茶, “先坐。”
绮桑在他对面落座,问:“你找我来是要什么?”
恭龄也不绕圈子,开口道:“愁眠让你帮着查找万枯荣的解法,可有此事?”
绮桑回道:“是有这么回事, ”她顿了顿,“那毒是你本人配的?”
恭龄承认:“是我配的。”
看来对于南地良田下毒一事, 裴陆与越初寒当时的猜测的确不假。绮桑难免有些鄙弃:“你一个被世人敬重的神医,暗地里却偷偷下毒害人,就不怕遭报应?”
恭龄浅笑:“各有所图而已, 世间纷扰面前,哪分什么神医不神医的?我也只是江湖斗争中不多不少的一员罢了。”
绮桑沉着脸:“反正你们这些人做什么都有冠冕堂皇的辞, 没必要跟我解释。”
恭龄弯了弯唇角,温声道:“万枯荣的解法, 我可以告诉你。”
绮桑露出一点讶然之色, 但也没忘防备:“肯定不会是天上掉馅饼, 条件?”
恭龄赞道:“姑娘真是愈发聪慧了, 条件是有的,不过姑娘可以酌情考量,我不会强迫姑娘。”
绮桑睨着他:“先来听听。”
便听恭龄道:“拜我为师。”
绮桑:“……”
绮桑:“你拿我寻开心呢?”
似是知道她会有此等反应,恭龄柔声道:“我没有开玩笑, 我是真心想将回春术传授给姑娘。”
绮桑满脑袋问号:“为什么?”
“因为姑娘是个善人,”恭龄道,“回春术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能做到起死回生,但并无外界传得那般夸张,全看医者怎么用,用得好便可造福人间,用得不好便会为祸天下,所以回春术的传人一定不能是大奸大恶之人,我看姑娘就很合适。”
绮桑想也没想就拒绝:“你死心吧,我不会答应的。”
和当初在岛上一样,她还是直言拒绝,恭龄不免感到好奇:“姑娘难道对回春术一点也不心动?要知道学会了回春术,往后姑娘便是离开七星阁和碧云山庄,也能凭借这一技之长安然行走于江湖,这可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求不来的好事。”
绮桑原本是不心动的,可听完他这番话,老实心口那地方还真动了一动。
倒也不为别的,只听他学会了回春术就相当于有了一个莫大的倚仗,哪怕是离开七星阁和碧云山庄也能过得安稳,这就很令绮桑动摇了。
虽然不知往后会发生些什么,她又到底会何去何从,但平心而论,七星阁和碧云山庄她是都不想待,这两个地方不论她去哪个,最终都免不了受到纷争的波及,要想远离那些尔虞我诈,唯一的办法便是走的远远的。
可走就走却没那么容易,她现在的境况要家世没家世,要亲人也没亲人,又不会功夫,更没个谋生的本事,就算孟青和越初寒都可以放任她远走高飞,但要在异世界求生存显然不比现代社会更简单,指不定飞出笼子没两天就饿死街头了。
而只要将回春术学到手,到时多的是人来巴结她,要想挣钱过好日子那还不简单?诊金怕是数都数不过来。
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她若真答应了,恐怕也没想象得那么美好。
绮桑思索一阵,刻意试探:“你的好听,可我一个姑娘,就算学会了回春术,要是有歹人对我不利怎么办?高手得到宝物那是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可普通人得到宝物就只会引来杀身之祸,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就直,别搞这些伎俩想害我。”
恭龄失笑:“姑娘要这么想倒也不无道理,只是恭某若对姑娘有歹心,哪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还无需恭某亲自动手,想取姑娘的命又有何难?”
绮桑沉吟道:“好吧,你的也有道理,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就非要收我当徒弟?”她又没什么不得了的过人之处啊!
恭龄瞧着她道:“姑娘虽然看似身处江湖,实则却心不在此,何况面对回春术,姑娘还能做到一次次不为所动,实在难得,若是旁人定然会早早答应恭某,可见姑娘心志坚定,且姑娘心性纯善,有好生之德,我若收徒,暂时也找不出比姑娘更合我意的人选。”
绮桑问道:“那赵姑娘呢?她本就是你身边的人,医术也不错,况且我觉得她为人也很好,性格稳重又识大体,你怎么不收她当徒弟?”
“愁眠的确未来可期,”恭龄道,“可她如今已率领药王谷归顺东境,与我乃是对立面,即便她已然知道我还活着,但往后我和她也无可能再重归旧好,不合适。”
绮桑一脸古怪:“可我也是东境人啊,和她比起来,我与你的交情……哦不,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才对。”
恭龄微笑:“相识便是缘,怎会没有交情?况且姑娘最终会不会留在东境可还未知。”
绮桑将面前那杯茶一口气灌了,淡淡道:“我不留在东境也不会选西境,你们这儿没一个好人,我可不敢待。”
恭龄对她这话未置可否,只道:“已然了这么多,不知姑娘到底如何抉择?”
绮桑搁下茶杯,思考。
表面上看,拜他为师学会回春术貌似没什么坏处,且还有一堆好处,可背后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就不得而知了,但眼下南地的毒十分紧急,既然这些人都骗过她,那她将计就计假意答应,反过来骗骗他们又怎么了?
不管怎么,先把解毒方子拿到手才是正道。
绮桑故作沉思状,又佯装出一副异常纠结的苦痛模样,好半晌才不情不愿道:“也行,我可以拜你为师,不过你要先把药方给我,免得你到时候又反悔!”
恭龄露出喜意,欣慰道:“姑娘能考虑清楚自是好的,至于那药方么,其实我早就给过姑娘了。”
什么鬼?绮桑疑惑:“你什么时候给过我药方了?”
便听恭龄款款道:“岛上相见时,我曾给过姑娘一个竹筒。”
绮桑呆了一下,震惊道:“那是万枯荣的解毒药方?!”
恭龄点头。
绮桑不可思议道:“可你当时不是告诉我那是回春术吗?”
恭龄弯弯眉眼:“那时还不太了解姑娘的脾性,只是试探罢了,回春术至关紧要,我怎会轻易交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
绮桑这才回过味来,推测:“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又已经决定好要用假死的法子丢弃浮玉岛,而渡海关被七星阁拿到手,南地之后就会面临一系列灾情,越初寒要想扭转局势就只能把良田的毒给解了,你算计好这一切,所以才会提前把解毒方子给我,又顺便谎称那是回春术考验我的心性。”
恭龄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绮桑一脸木然地端详他好半天,一个字也不出来。
虽然是干了些缺德事,但这人的城府也太深了吧!简直和孟青的手段不相上下,还真是一伙儿的!绮桑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这种头脑当好人不香吗?果然坏人就是心思深沉,难怪有句话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算是长见识了!
绮桑无比敷衍地拍了两个巴掌,鼓掌道:“厉害厉害!”
恭龄复又将她面前的茶杯满上,理了理衣衫道:“既如此,拜师罢。”
绮桑八风不动:“现在还不行,我要等赵姑娘试过以后再看,万一你是骗我的,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恭龄缓声道:“药方不假,但还缺了味药引,为了防止姑娘空手套白狼,那药引只有等姑娘拜师后我才会给。”
你个老奸巨猾的狗东西还留有后手?!绮桑磨了磨牙,这回是真的不情不愿了:“唉行行行,拜就拜!”反正她又不是地地道道的古人,拜完师转个身再赖账不就好了!又不用签合同卖身的!
恭龄道:“跪下磕三个响头,再改口敬为师一杯茶便好,多的礼节也不必了,一切从简即可。”
绮桑磨磨蹭蹭地起身在他面前一跪,极其搪塞地磕了三个轻飘飘的头,末了便两手举起自己的茶杯与恭龄碰了碰,随后便不管不顾地一饮而尽。
做完这些,她又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师父”,语气颓丧得像是被迫嫁人的苦命新嫁娘,端的是满腔怨恨无奈又夹带着一股子认命的自暴自弃。
拜师程序倒是没问题,恭龄对她的态度也无异议,听她改口叫了声师父后便将自己那杯茶喝了,随后便自案上取了一张写满字的宣纸道:“来,按个手印。”
看见他的动作,绮桑只觉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向了她的脑门。
“按手印?!”
该不会还真要签合同吧!
恭龄笑道:“拜师都是要结契的,不然你如何证明我是你师父?”
为什么有一种自己往坑里跳的感觉……绮桑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满脸愕然:“这什么狗屁规矩?我看的和电视剧里可都没这么演过,你别欺负我没文化啊!”
纵然听不懂她嘴里的“电视剧”为何物,但“”二字恭龄倒是明白,便回道:“话本是话本,现实是现实,你头都磕了还介意按个手印?”
绮桑眼皮直抽抽:“你是不是糊弄我呢??”
恭龄莞尔:“我过,不会强求你拜师,你若不愿,那这契约我就撕了,万枯荣的毒么,愁眠想是解不了的,倒也无妨,左右我没什么损失。”
见他完这话还真就要把那纸撕了,绮桑赶紧阻拦:“哎别!我按!我按还不行吗!”
她这话音一落,恭龄便飞快将那契约移到了她跟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异常矫健敏捷的身手……绮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按下了手印。
“药引呢?可以给我了吧!”
恭龄很是爽快地自怀里掏了个木盒子递给她,轻笑:“这便是了,你将药引和竹筒一并交给愁眠,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绮桑二话不便将那木盒的盖子扣了起来。
还没等她看清里头装的是什么,恭龄便眼疾手快地一巴掌盖了回去。
“是有剧毒的活物,当心。”
一听有剧毒,绮桑当场炸毛:“什么?有剧——毒?!”她声音拖得老长了。
恭龄看出她在想什么,解释道:“虽有剧毒,但拿来做万枯荣的药引却是无碍,放心。”
绮桑难以置信:“以毒攻毒啊??”
恭龄温和道:“你已经是我的徒弟了,师父不会骗你,的确是以毒攻毒。”
绮桑将他上上下下量一遍,看他神情不像是在谎,便也不再疑神疑鬼,问道:“那我现在能出关吗?不然我怎么把东西交给赵姑娘?”
恭龄抬了抬眉,轻笑:“能不能出关你自己心里没数么?你想去哪里,也不会有人敢拦着。”
绮桑看了他两眼:“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直接跑了也没事?”
恭龄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绮桑思量片刻,却是摇头:“还是算了,孟青已经答应我,会把紫金关主动让给越初寒,我要是走了,她肯定会改主意的。”
恭龄了然,扭头唤来侍女:“去取一只信鸽过来。”
他罢,执笔在面前的空白宣纸上写了一行字,之后便将那字撕了下来,待侍女奉上信鸽后,便又将字条塞进了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
“放了罢。”
绮桑的心情有点难以言喻:“你在帮我给赵姑娘传信?”
恭龄应了一声:“她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你待会儿就可以去关外等她。”
绮桑静了静:“你为什么要帮我?下毒的是你,解毒的还是你,忙活这么多年为了什么?”
“苦心经营自是为了渡海关能有今日之貌,”恭龄道,“下毒是为了制造混乱,可我本是医者,如此行事终是良心不安,也算是弥补过错。”
绮桑没点评这话,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恭龄笑了笑:“事情做完了记得去看一看惜竹。”
绮桑脚步一顿,回头道:“你先前我们在岛上是初次见面?”
恭龄道:“怎么?”
绮桑看着他,尽量淡然道:“我听我之前坠崖后,是你用回春术救的我,那在浮玉岛就不是初次见面才对,你怎么要谎?”
恭龄显然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当下不由一愣。
他若有所思地直视着绮桑,叹了口气:“你真想知道?”
绮桑点头。
恭龄无言一阵,起身行到她身侧,屈身在她耳边轻轻了几句话。
绮桑竖着耳朵,听清他了什么之后,表情便控制不住地变了又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