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蔷薇 她不是不愿意看见生,她只是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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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勇铭泪流满面, 只能握住了女儿的手,喉咙颤抖到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郑春君的眼泪,在之前就已经全部流光了, 此时她情绪反而异常平静。郑春君帮女儿再次掖了掖白色的被单,就仿佛是过去无数次, 她在女儿入睡前所做的那样。

    只是这一次, 郑春君清楚,她的女儿再也不可能醒来了。

    道别的时间是有限的, COTRS系统匹配出的器官受捐者们已经在各自的医院里准备就绪,等待着救命的器官。

    郑春君最后再看了眼永远陷入沉睡中的罗佳欣, 她忽然回想起了十七年前产房里女儿出生的那一刻。

    精疲力竭的昏沉视野,婴儿的响亮哭声,医生手里那个粉团。

    传, 只有人死前才会看见走马灯,可这一刻,郑春君的眼前却闪现了无数的场景。

    圆圆短短的腿, 第一次蹒跚着走路, 最终投入她的怀里。

    黑葡萄般的眼睛,微笑着, 送给了她人生中第一张母亲节的贺卡。

    少女的脸上,有骄傲又自谦的光芒, 递给了她年级第一的成绩单。

    然后, 骤然停止。

    老天, 只能到这里了。

    郑春君矮下身子, 亲吻了罗佳欣的额头,喃喃地道:“佳佳,这十七年, 妈妈很快乐,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幸福和快乐,光明与憧憬。

    如果人真的有来生,我希望,仍旧可以成为你的妈妈。

    在家属进行最后的告别之后,主刀医生庄严而郑重地对着罗佳欣道:“请接受我们最诚挚的敬意。”

    在场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对罗佳欣进行了三鞠躬。

    感谢你,帮助这个世界,进行了生命的延续。

    之后,医生拔除了罗佳欣的呼吸机。脑死亡患者无法进行自主呼吸,在几分钟之后,心电图成为了一条直线,罗佳欣的心脏,彻底停止了跳动。

    机器发出了冰冷而刺耳的警告声,那声音钻入了乔薇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乔薇来不及去体会。在罗佳欣心脏停止跳动的这一刻,医生开始进行器官获取手术。

    一步一步地,将罗佳欣的心脏,肝脏,肾,眼角膜完整取出。每个动作,都是迅速而谨慎。每一个器官上,都承载着牺牲的重量以及生的希望。

    OPO组成员们各司其职,在每个器官取出之后,便立即用保存液进行保存,放入器官储存箱,冰封,随后马不停蹄,快速出发,送往每一个器官受捐者所在的医院和手术室。

    时间变得异常紧迫,虽然有保存液,但器官摘除之后,留给器官协调员们运输到受捐者手术室的时间,平均也只有六时。这是在与时间进行赛跑,在运输过程当中,协调员们甚至连水都不敢喝。

    这次的受捐者,大多都是南城的,都安排在了明远医院进行手术。而其中有一位肾脏的受捐者则在临市,需要协调员搭乘飞机,进行护送。

    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只默默祈祷着中途不要出现任何的问题,不要辜负罗佳欣以及她父母的牺牲。

    终于,在十多个时的煎熬之后,好消息陆续传来。所有的器官移植手术都成功进行,这一天,六个生命得以重生。

    移植手术成功,但是乔薇的工作还在继续。她需要处理后续的文件,整理资料,需要陪伴在罗佳欣父母身旁安抚他们的情绪,需要帮助他们一起处理罗佳欣的后事,找灵堂,开追悼会,找墓地。

    等事情终于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好多天过去了。

    乔薇陪着罗佳欣的父母来到了墓园前,亲手献上了一束百合。据,这是罗佳欣最喜欢的花。墓碑上,罗佳欣笑容甜美,眼神明亮。

    因为器官捐献需要遵循双盲原则,捐受的双方都不能知晓对方的任何信息,所以罗佳欣的父母并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器官现在在何人身上。

    但他们知道,女儿身体的某一部分还存活在世上,这就够了。

    在离开墓园时,乔薇道:“感谢你们的无私奉献,如果你们还有任何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会竭尽全力给予你们帮助的。”

    但夫妻俩摇了摇头。

    所有安慰的话语,都已经完了,是到分别的时候了。乔薇看着夫妻俩相扶着,缓慢而孤独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又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乔薇的心里,但是她仍旧没有时间来得及去揣摩。

    乔薇回到了医院,想要继续处理资料文件,在OPO办公室里,主任汪敬意笑着拍拍乔薇的肩膀:“乔,这次你表现得非常不错!年轻有为,继续加油!”

    汪敬意四十多岁,长相儒雅,也算是从看着乔薇长大。

    乔薇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继续加油。

    中午时,闺蜜孔灵君来接乔薇吃饭,还非常有仪式感加氛围感地给她撒了满头的彩色纸屑,庆祝乔薇的首次协调成功。

    孔灵君把一个巧克力蛋糕递给了乔薇,拍手道:“你太有出息了,这事连官媒都报道了。你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第一个上新闻,而且还不是社会新闻的人。”

    前几天他们这个圈子里有个富二代,被抠脚大汉假冒美女进行了网络诈骗,还拍了那种照片,这事上了社会新闻,富二代在新闻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整个圈子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所以相比较而言,乔薇简直是太有正能量了。

    乔薇微笑着接过巧克力蛋糕,笑着吃了起来。

    汪敬意和林书兰也算是相识多年,汪敬意知道林书兰疼爱乔薇,所以便把这事告诉给了林书兰。

    于是,下班的时候,乔薇接到了林书兰的电话,让她今晚回陆家吃饭,是全家要庆祝她第一次协调成功。

    乔薇今晚也不用加班,所以便答应了。

    林书兰让周阿姨给乔薇准备了一大桌菜,全是她喜欢吃的。虽然乔薇并不饿,但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吃着。

    陆晚山的父亲,明远医院的院长陆长明今天特意提早下班,对乔薇道:“这次六名患者获得了新生,媒体都报道了,全是对我们移植中心和OPO办公室的夸赞,是正面宣传,薇这次做得很不错。”

    乔薇边吃着糖醋排骨,边微笑着接受夸赞。

    林书兰给乔薇盛了碗鸡汤,仔细地把汤面上的油给去除,这才递给乔薇,笑着道:“之前看你做这份工作,每次都被拒绝,别你了,我心里看着都难受。现在好了,终于成功了,总算高兴了吧。”

    乔薇喝着鸡汤,微笑着不住点头。

    乔薇十分捧场,把林书兰给自己夹的饭菜全吃完了,还喝了两碗鸡汤。

    饭后,林书兰让陆晚山送乔薇回家,并建议他们去看电影或者是逛逛街,总之是极力撮合他们约会,想让他们重归于好。

    乔薇始终微笑着答应了,并坐上了陆晚山的车。

    陆晚山边开车边建议道:“要不要去看电影?最近有部恐怖片,评论挺高的。我知道你肯定是又想看又怕看,今天去看的时候,我全程帮你捂眼睛。”

    从,乔薇便喜欢看恐怖片,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但是她胆子还没有大到敢直面最恐怖的镜头,所以每次有血腥画面或者鬼怪出现的时候,乔薇便会握住陆晚山的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

    这么一回忆,就连带着回忆起了许多自己和陆晚山时候的事,乔薇的眼神也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

    “晚哥哥……”

    “今天你……”

    两人同时发出了声来,也同时停住。

    乔薇喊出的,是个久违的称呼,其实一直到读大学之前,她都是这么称呼陆晚山的。可之后,她意识到了男女有别,渐渐地,这个称呼就在他们之间消失了。

    “怎么了?”陆晚山问。

    乔薇也不知道自己该什么,这几天里,她心里一直有种不出的情绪。可是那情绪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最终,乔薇只能够缓声道:“没什么大事,你先。”

    陆晚山继续道:“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看你今天挺开心的,我也挺开心。不过,我觉得这份工作好像并不太适合你,而且从未来职业发展上来讲,并没有太大的晋升空间,所以我劝你再考虑一下,要不要趁早回到临床医生的行业上来。”

    乔薇睫毛微微眨动了下,缓声道:“再吧。”

    陆晚山也不再劝,开始转移了话题:“对了,刚才你想跟我什么来着?”

    乔薇转头,看着车窗玻璃,玻璃上有自己模糊的倒影:“我是想,电影的话,就下次再看吧。这段时间我都没怎么休息,确实有些累了。”

    陆晚山也清楚,乔薇他们的这种工作,一旦忙起来,便是日夜颠倒,二十四时无休。这几天,她都在外奔波忙碌,确实累坏了,当下也不再勉强,直接把乔薇送回了公寓。

    本来,陆晚山是想和往常一样,把乔薇送进区。但今天两个业主因为不心追尾,挡住了车道,正在协调。乔薇不想耽误时间,便在区门口下了车,让陆晚山回去,自己则步行走进了区里。

    夜晚的区格外静谧,暖色的路灯边,围绕着飞虫。城市的天没有星光,只有淡到朦胧的月。

    也不知怎么的,乔薇觉得心里面的那股情绪越来越重,重得让她几乎迈不动步子。幸好旁边有休闲椅,乔薇顺势坐在了上面。

    她缓慢地拿出了手机,无意识地开了微信。

    今天下午,罗佳欣的母亲给她发来了三条微信。

    【姑娘,我们没有什么困难。只是有一件事,需要劳烦你帮一下忙。】

    【佳佳从就生活在南方,没有见过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考取北城的大学,在冬天里,能亲眼看见雪。麻烦你告诉那位得到了佳佳眼角膜的患者,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他抽空去看一下雪,也算是了了佳佳的心愿。】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乔薇看着那三条微信,那种难言的情绪再度涌了出来。可是找不到出口,只得四下乱撞,令她胸口闷痛。

    而就在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被西装裤包裹着的修长匀称的腿。

    乔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清俊矜贵的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正是慕私年。

    “你不是,要在我面前消失?”乔薇怔怔地问道。

    “是啊,我消失了十天,等你气消了,又回来了。”慕私年微眯了眼,眼尾上扬,那面庞上,有漫不经心的戏谑,也有运筹帷幄的沉稳。

    乔薇垂下了头:“气没消,永远也消不了。”

    “这样啊?”慕私年拖长了声音,闲闲散散地道:“那我只有一辈子待在你身边,一直哄到你消气为止了。”

    他边,便在乔薇身边坐了下来。

    坐下来的时候,慕私年与乔薇保持着恰恰好的距离。是不会让她觉得领地被侵略,同时也不会让她觉得孤单的距离。

    乔薇没有再回话,她继续看着自己手机上那三条来自郑春君的微信。她在等待着心上那股不知名重量消失,等待着自己可以重新站起来。

    慕私年视力很好,双眼都是1.5,他也看见了那微信上的内容。

    “协调成功了一例是吗?”他问。

    乔薇还是没有回答,她也并不是想故意和慕私年斗气。只是心里那种不知名的情绪重量,已经蔓延到了面庞,太重了,她发现自己张不开嘴了。

    慕私年并没有在意乔薇的冷淡,他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月亮。

    今晚的月亮是苍淡的,他的声音也是苍淡的:“那你一定很难过。”

    当听见这话时,乔薇感觉到自己胸腔内有某种事物在猛然震动,是怎么也按捺不下的震动。

    慕私年继续看着那月亮,月亮就这么挂在天际,无悲无喜地望着人间。

    他继续道:“你们这种工作,最难过的时候,应该不是被拒绝时。而是亲属看着你们,出‘我愿意’的时候。”

    此时,乔薇胸腔内的那股情绪震动到达了最高点,骤然停止。随即,某种东西喷涌而出,化为了滚烫的液体,从乔薇的眼里缓缓流了下来。

    她哭了。

    在被潜在捐献者的家属拒绝,痛骂,甚至是追时,她都没有哭。可是当潜在捐献者的家属表示同意捐献器官时,她却哭了。

    她不是不愿意看见生,她只是不愿意看见死。

    她对得起那六名受捐者的家属,可是她对不起捐献者的父母。

    那一双双抬起头来,出“我愿意捐献”的眼睛里,都有着沉痛而良善的光。

    可是乔薇,以及无数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们,都无法向那些眼睛解释,为什么老天会对如此良善的他们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再也不能自己去看雪了。

    那么好的一对父母,他们再也没有孩子了。

    乔薇低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响。

    “我要辞职,我不要干这份工作了。”她哽咽。

    “你不会的。”慕私年掏出了胸.前的西装口袋巾,递给了乔薇。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乔薇接过了口袋巾,捂住了眼睛。那是深蓝色的口袋巾,亚麻布料,有沉稳的质感。

    乔薇陷入了深蓝色的亚麻世界里,她感觉到一只大掌缓缓地落在自己的发顶,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仿佛是在安慰最委屈的孩童。

    “蔷薇,至少,我比其他人更了解你。”慕私年的声音裹着乌木沉香,于夜色里浮浮沉沉。

    乔薇不愿意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今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开心,包括陆晚山。没有人看出,她其实是要哭了。

    除了慕私年。

    乔薇不再跟慕私年斗嘴了,她把亚麻口袋巾捂着眼睛,继续痛哭着,哭得放肆而彻底。

    乔薇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她只记得最后,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是干干地在那抽噎着,精致的鼻头红红的,显得有些狼狈。

    可慕私年并没有笑话她,他自始至终,都轻抚着她的黑卷发,非常耐心,非常温柔。

    慕私年正等待着乔薇平静下来时,忽然发现他们面前来了几位观众。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牵着一条大金毛。

    长头发的女孩按捺不住好奇,询问慕私年:“哥哥,姐姐为什么哭?”

    慕私年边抚着乔薇的黑卷发,边眨眨眼,道:“哦,我抢了她最后一块饼干。”

    闻言,乔薇哭笑不得。

    慕私年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当你以为他是认真时,他又会着最不认真的话。

    另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靠近了长头发女孩的耳边,用自以为是悄悄话,实则连隔壁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看来,这哥哥就是电视上常的‘渣男’。”

    连女朋友的饼干都要抢,简直不是人。

    在这一刻,乔薇感觉到慕私年落在自己头发上的手彻底僵硬了。

    就在这时,金毛非常通人性地对着慕私年嚎了一声。

    连最后一块饼干都要抢,简直比它还狗。

    至此,乔薇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来。

    终于,天不怕地不怕的慕私年也遇到对手了。

    慕私年看着乔薇的清丽笑容,眼眸里蕴上了几分深邃热意,他再转过头来,看向那两名女孩,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别担心,姐姐很好哄的。”

    “怎么哄?”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啊,怎么哄?

    乔薇也很想知道,于是她转过了头来,疑惑地看向慕私年。

    而就在这一瞬间,慕私年靠近了她,微偏了头,吻上了她那泛红的左眼眸。

    乔薇下意识闭上了眼,情绪大开大合之后,人的反应会慢半拍。乔薇就这么待在原地,大脑空白。

    然后,她感觉到慕私年再度吻上了她那泛红的右眼眸。

    她眼睑很薄,所以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唇的温热。

    黑暗之中,她听见了慕私年那散漫又带着热意的声音。

    “看,已经哄好了。姐姐啊,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