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改凤再次回来的时候, 不明所以地把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手绢儿藏在怀里。

    林皮是个贪吃的丫头，身为一个亲切的、兜里装满糖的大姐姐，要接近丫头并不难。而给她剥糖纸的时候, 又不心黏住了她扎着红揪揪的头发, 更是没什么值得大惊怪的事儿。

    毕竟……比起嘴里甜甜的糖, 掉了几根无关紧要的头发，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看着不负众望的吴改凤，连吴招娣都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改凤呀，娘真是没白养你, 等你弟弟长大, 少不了你的好处——你还，不懂娘家有兄弟撑腰有多重要！”

    吴改凤茫然地看着父母接命根子似的接过了自己带回来的手帕, 里面躺着几根那个叫林皮的姑娘的头发。

    事不宜迟，林福藤立马就动身, 带上头发和五百块钱, 迫不及待的去找刘神婆。

    刘神婆刚巧今日不开卦算命，正跟几个徒弟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神神叨叨不知道念叨什么, 看林福藤这个‘熟客’来了，刘神婆本来还病恹恹地没精神。

    等到开坛做法, 挑了三根细软的头发放到香灰里的时候, 刘神婆的眼神一下子直了——

    佝偻了多年的背僵硬地努力直起，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散发着微微金光的细头发, 刘神婆面无人色。

    “这……这是……”

    下一瞬, 年迈的老妪翻了个白眼儿, ‘扑通’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

    ……殪崋

    林皮舔着棒棒糖，眼睛贼兮兮地咕噜噜转着, 在林拥军新开的卖铺里凑热闹。

    别的吃食也就算了，她看到一个白箱子，上面盖着大棉被，里面是她从来没吃过的奶油冰棍！这个东西，听名字就知道又奶又甜，可是大冬天的，爹娘不可能让她吃冰棍，那可怎么办呢？

    林皮正转着歪主意，就见卖铺的主人林拥军冲着自己来了。

    林拥军看着旁边已经关门大吉的吴家包子铺，报了仇之后简直神清气爽。

    看到林家的福娃娃更是心情好得不得了，看着丫头含着手指馋冰棍，左右看了看，从冰棍箱子里拿出一根包着纸的、最贵的奶油冰棍，递过去之后却有点儿犹豫了——

    这天寒地冻的，让丫头吃凉的不会生病吧？

    还没等林拥军反悔，林皮就蹦得老高，一把抢过了那支冰棍。

    等到林拥军从莫名其妙的发呆中回过神，丫头已经揭开冰糕纸，坐在门槛舔的津津有味了。

    开玩笑，她怎么会怕凉呢，每个冬天她都偷偷从屋檐上摘冰柱偷着舔呢！

    快快乐乐的林皮没想到，刚舔了一口，那丝冰凉的甜味儿刚到舌尖儿，她就一阵头晕，身体突兀地倒在了地上，而魂魄离体，不知为什么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

    正要快快乐乐享用冰棍的林皮：……？？？

    被留在原地，忽然发现福娃娃原地失踪的林拥军：……？？？

    满心不高兴地看了看周围，林皮晃悠着头上的红揪揪，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禁缓缓叉起了腰：

    一个脸色苍白如鬼，脸上褶子层层叠叠的老太婆；一个脸色通红，闭着眼睛不省人事的娃娃被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怀中；还有一个就是熟人了，按辈分，她应该叫一声——二爷爷？

    “林皮……举世无双的福禄命格……我老太婆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福星高照的娃娃了。”老太婆啧啧连胜，弯腰驼背，吃力地抬头看着飘荡在半空的林皮的魂魄。

    “不过，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换给这个活不过百天的男娃娃，也不枉你来人世间走一遭……”老太婆嘶哑着嗓子喃喃，同时枯槁的手在地上画着血淋淋的符咒，“在下面多干活积阴德，祈祷下辈子再投个好胎吧——”

    与此同时，正在眯着眼睛看着林卫民记的关于煤矿的笔记本的林福根，忽然心脏处感到狠狠地一揪。紧跟着就是林拥军大呼叫地跑来报信的动静。

    源自血脉的揪心让他瞬间站起，都没来得及听完传话，就匆忙奔向自己当年吃饭的家伙——一个装满了功能不同的符箓等物件儿的檀木箱。

    一枚镜花水月符从箱底被翻了出来。

    这种符箓是一对儿的，用血液激活之后就能看到另一枚符箓那边的情况，如镜中花、水中月，神奇的很。

    为了牢牢护住自己的宝贝疙瘩，林福根一早就把另一张对应的符箓贴到丫头后背的皮肤上了。原以为越长大本事越大的丫头用不着这些东西，没想到今天竟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等激活了符箓，看到宝贝孙女那边的场景，林福根险些没气炸了肺。

    自己那个天杀的弟弟，竟然跟一个有名的邪巫一起，把可怜、弱、孤身一人的皮困在不知名的咒文阵里，不知着什么该遭天雷劈的主意！

    看一眼旁边，陌生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病歪歪的娃娃，经验丰富的林福根哪儿还有猜不出的。

    好哇，这弟弟真是出息了，熊心豹子胆敢吃，遭天谴的主意也敢，竟然盘算着给自己的老来子换命改运来着！

    “呵。”看明白对方的算，林福根反倒不担心了，仔细瞅了瞅漂浮在半空中叉着腰，明显心情不好的皮魂魄，林福根甚至还有点儿想笑。

    什么三脚猫的腌臜本事，就敢到处卖弄，还把主意到他家皮身上来了！

    林福根冷笑一声，也不着急了，抱着双臂往地上盘腿一坐，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而如他所料，镜面的那边，好戏果然已经开场了——

    林皮歪了歪脑袋，先没搭理那个老太婆，而是仔细端详这林福藤夫妻俩身上缠绕不绝的黑色怨气。

    前些日子她就听林眉了，当时只顾着吃包子也懒得搭理，可都撞到自己面前了，她不做点儿什么似乎也不过去。

    “二爷爷，你家一共几个女儿呀？”林皮忽然眼神一凝，歪着脑袋，用天真无邪的甜美嗓音，冲着林福藤问起了话。

    “……”林福藤没想到这丫头看到如此诡异的场景居然不怕，竟然还傻乎乎地跟自己聊天，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搭理。

    看了看胸有成竹的刘神婆，接受到对方不在意的眼神，林福藤这才转过了眼神，不怎么在意地随口答道：“三个丫头片子。”

    “不对吧？”林皮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对着林福藤和吴招娣方向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开始数起了数儿：“我看看……一个、两个……六个、七个！”

    “七个姐姐，对不对？”林皮慢悠悠地数完了，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大事，高兴得自己拍了拍手，乐呵呵地看向已经原地呆住的夫妻俩。

    一股从内心深处涌起的凉意顺着脊柱只窜林福藤的脑门。

    ‘七个姐姐’？

    别人不知道，可他们夫妻俩最清楚不过，除了活下来养大的三个女儿之外，刚出生就被他们或扔河里井里，或掐死偷偷埋掉的丫头片子，算一算的话，的确是四个！

    和改凤他们三姐妹加起来，他们不多不少刚刚好，就是七个女儿！

    可是这事儿绝没有别人知道，连家里的三个丫头都不清楚，夫妻俩更没有漏嘴的可能，可是，眼前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吴招娣哆嗦着不出话，指着半空中的林皮眼神有些发憷。

    “我，我想见见姐姐们，你们呢？二爷爷、二奶奶？”林皮似乎压根没看见那刘神婆在下面画着不知名的咒符，更加没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气息，她自顾自在半空中独自晃悠，看上去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悠闲自在。

    “什么姐姐，不见，我们不见！”吴招娣看丫头得煞有介事，也是直出冷汗，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啊？不见你们早呀？晚啦！”林皮故作惊讶，乐呵呵地直着夫妻俩的身后，蓦然换上了一种幽幽的语调，“不信，你们回头看——”

    林福藤和吴招娣已经浑身僵住了，明明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忽然发凉，却压根不敢眼神乱飘，生怕看到了自己压根不想看到的东西。

    可惜，他们不转身，那些东西却是会动的。

    飘飘荡荡，虽然有点儿慢，最终却还是飘到了他们的面前。

    那是四个支离破碎的婴儿，无一例外是女婴。

    她们有的脖子扭成了诡异的弧度，有的脸色发紫浑身发青，有的被水草一样的东西缠住了全身……还有的似乎被埋在地下很久，皮肉半烂，白骨露出，是语言难以形容的可怖模样。

    而她们，都曾经是林福藤和吴招娣的女儿。

    刚刚出生，还没看过这世界一天，就被无辜害死的女儿。

    而阻止她们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们不是男孩子——

    是不能给老吴家传宗接代，早晚要变成泼出去的水的、‘不值钱’的、‘赔钱货’的女儿。

    她们的亲生父母似乎不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也并不在乎：

    她们也曾经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也是跟他们血浓于水的亲生孩子，更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