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旱魃大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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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僵尸能修炼,那它们与修士就没什么区别。

    从紫僵修到旱魃,譬如从凡人修到真仙,都奔着“得道飞升”的目标,谁也不比谁高贵。有且仅有的分别是,前者是死人在修,后者是活人在修。

    大道之途众生平等,人也好,尸也罢,只要行在修真路上,哪怕本体是鸟兽虫鱼、花草树木都没差。他们会争天、夺气运、勤修炼、拼缘,纵使其中争斗无数、尽显残酷,多不过附上一句“时也命也”,便在历史的长河中翻篇。

    然而,这“翻篇”一旦涉及人尸之争,就怎么也翻不过去了。

    倒不是人没有容“尸”之量,不愿与它们在大道上同行;而是尸没有容人之量,放着好好的日精月华不要,非扒拉着活人吸血啃肉,诚然吸食活人精气神的方式能让阴物修为大进、缩短修炼的时间,但此仇不共戴天,双方要能和解就有鬼了。

    故而,僵尸一出,人人见而诛之。若是不诛,那后续就麻烦了。

    张清无:“人,白了就是‘活人参’、‘大补品’,有三魂六魄、五脏六腑、精气神心,所以什么妖魔鬼怪都想尝一尝,或是捉去当‘人丹’食用,以提升自己的修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是三皇五帝、道教老祖之类的神仙留在凡间的‘化身’呢?你看那画册中的神仙,是不是每个都是人形?”

    张清无笑道:“实际上,人身一开始不是人身,而是‘神躯’。只是后来女娲抟土造人,人越来越多,大能层出不穷,于是人才成了人,且壮大到能把人封成神的地步。”

    “我们是‘化身’,因此多数人具备修炼的慧根。想想胡黄灰柳白吧,它们想得道要修上几百上千年,我们修道几十年多有乘,这是何其让人嫉妒的天资。要是人没点本事,妖怪何必非得修成人形呢?还不是人形修炼占便宜嘛。”

    因此,活人极容易沦为各种妖孽的补品,要不是有道士庇护,与诸方势力达成一个诡异的平衡,凡人怕是早就被精怪圈养起来了。

    张清无:“可吃人万般好,唯有一点不妙。”

    付紫莹:“哪一点啊?”

    “雷劫啊!”张清无深知吃人一时爽,渡劫火葬场的真谛,“人做了丧良心的事儿会遭雷劈,精怪吃人修炼,迟早也会有这一遭。比如胡黄灰柳白,它们要是好端端修炼,最多挨上三道雷就成地仙,可要是吃人,雷劫没准就成九道了。套用一句俗话,这叫‘自有天收’。”

    “而这事搁在僵尸身上也适用。”

    “我们要是放任僵尸不管,它吃到渡劫多半也死了。怕就怕那些年岁久远的、刚出墓就遭雷劈的僵尸,它们没食过人,身上的气很干净,极容易迷惑天雷。等雷劫一渡、修为一升,那天下真是完了。”

    “但放心吧,这种事从没发生过。首先,要养出这样一具大货,所用风水穴的布置起码得是皇帝入葬的规则,怎么也算个福天洞地了;其次,大货得在墓穴里睡上五百年,少一天都不行”

    付紫莹:“师兄,为什么要叫僵尸‘大货’啊?”

    张清无:“哎呀顾名思义,‘大货’就是‘大祸’的意思,大祸临头,懂吗?”

    “懂了。”

    “等等,刚才讲到哪儿了?”

    张清无虽然“身娇体弱”无甚大用,但他的知识储备譬如十本百科全书。通常他一开口,厉蕴丹便当是夫子在授课,听得是聚精会神、获益匪浅。

    她提醒道:“讲到‘睡五百年,少一天也不行’。”

    张清无回过味来:“对,那便其三吧。大货苏醒的那日,地气、月光、人血、煞气必须俱全,缺一不可。因为地气是‘地’,月光是‘天’,人血是‘人’,煞气是‘运’,天时地利、人心气运,到位了便是万年难遇的大缘,哪只僵尸能凑得这么巧啊?”

    “最后,它还得赶个雷劫,甚至得平安渡过。”

    “你们,上哪儿找运气这么好的僵尸?要真有,连我都会嫉妒到吐血。”张清无道,“姑且安心吧,僵尸最多就这一只,不会再有。”

    付紫莹点头,胥望东听得半通不通。只剩厉蕴丹心跳如鼓,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晚做过的诡异梦境——惨白的下巴,滴血的獠牙,被吸干的三个白须道士。

    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防微杜渐,方为上策,厉蕴丹敏而好学,再度开问:“张师兄。”她这会儿倒是喊师兄了,态度是万分谦逊,像是在面对授业的师长,“你之前了灭杀活尸的法子,我想问问,你口中的日精阳火、乌金朱砂之类的东西,究竟是何物?”

    张清无待她如亲传弟子,只要她问、只要他懂,就没有不的:“这些啊?可难弄到了,一般是对付大货用的。”

    “日精阳火,就是在午时太阳最猛的时候,修士对着太阳汲三口日精,再混着真炁从口中吐出的涎水。如是四十九日,凑满四十九滴,方成。”

    见付紫莹蹙眉,张清无笑得欢:“听上去是有些恶心,但此涎水非彼涎水,而是会混着炁和精变成一种特殊的‘人油’。必须装在上好的玉瓶里保管,才能保阳气不散。等到要用时点燃即可,哪怕只有一簇火苗,也能让百鬼退避。”

    “乌金朱砂更难找,它一般在火山附近,被‘十胜石’包裹其中。”

    十胜石即为“黑曜岩”,是由火山岩浆冷却之后形成的黑琉璃。它自带至阳之气,多用于制作降魔杵等物。

    “十胜石很难劈开,就算劈开了,里头也不一定有乌金朱砂。或许能从一千块十胜石中找到一块乌金朱砂,就已经算幸运了。”

    张清无:“至于千年雷击木,随便什么都好吧,当然桃木最佳。我看你这七星剑便是用千年桃木制成,价值不菲啊。”

    厉蕴丹颔首:“是祝姑赠予我的。”

    张清无:“你师父待你不薄。”总算给你留了个有用的东西啊。

    “最后一样嫡系之血,就是指僵尸还是人时留下的子嗣的血。”张清无道,“且必须是与正妻生下的子嗣后代的血,旁的‘不纯’,作用不大。”

    厉蕴丹:“若是正妻后嗣一脉无人,可否用旁的代替?”

    “勉勉强强。”张清无道,“别看正副只差一字,这之中牵扯的阴德气运全然不同。能用正的必须用正的,旁的都是将就。可惜人心不古啊,如今的人哪还知道‘正’的大道理。妻不正,家风不振;妻正则夫正、子嗣正,上下都振。”

    “关键在乎一个‘正’字。”他将里头的弯弯绕绕给她听,“就跟之前的那样,日精阳火即为‘天’,乌金朱砂即为‘地’,千年雷击木是‘运’,嫡系之血象征‘人’,且还是‘正人’。多一个‘正’字就是多了天地正气,恰好可以克制大货,毕竟大货不正啊。”

    厉蕴丹明了,阳/物对抗阴物,拼的其实也是“阴”,是看不见的“势”。

    若是借力打力可行,那么风水大穴、茅山阵法的运作是否也是如此?在白虎位就借‘白虎’势,想打击白虎位就借“青龙”势?用看不见对抗看不见,用可见对抗可见?

    要真这样,那阵法不难学。往后再遇到阴物,她无需记忆制敌配方也能就地取材,用最快的方式配出克敌的阵法。

    就是不知这个猜测行不行得通?

    厉蕴丹:“张师兄,你可以教我茅山阵法吗?我想学。”

    “乐意之至。”张清无道,谁不喜欢教一学就会的天才呢!给天才当师父可有成就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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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厉蕴丹一行与吴不明二人道别。同行至城外,他们要向西去,他们要回罗浮山。

    吴不明:“关于僵尸一事我们得禀报师门,最近天地之气混浊、妖邪频出,还是警醒些好。就是不知我师父有没有回山,他三月前离开罗浮,带着两个师兄、寻了三位好友去往西边。”

    张清无:“请问你师父是?”

    “他常年穿一袭青衫,刚巧也叫青山。”吴不明笑道,“就是你们常的‘云鹤居士’。”

    “失敬失敬,原来是他!居士的梯云纵可是一绝,正如蛟龙扶摇、直冲天际呐。”

    吴不明摇头:“可师父跑得快,回山却是最晚的。”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莫再非议他老人家了,被听见了可不好。”

    几人大笑起来,告别的气氛顿时变得欢快。他们分道扬镳,去往不同的方向。

    再入深山老林,厉蕴丹四人的日常变得忙碌起来。付紫莹钻研剑法,时不时与厉蕴丹探讨;张清无整理腹稿,每天教厉蕴丹新招。唯独胥望东与茅山格格不入,只有三人提点他的份,没有他帮忙的份。

    偶尔,听着胥望东嘴里叽里呱啦的咒语,再看他时灵时不灵的术法,连见多识广的张清无都觉得有些懵。

    张清无委实是想不通了:“他这学的是哪门哪派的东西,我怎么从未见过?”

    厉蕴丹有理有据:“阴传吧,民茅的传承多一些奇怪的东西很正常,兴许传给他术法的正好是个洋人呢。”

    张清无:洋人不至于吧,就算是民茅也不会外传。

    胥望东大声吟诵咒语:“来根华子!”魔杖倏然冒出一撮火。

    厉蕴丹:

    张清无: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四人走走停停,相处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地就知晓了各自的身世背景。胥望东勉强算是民茅传人,厉蕴丹是茅山收在外头的不记名弟子,而张清无与付紫莹的身世颇为离奇,出来让人一片唏嘘。

    付紫莹:“师父,他是在山脚下捡到的我。要是晚去一步,我大概就被狼叼走了。”

    胥望东语言功夫有所成,当即道:“你要是被狼叼走,咱们可就见不到你了,要多谢你师”

    “会见到的。”付紫莹道,“如果我被狼叼走,那么你们见到我时我一定是狼王。”

    “”想到她天生神力,一时间众人竟无法反驳。

    付紫莹:“十三岁那年我找唐华师兄算了一卦,问的是我亲生父母。唐华师兄从来有什么什么,他告诉我,父母把我扔在茅山脚下不是因为闹饥荒,也不是因为被追杀,而是纯粹不喜女儿喜男儿,嫌弃我吃的米水多,就把我扔了。”

    “后来,唐华师兄被师父打了一顿,师父一直骗我父母把我放在茅山是因为家里闹饥荒。”

    胥望东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在古代,重男轻女这事实在是太常见了。

    然而,付紫莹的情绪并无波动,兴许对武道成痴的人都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绝不会被外物所动。

    “师父以为我会伤心,但我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付紫莹道,“父母缘已断,我不用去寻他们。从今往后,茅山便是我的家。”

    胥望东叹息,随即哥俩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愧是你!内心强大!”

    但他忘了这是“男女授受不清”的古代,就见付紫莹一把拂下他的,抓起来一扯一扭,疼得他嗷嗷叫唤。

    “你这还是剁掉吧。”

    “不不不冤枉!我当你是兄弟,是亲妹,不要啊!疼疼疼!”

    无视那头的纷扰,厉蕴丹与张清无以石头为子,在地上排演阵法做攻守之势。几个回合过后,张清无终是被响动惊扰,错失了一阵。

    听了会儿,张清无道:“我福气可没阿莹好,她一早了却了父母缘,我为了父母缘痛不欲生近十年,直到后来才渐渐放下。”

    见对方有倾诉之意,厉蕴丹便停下了布阵的。她敲着棋子,安静聆听。

    原来,张清无本不叫“张清无”,他叫“张无烽”。生自滨南一带的书香门第,家中出过内阁学士、太仆寺卿、太子太傅,可谓门第极高,承自望族。

    他是家中嫡子,尊贵不凡,但因生父不做人,由得妾室在母亲的食物中投毒,导致他一出生便十分虚弱,曾一度被医师断言活不过十五。

    “我爹后悔万分,就与娘亲一道为了给我治病寻遍名医。至我五岁时,即使每日都要喝几碗苦药,可我仍觉得幸福安稳,身有依靠。”

    忽地,他笑起来:“可惜,有时候连亲生父母也是靠不住的。”

    几年下来见他始终没好,“悔”了只五六年的父亲再度流连万花丛中,生的庶子庶女越来越多。而娘亲终是被内院的刺激逼得心性大变,见他渐渐变成家族的弃子,她必须再生下一个嫡子才能稳固地位

    “八岁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我的弟弟出生了。他跟我不同,他身子健朗,能活很久。”

    “在那场雪里,阿娘用一辆马车将我送走。我不怪她,我知道这是她对我最后的保护。”张清无道,“马车本是要将我送去乡下的,不想在去的途中遇见了师父。他当时在河边钓鱼,我只是帮他提了一阵鱼篓,他便问我要不要跟他走,他正巧缺个徒弟。”

    “现在想来,大抵一切都是局。师父应该早算到徒弟会出现在那里,才特地去河边蹲着。”不然,茅山的道士哪有那么闲啊。

    张清无:“我随他上了茅山,让下人给阿娘去了信。往后数十年,我常思念家中事,怨生父荒唐,怨阿娘偏心,怨弟弟与我同人不同命。可等我长大,我倒是看开了。万般皆缘法,万相皆是空,红尘是炼心之所,并不是我们最后的归处。”

    着,他指了指头顶的天:“那里才是归处。”

    厉蕴丹颔首。

    “不料想通之后郁气一散,我的身体倒是大好。三年前,我同一位师兄下山路过滨南张府,心绪早已平和。只是没想到张府没落得如此快,连牌匾都换成了‘盛府’。我稍一打听才知道,我那生父因为宠妾灭妻被弹劾了,阿娘与他和离,带着弟弟回了江南本家。自阿娘离开后,张府愈发落魄,有一次甚至惹怒了圣上”

    之后的事无需赘述,想来最好的结果是抄家流放,最差的结果是株连九族。

    张清无:“我现今已二十八岁,不打算去江南看看。阿娘多是觉得我死了,相见争如不见。”

    厉蕴丹不语,其实对她来讲,张清无这经历还算“温和”。哪像她,她自幼起便活得腥风血雨,好几次险死还生,直到干掉了一众兄弟姊妹、叔伯外戚,才握皇权——就是龙椅还没坐上,她便来了这里。

    “浮生多苦,且当一碗良药。”厉蕴丹道,“虽苦口,却能炼心。”

    她的心早已炼得刀枪不入,故而她对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毫不意外。

    张清无感慨:“你年纪比我,倒是悟得透。”

    不再多言,两人又钻研起了阵法。在张清无的指导下,厉蕴丹的阵法造诣突飞猛进,她犹如一块海绵,正贪婪地吮吸能汲取的全部知识。

    张清无:“你这悟性,我都快教不了你了”

    看来她师父是对的,像她这样的弟子就该送回茅山,单个师父的所学根本教不了她,得老祖们一起上才行。

    厉蕴丹想着这是“玄悟通明法”的功劳,平静道:“习惯就好。”

    张清无:抬举我了,真的习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