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 第 99 章 那天夜里,雪照北城,长夜难明
江淮看着那些逐渐围拢过来的黑雾,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虚晃了一下,这种微妙的感觉, 让他觉得恍惚, 好像周围的光景都在被无限拉长,不断倒退着。
他的元神在这里呆的时间过久,和厉闻昭的产生了胶着。
江淮撤了一步,试着平稳呼吸, 不多时, 这种奇异的感觉变淡了。
他从不适中回过神,看见浓重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黑压压的,如同化不开的墨。
“我给你们开路。”素芷此时已经布好了阵, 将孩子抱起来,交给江淮, “你带着这里的人先走,我尽量把时间拖久点。”
“好。”江淮接过孩子, 忽然发现有血顺着她的指尖不断往下淌, 血浸透土地,有猩红的符文顺着她的脚底迅速朝四周蜿蜒, 形成了一道阵法。
江淮顿了一下,沉默下来。
他跟厉闻昭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厉闻昭教授过他很多法术, 也曾告诉过他, 有些法术是碰不得的, 例如鬼斩阵, 这是血祭, 需要用自己的血为引,来开启法阵的,威力越大,反噬越强。
那是以自身为阵眼的法阵,阵毁人亡,不到深渊绝境的时候,没有人会用这种法阵。
不过这种法阵也只有一脉相传,从不传外,江淮问过他,是传的哪一脉?为什么他会知道?厉闻昭只是笑笑,,这种法阵太凶,没什么好深究的,又用不上。
见江淮的目光聚在自己的手上,素芷微微蜷起手指,避开了他的视线,道:“孩子就麻烦你了,等找到书衍,请把孩子交给他。”
“我知道了。”江淮没有太多,黑雾越逼越近,时间耽误不得,他对余下的百姓喊道,“跟我来!”
厉闻昭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破天荒的没有老老实实给江淮抱着,而是一直挣动身体,想从他的怀里下去。
“阿娘,阿娘!”他大声叫着素芷,伸出手,胡乱地抓,试图靠那身影近点,眼里都是泪花都在转,他哭得厉害,呜咽着要阿娘抱,吵闹不停。
然而面对孩子的拼命哭喊,素芷自始至终都没有显现出分毫不舍,她是极度平静的,冷声将所有的话都交代给江淮,多一眼都不分给厉闻昭。
如此决绝,让江淮都不由错愕,但是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他犹豫了,他只能按照素芷的吩咐,将那群百姓一起带出这片秽土。
在厉闻昭的记忆里,母亲平日里是个冷漠的人,总爱端着个架子,严厉训斥那些懈怠职守的手下,也不大爱对他笑,过最温柔的话,都只是叫他昭昭。
然而让厉闻昭不知道的是,母亲的柔软并不在此。
其实那场灾祸,源自于素芷起了私心,她镇守南天门千百年来,从不懈怠,唯独那日,她和手下们喝了点烈酒,在酒意朦胧中,笑起自己的家事。
她:“我家昭昭啊,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你们没见过,就这么大的娃娃,漂亮极了,我每天只要看一看他,就觉得,我守护人间这几千年来,都是值得的。”
那天她喝得太多,醉得深了,了很多自己都记不清的话。
唯独有一句,她记得,那是她很早之前就想的话——
我想陪昭昭过一次团圆年。
后来,在手下的怂恿下,素芷动摇了,她想,自己守了这人间千百年,就悄悄偷得半日闲,也没人会晓得的,而且孩子马上都四岁了,她还从来没陪他过上一次年……
她想,就放纵这么一回,也不为过吧。
于是在除夕那天,她提前安排好一群手下的巡查,留了些天兵继续镇守在那里,自己则早早的回家了,未料那群天兵竟然也趁着无人约束,起了盹,七横八竖的躺倒一片。
她在街边的贩那里,挑了一串最大的糖葫芦要给孩子,忽然想起来昭昭爱吃自己做的果子干,于是转头去东头的市口买了料。
等到家时,素芷又想起来自己忘了买酒,历书衍爱喝哪家的雕花酒,她全都记得,那天月色清亮,烟花绚烂,她提着二两酒钱,最后一次踏过覆了雪的门槛,走上了再也无法回头的生路。
素芷后来时常会想,倘若自己那天没有起这回私心,倘若自己那天没有早早回到家,是不是一切都会像往常一样幸福?
她不用再背负着那数万百姓的命,也不会在日复一日的怨恨和迷惘中,亲手将只有几岁的儿子推向万丈深壑。
然而这些,此时的江淮和厉闻昭都是不知道的,连法阵里的素芷,也不知道她一会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江淮是最后从生路撤退的人,他抱着又哭又闹的孩子,带着一众百姓赶到安全的地方,将他们安顿好。
等江淮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厉闻昭已经不哭了,他眨着红肿的眼睛,趴在江淮肩上,迷迷糊糊地盯着天空看,许是他眼里的水汽未褪,显得眸光都清亮了很多。
江淮抱着他,颠了颠,又拍了拍他的背,想让他好受点。
然而厉闻昭像是哭得累了,他忽然伸出手,指着天,:“雪。”
此时万籁俱寂,众人都在他这一声中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天边的黑雾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露出了原本的黑灰色,和无数个普通的夜晚一样,是宁静而祥和的。
在这样的寂静里,飞雪簌簌落下,放眼望去,能看见的只剩下了城北那边数道交叠漫射的金光,漫天漫地的白,飘飘洒洒,遮住了他们全部的视线。
那天夜里,雪照北城,长夜难明。
素芷以自己为阵眼,设下鬼斩阵,等百姓们全都安然退到了城南,再封闭阵眼,将那漫天的黑雾困在了自己的法阵中。
黑雾由气凝聚,这气连着本体,只要将黑雾封住,也不怕它真身不显露出来,只要真身一现,是人是鬼,都插翅难逃。
素芷的眼神冷厉,她想,大不了就身消道陨,也绝对不能让这群邪祟,靠近南天门半步,她生来就是要守护苍生的神,死也要死得其所,只要百姓能够平安无事,孩子和丈夫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好的结果。
她如此想着,杀意断然,冷声道:“何方邪祟,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那黑雾涌动着,围住了素芷,却迟迟没有动手,它们不敢贴着法阵的边缘而行,因为法阵上撰满了禁制,一旦碰上,后果不堪设想。
素芷也是留意到了这点,眸中冷意直泛:“你以为你这样迟迟不现身我就没办法杀了你的本体吗?”
鬼斩阵是杀阵,用来对付穷凶极恶之人,又因法阵开启后太过难控,凶险,所以素芷从未使用过,现如今,她也只是凭借着零碎的记忆,来控制这道法阵。
法相无常,她自身为眼,每走一步,都会影响到法阵的变化。
黑雾在她这句话过后,逐渐凝成了一条巨蟒的形状,似是想将她裹住,然而素芷步法一变,法阵倏然激射出万千利刃,直接将黑雾散开来。
“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愿意露面么?”素芷冷冷一笑,道,“只要你还在我的法阵里,我就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显露出真身,我是不怕跟你耗着,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耗。”
黑雾显然是不愿意的,进入鬼斩阵里的人,哪怕在外面法术再强,到了这儿,也只能算是个被困笼中的兽,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
而法阵中还有持续性的伤害,除了阵主自己,任何外来者,都会不断收到伤害,死耗下去,只会让自己陷入绝境。
黑雾后面的人大概是想清楚了这点,他逐渐凝聚出一个人形,朝素芷走了过来。
素芷一抬手腕,三尺青锋登时幻化成形,拦在了身前:“算你有种。”
黑雾缭绕在那人的周身,像是裹住了他的身子,素芷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勉强凭着身形判断,这是个男子。
男子没有话,而是和她对视着。
素芷忽然间怔住了。
四目相接,她能从浓重的雾气中看出男子的眼眸,那眸光晦暗幽深,深的无光无色,如同一潭死水,叫人只看一眼,便像是坠入了寒潭深渊,有着刀锋过体的寒意。
然而不等素芷回过神,男子陡然出手,黑雾化作一把长剑霍然刺来。
素芷侧身躲开,手中的剑却被震开了,摔在地上,划出几尺的距离。
她的剑上拴着薄玉,是历书衍曾经赠予她的信物,而今随着剑,碎在了地上。
素芷不自禁后退了两步,法阵在她的脚步下,光华稍减。
她忽然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手,复又抬头,望住了眼前的黑影,感觉自己的膝盖僵直,似是无法弯曲,亦无法挪动一步。
眼中的冷厉瞬间褪去,光影晃动,她的眼底逐渐浮上一层汹涌的无措,但这种无措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
这是素芷几千前来,第一次无法再冷静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