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心愿
下一刻, 又是一阵浓雾扑来,瞬间将他笼罩当中,可他却恍若未觉, 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一股令人窒息般的绝望当中。
当浓雾散去时,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相当熟悉的地方, 只一会儿功夫,他便已经认出来了, 这是当年平州的梁王府正院。
“……你只需回答我,那万氏所生孩儿, 到底是不是你的骨肉。”
“……是。”
“梁王,瞿将军有紧急军情禀报!”
“……瑧瑧,我先去处理紧急军情, 待我回来之后……”
……
屋外传来了一阵对话声,不过片刻便是男子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穆元甫愣了愣, 瞬间便起来了, 这是他们夫妻团聚的当晚所发生之事。
那晚,久别重逢的妻子只问了他方才那句话,而他,甚至来不及问她路上所经历之事, 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一离开,便又是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待一个月后再相见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妻子, 神色如常,温柔体贴,再不曾问过他关于万氏与孩子之事, 让一直提心吊胆的他松了口气,便也将此事放下了。
良久,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便看到了一脸木然的、记忆中年轻时的妻子。
瑧瑧……他想要唤她,可声音却像是堵在了喉咙一般,怎么也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而后……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他想要拉住她,却是抓了一把空。
他看着年轻时的冯谕瑧,静静地坐在长榻上,神情无悲无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见对方将手探入怀中,不过须臾的功夫,一只的、沾了血污的同心结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处。
“同心结,同心……既已不同心,还留它何用?”对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他耳边低喃着,他的心顿时一阵刺痛。
那是当年她终于点头许嫁之后,于永安县梨花树下,他送予她的同心结。
如今,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拿过锋利的剪刀,一点一点地将那只同心结剪得支离破碎。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不要了,我不要了……”
“不要了,脏了的东西,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地上,散满了碎得如同米粒太的红绳,当最后一点红绳掉落时,他看着对方蹲在了地上,认认真真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些破碎的‘红’扔起来,再把它们洒入炭盘当中。
火光慢慢燃起,很快便将那些点点的‘红’彻底吞噬,再将其化为灰烬,再瞧不出半分原有的模样。
火光照出了女子决绝的脸。
他的瑧瑧,哪怕被满城的喜庆刺痛了眼,也依然强忍着所有的伤痛,坚强地等待着他的归来,只为亲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他给她的是什么?
他终于泪流满面……
***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一阵充满着惊喜的声音在他耳畔响着,随即便又是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在外头等候着的许跃平及凤骅等人,忽听到了侍女又惊又喜的叫声,先是一愣,随即大步朝着屋内走了进去。
床榻上,原本昏迷不醒让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穆元甫,正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帐顶,瞧着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
“周兄,周兄?你可听得见我话?”凤骅有些不放心地轻唤。
“周军师,你这会儿觉得身子如何?太医已经赶过来了,若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要与太医。”许跃平见他依然没有反应,亦跟着道。
穆元甫没有话,整个人还沉浸在梦中的那一幕幕,那每一幕,都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在搅动着他的心腔。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失去了一个嫡出的孩子。甚至,还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妻子已经不愿再孕育他的孩子。因为,她嫌他脏。
脏到她宁愿承受‘无子’的指责与议论,也不愿意为他孕育孩儿。
在他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嫡出孩子的时候,却不知她早就已经断了他的念头。
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她早就不要他了,在他亲口承认了万氏所出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之后,她便已经不要他了。
她甚至将他们定情之物剪得破碎,再扔入火中化为灰烬。
她剪的、烧的是她错付了的情意,因为脏了,所以她不要了,哪怕心会痛,她依然决绝地抛弃了。
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当断则断,该弃则弃。哪怕痛入心扉,也定要将那被玷污了的情意彻底斩断。
一股深深的绝望由心底渐渐蔓延至四肢八骸。
这样的绝望,比他曾经躺在病床上,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曾经的雄心壮志再无法实现带来的绝望更深、更强烈。
她敬他,但不会再爱他;她精心细致地照顾他,但却永远不会再把他放在心上。
他得到了一个温柔贤惠的王妃、皇后,却失去了心心相印的妻子。
他本应该想到的,他早就应该想得到的,但凡他可以易地而处,都可以想得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带给她多大的伤害,尤其还是在她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亲之后。
他的瑧瑧,曾经是多么娇蛮、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是他生生把她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凤骅见无论周围的人了什么,床榻上的人依然只是定定地望着帐顶出神,并没有给予半分反应,略思忖须臾,道:“听闻周兄病重,太后也曾派人前来询问周兄情况,只怕等会儿太医来诊治过后,还要进宫向太后详细禀报一番。”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床榻上原本没有半点反应的那个人,微微侧了侧头,嗓音低哑:“太后?”
他心中一喜,道:“是,如今来为周兄诊治的太医,也是太后指过来的,听闻医术了得。”
许跃平神情若有所思,也瞧出了点什么,连忙接着道:“若非洛云山的宁大夫师徒云游去了,太后还想把他请来替周兄诊治。”
想了想又加了句:“还有县主,也是一日好几回地派人来问情况。”
穆元甫浑身上下弥漫着的绝望气息稍稍消了几分,哑着嗓子道:“告诉县主,我不要紧的,只是旧疾,歇息几日便好,让她安心,不必出宫来看我了。”
他了解虎妞的性子,得知他醒过来之后,必定是要过来探望的。
“好,那你得好好养病。否则我便将你这些年不要命的种种事,一件不漏地告诉县主。”向来敦厚的许大将军,这会儿却威胁起他来。
穆元甫勉强回答道:“将军之命,属下不敢不从。”
“若真是这样便好了……”许跃平无奈地道。
却冯谕瑧原本闲来无事,特意唤了虎妞过来舞剑给她看,看着姑娘凌厉却又不失美感的一招一式,她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便是侍立身边的连翘,也频频颔首,道:“县主的剑法,比当年的太后可是厉害多了。”
冯太后略带几分不满地瞅了她一眼:“你要夸她尽管夸便是,何苦把哀家扯进来。再,她这也不过只是些花架子,瞧着似模似样,若真正用在对敌上,还不如当年未学过剑法的哀家呢!”
连翘没忍住扑哧了一声:“敢情太后当年那三脚猫似的功夫,还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不成?怪道呢!我就怎会有人的功夫烂成这般模样,还没点自知之明。”
“什么三脚猫似的功夫,什么没有自知之明,你给哀家清楚!”冯太后板下了脸。
“是是是,不是三脚猫功夫,太后可厉害着呢!”连翘敷衍地回答,还甚是随意地向她竖了个大拇指。
冯太后愈发气结,狠狠地剐了她一眼,眼角余光却在瞧到虎妞收剑正朝这边走过来时,压低声音飞快地嘱咐:“方才那番话,绝对不能在疯丫头跟前,否则哀家跟你没完!”
连翘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在得了对方一记充满警告的凶狠眼神时,连忙点头表示知道了。
冯谕瑧这才放下心来,顺手扔了一方帕子给虎妞:“把汗擦一擦。”
虎妞胡乱擦了一把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姨母,我的剑法怎么样?有没有和你当年一样厉害?”
“嗯……”冯太后轻抚着下颌,似乎在认真比较姑娘与当年的自己,却趁虎妞没注意,又扔给憋笑的连翘一记警告的眼神。
“不错,大有长进。”她点了点头,给了姑娘一个赞许的眼神。
得了姨母的肯定,虎妞乐得差点跳了起来,撒娇地抱着她的臂直蹭:“姨母,我想到军中锻炼锻炼。”
怕她直接拒绝,她忙又道:“就只是锻炼锻炼,不会跟着他们上战场的。”
冯谕瑧皱眉望向她,见她脸上充满了期盼,并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
“你时候常长大了要当大将军,哀家只当你是孩子胡言乱语。要知道,女子从军,古往今来并不是没有,只是,能在军中混出头的女子,所付出的努力与代价,要比男子多出数倍、十倍、甚至数十倍。”她平静地道。
“我知道,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只是,姨母,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一直在您的庇护下生活。我也有我的心愿,我的坚持,那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姨母的倚仗。”
“不管姨母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我希望,我都是姨母往前走的底气之一。”虎妞迎着她的眼神,无比坚定地回答。
冯谕瑧有几分诧异,直到这一刻,才突然发现,当年那个总会哭着控诉‘你怎么这么坏呀’的丫头,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成长到了不再需要躲在她羽翼下的地步。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轻轻地抚着姑娘的脸庞:“你想做什么,那便去做吧!哀家不会阻止。只是,不管什么情况,你都要记得,姨母已经足够强大,若有什么背不住的,要记得回来。”
“好!”虎妞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像时候那般腻在她的怀中,悄悄地道,“告诉您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在想,若是您是我娘就好了……”
冯谕瑧轻拍着她背脊的动作一顿,而后又掩饰了过去,轻笑一声,道:“当你的姨母都这般头疼了,若真是你娘,哀家这头疼的日子岂不是没完没了?”
虎妞轻哼一声,在她怀里撒娇地蹭来蹭去,嘟囔着:“就会埋汰人……”
冯太后又是一阵轻笑,良久,才温和地道:“你要从军也可以,只是,以你如今本事,暂时还不能入军中,得先跟一个人学好了本领再。”
“谁呀?”虎妞绞着她腰间的宫绦,漫不经心地问。
“周季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