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 黑暗领主不可理喻(三) 暗夜刺杀与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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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梨手握钥匙, 心情复杂地在地牢门前站了许久。

    想要的东西,到底还是到手了,过程出乎意料, 结果是想要的结果, 她应该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高耸的大门之后, 关着那些被捉来的魔种。

    奢玉站在缪梨身后, 见她久久不动,不由问:“怎么了?”

    缪梨回头看他:“我能把他们全放了么?”

    奢玉在跳动的火光中露出笑容。他的眉眼尤其经得起考验, 地底昏暗的光线像轻薄的纱, 将他朦胧出梦中相见般不真实的美感。

    “太多了。”他道, “这次还是放十个好不好?”

    缪梨当然知道把这些人质放了不现实,跟奢玉亲手将钥匙交到她手上一样离谱。

    奢玉明知道她的企图, 还是纵容了她的企图,的纵容, 也算纵容。

    “你既然不愿意让我把他们全放走, 又为什么肯给我钥匙?”缪梨问。

    奢玉想了想:“我知道像现在这样跟你待在一起的机会不多, 不希望在陪着你的时候, 还要额外花费宝贵时间去另外抓魔种填补被你放走的空白。”

    缪梨背脊一阵寒凉。

    她拿起钥匙,对准锁孔正要开,奢玉忽然上前, 与她并肩而立。

    “如果你不介意。”他道, “我愿意为你代劳。”

    缪梨抬头看他。

    她眼中的警惕真有灼伤他的热度,细想想就了然——她怕他反悔。

    奢玉面不改色,温声道:“你进去,可能有些为难。每个魔种都想最先得救,都来求你, 被你选中的感恩戴德,落选的破口大骂,到时候你心里怎么想?会伤心吧。”

    缪梨听得发怔,她没设想过这种情况。

    她没想到,奢玉却想到了。

    “我不想你伤心。”他道。

    缪梨一下子把脸别开,似乎生出些许恼怒,但她开门的手却犹豫了,在半空欲前不前,犹豫到最后,钥匙还是被奢玉接过去。

    他拧转门锁:“我来。”

    大门开的一刹那,哭嚎哀求的浪潮汹涌而出,随着黑暗领主的踏入,地狱般的群声戛然而止,安静得仿佛整个空间都骤然放大许多。

    缪梨想跟进去,到底没有。

    后来再想也不能够了,因为奢玉在里头停留的时间很短,几乎站一站的工夫,他走出来,顺手关上门。

    “已经选好了。”他道,“他们一会儿就会被放走。”

    “好像没有听到你的破口大骂。”缪梨道。

    奢玉道:“我跟你不同。你是救世主,我是大坏蛋。善良与宽容容易助长得寸进尺,无论是既得利益者,还是未得利益者,都不会满足。你不会杀他们,我会,所以他们……反倒对我变得宽容起来了。”

    “你想明做个好魔种是错误的吗?”缪梨捏紧拳头。

    “不。”奢玉道,“我很喜欢善良正直的缪梨。你做了很好的榜样,一定有许多魔种,想要变得跟你一样。”

    缪梨不话了。

    她保持着沉默,一路跟在奢玉身后,随他离开地牢,来到地面。

    走出暗门,她突然道:“如果我赢你,你就放我走。”

    这突如其来的宣战很是有力,奢玉回头,看见缪梨一脸的坚定。

    “我是认真的。”缪梨道。

    奢玉向来处变不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他的平静,即便缪梨突然提出要求,他也像早预料到她会这么做,欣然应允:“好啊。”

    “好”字才刚落地,缪梨的魔符已经发出。

    奢玉没有动手,飞出的魔符还没碰到他,已经在半空自动燃烧,烧成枯萎的飞灰。

    成百上千根细细的冰针呼啸着来了,直冲他面门。天罗地网,无论如何躲不过去。

    奢玉脚尖点地腾跃升空,面对银针的攻势一昧防守,身形微微晃动,看似注定落败,但所有的冰针竟都从他身侧穿了过去,没有一根碰到他,连衣角也安然无恙。

    缪梨步步紧逼,奢玉层层退让。

    壁上烛台的火陡然旺盛起来,连成一片,融作张牙舞爪的火龙,火龙受缪梨的魔法驱使,呼啦潜底,咬上奢玉的袍脚,气势汹汹地烧他。

    火已经上身,要躲是没办法躲的了,高温烧得空气泛出无色的波纹,奢玉先是后退两步,随即似乎意识到退无可退,放下双手,任由烈火将他吞噬。

    火烧成了高高一团。

    缪梨胜券在握,可很快疑窦丛生。她没听见痛呼,也不见那身形倒下,正要引开火仔细查看,奢玉却已经毫发无伤地从火里走了出来。

    “你!”缪梨大惊。

    她没有放弃,随后更是将会的本事全部用上,闪电从窗户窜入,追着奢玉,钢铁般的荆刺布满整个走廊,就算这样,也没能伤到奢玉一根汗毛。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面迎击,只是防守,躲避着退让着,缪梨施放魔法时,甚至看见很是鼓励地一点头。

    “出手啊,别躲!”缪梨道,“你不是很厉害吗?”

    奢玉把她这句话当作了耳旁风,仍旧东闪西闪地躲避着,要他完全不听,其实也不是的,缪梨话音落了,他倒是竖起两根手指,轻飘飘地在试图缠裹他的藤条上一点,藤条马上往回缩,消失得无影无踪。

    缪梨原本的冲劲儿,在始终不到奢玉的无用功中变成无比的沮丧与恼怒,她愤愤收手,冲他道:“你给我停下!”

    魔符不飞了,寒冰闪电烈火也消失了,她站在走廊中央,脸儿通红。

    气的,完全是气的。

    奢玉缓缓走来,在缪梨身边站定。

    “你学了很多新东西。”他有些欣慰,“这很好。”

    “你不想跟我。”缪梨道,“耍我。”

    奢玉掏出手帕掩了唇,咳嗽两声,像看孩发脾气一样宽容地看着缪梨,耐心解释:“我不想对你出手。如果你速度快一点抓到我,也算把我败。”

    这话的,更加气人。

    缪梨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连奢玉的边边都没能摸到。

    “上次在永冻雪域,你已经对我出过手了。”缪梨瞪着他,“道貌岸然。”

    掐了她脖子的难道不是奢玉?他好意思出这种话。

    尽管奢玉当时没有对她用力,尽管缪梨当时折了他一条手臂。

    “是。”奢玉从善如流,“我道貌岸然。”

    缪梨的话仍然没能中伤他,或者他已经被中伤,不显山不露水的,不让她知道。

    奢玉回味着缪梨刚才的精彩出招:“他们没教你多少用法吧?能变出那样多的形态,你的悟性很不错。如果魔力足够强大,还有很多施展的余地。”

    缪梨道:“关你什么事——”

    脱口而出的话,下一秒成了惊呼。

    奢玉握住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很轻,却有一股磅礴的魔力从他手心向她体内奔涌,完全是不受控制地,缪梨张开五指,走廊各处突然齐齐传来建筑破裂之声,树木转瞬之间从所有能穿破的角落生长起来,嘭地一下,开了满墙满窗满地的花。

    奢玉收回手。

    花枝太沉重,花瓣徐徐地落了,他站在繁花里,对她展颜:“好看。缪梨很厉害。”

    缪梨大脑一片空白,想要话,什么也不出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来自奢玉的力量已经消失,刚才那样强劲的魔力一股灌入,震得她手臂发麻,现在已经轻了很多。

    “我去给你泡杯牛奶。”奢玉道。

    他走之后,缪梨还站在原地沉思。

    奢玉根本就是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她想要光明正大地赢他,夺得重获自由的机会,他甚至没出手,她就已经输了。

    深深的挫败感将缪梨环绕,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想起奢玉的那句话。

    他问她,为什么不干脆选择暗杀他?

    缪梨的手抖了一下。她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仿佛下定决心,用力地握了握。

    这天晚上,缪梨给奢玉做晚餐,脸上已经没了一开始的不情愿。

    她问他想要吃什么。

    “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奢玉乖乖地道。

    “你没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吗?”缪梨问。

    她从菜篮拿起一颗西红柿,掂着重量:“总会有特别青睐的食物。”

    奢玉思忖须臾,道:“我喜欢你做的饼干。”

    “饼干不可以当主食。”缪梨无语得连连摇头,替他做决定,“给你做开胃的菜吧。”

    饭菜做好,他们两个又是紧邻着坐在一起。缪梨提前分盘,奢玉就不用把菜放来放去。

    他拿着餐具,低头嗅了一下食物热腾腾的香气,问:“那么你呢?”

    缪梨正喝水,闻言道:“什么我呢?”

    “那些未婚夫里,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奢玉问,“赤星,世岁,斯渊还是帝翎?”

    “没有。”缪梨道。

    “全都很喜欢?”奢玉问。

    缪梨不做声。

    他顿了顿,又问:“一个都不喜欢?”

    缪梨还是不做声,呼噜又闷一口水。

    奢玉懂了。

    他慨叹道:“他们不够努力吧。但你一个都不喜欢,也好。”

    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真实:“至少我心里是高兴的。”

    “你不觉得不合理,也不觉得好奇吗?”缪梨忍不住道,“我有六份婚书,六份。”

    她盯着他:“不对。你真的完全不吃惊。我的事情,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了解他们。”奢玉道,“除了你已经见过的赤星他们,剩下那两个,我也很了解。但我最想了解的还是你。”

    “我想或许有一天,你会主动跟我你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或者大事,能听到就好了。”他道。

    奢玉着,启唇吃了一口缪梨做的开胃菜。

    他蓦地捂住嘴巴,脸一下涨得通红,从胸腔中爆发出止不住的咳嗽。

    缪梨噌地站起。

    此情此景,她往奢玉的饭菜里下了毒药,不会引起丝毫的异议,她有动机,奢玉的表现也像吃了毒物。

    缪梨最该做的,大概是赶紧逃跑。

    她没有。

    她皱着眉头去接了一杯水,放在奢玉手边:“我只放了一点点辣椒。”

    奢玉仍然连声咳着,本来就病弱,这么咳嗽,更像要把骨头咳散。

    他摸起水杯,凑到唇边抿几口,咳嗽才慢慢平息下去,脸也不那么红了。

    美青年脸颊淡粉未褪,我见犹怜。

    他自己咳得难受,却反过来安抚缪梨:“没事。”

    他要是干脆吃了辣椒辣死,或者噎死,这桩孽缘还能够自动了结,其实也算好事。

    现在奢玉平安无事,不知道应该庆幸好,还是惋惜好。

    缪梨要重新给奢玉做道菜,奢玉不用。他拿起勺子,仍旧舀起他不习惯的辣,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他很自觉,又放了一批魔种。这么看着,与缪梨的相处似乎进入了和平阶段。

    和平总是暂时的。

    是夜,月黑风高。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宅邸陷入沉睡,一片静寂,唯独缪梨没有睡。

    她点着的火,到从门缝透不出亮光,就着这一点光明,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她已经写了一晚上,付出许多努力,终于要大功告成。

    颤抖着狂写后的手,缪梨将写满魔文的纸拿起,两只眼格外亮。

    她将魔符往手臂一按,低声念咒语,魔符上繁多的魔文自动融入她的皮肤,她的身体逐渐淡去,轮廓消失,终于整个儿都失去了踪影。

    放眼整个卧室,找不到缪梨。

    “成功了。”缪梨道。

    随后,卧室的门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开,似乎有一道体温走了出去,但看不见形体。

    这正是缪梨从穹顶城的古老魔法典籍上默来的隐身魔咒,多看书总归有好处,在她需要的时候,比如现在,知识就派上了用场。

    缪梨要去干一件大事,重伤奢玉。

    她对药倒他、用魔咒弄晕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奢玉是不可控因素,只有她自己才是可控的,隐身魔咒没有破解方法,唯一的缺点是起效时间很短,她必须争分夺秒,一击必中。

    奢玉的卧房就在缪梨房间的旁边,门敞开着,因为他担心她半夜有事要找他,缪梨当时想,这种担心根本就没有必要,现在看来,还要谢谢他。

    潜入奢玉房间,一路畅通无阻。

    缪梨看见奢玉睡在简陋的一张床上,连被子也没有。他只是和衣而卧,枕着枕头,呼吸平稳。

    这个房间真的挺空,奢玉给缪梨布置了那么多温馨摆设,他自己却随随便便,这要是临时挪出的空房,也绝对没有魔种会不相信。

    缪梨心里一动,随即强硬地不为所动。

    她缓缓靠近奢玉,右手凝结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冰刃,等她得手,坚冰化去,连指证她的证据都找不到。

    缪梨想,现在她也要做一个坏蛋了。

    制裁坏蛋的坏蛋,就等同于英雄了吗?

    不见得。

    奢玉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侧着睡,脸显得那样无辜。

    缪梨走到了他跟前。

    她高高抬起握着冰刃的手,做了几下深呼吸,终于不做不休,往奢玉右胸腔刺去。

    出手果决,没有回转的余地。

    缪梨心里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她失了一瞬间的神,意念归位,却发现冰刃停留在奢玉胸膛之上,只剩一点点的距离,扎不下去。

    缪梨冷汗嗖一下出来了,双手微微颤抖,慌张地意识到,她被发现了。

    “我的隐身咒没有失效,怎么可能被发现?”缪梨道。

    本应该睡着的奢玉抬起手。

    他睁开双眼,轻轻握住缪梨,触碰到的瞬间,缪梨的身形才从空气中显现出来。

    发现隐身咒果然没有失效,这让缪梨更百思不得其解。

    奢玉垂眸看了一下冰刃跟他的距离,缓缓坐起,道:“魔咒没有失效,我本来也没发现你。”

    “不可能。”缪梨道,“那我应该伤到你了。”

    “我什么都没做。”奢玉道。

    他放低声音,怕戳破秘密似的:“是你下不了手,缪梨。你终究是光明正大的女王,做不了阴损的事情,哪怕重伤我,你能够重获自由。”

    “不是。”缪梨猛地从奢玉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她定定地看着他:“上次在光耀森林我就过,如果有下一次,我会动手杀你的。”

    “你会吗?”奢玉笑了笑。

    他坐正,拢好衣袍,对她敞开怀抱,毫无保留,温和地道:“动手吧。”

    他又给她机会杀他。上次给了,这次还是予取予夺。

    “你在赌我不敢动手吗?”缪梨的心狂跳起来。她不应该感到害怕的,但事实就是如此,面对奢玉的坦然,她忽然非常害怕,“我会的。”

    “好。”奢玉道,“别害怕,动手吧。”

    缪梨的手越发抖了。她看着奢玉的眼睛,想看出一样的害怕,然后想到,他已经杀了太多条性命,根本不会感觉害怕。

    她大脑一热,害怕顷刻间荡然无存,手往前一送——

    奢玉的左肩就见了血。

    缪梨下手不轻,虽然偏了位置,可血还是冒了一大片,奢玉的面色本来很白,现在更白了些,他看着她,仍然那么充满怜爱。

    她要杀了他,难道也是一件值得宽宥的事情吗?

    缪梨的手指沾到了奢玉的血。

    他皮肤是凉的,血却滚烫,烫得她一个激灵,连连后退。

    “我。”她脑子混乱,语无伦次,“我……”

    “别害怕。”奢玉道,“如果想再补一下,只能趁现在。”

    他苦笑道:“我开始觉得疼了。”

    缪梨没有补刀,她跑掉了。关在房间里,眼前还是血花弥漫开的样子,那样刺眼,逼得她紧闭双目,浑身发冷。

    缪梨平生,头一次感觉像现在这么六神无主。

    她煎熬了一会儿,才猝然警觉,这次失败的伤害,或许会让奢玉迁怒到那些无辜魔种身上。

    她立即开门向外跑,但一开门,就看见先前见过的高级脏血在外候着。

    “主人让你不用担心。”脏血道,“他不会伤害其他魔种的性命。”

    怎么关门,又怎么在床边坐下来的,缪梨不记得。她用手帕擦着手上的血迹,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天亮之后,她一上午没看见奢玉。

    守住大门的是低级脏血,不会话,缪梨问也没地方问,转到餐厅,发现奢玉给她做的饭,她没有吃,在书房枯坐一上午。

    摆在面前的书,一页也没有翻动。

    缪梨久久地发着呆,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向外望去,首先看见一角黑袍。

    是奢玉来了。

    缪梨一个激灵,跑也来不及跑,面对也不知道怎样面对,往桌面一伏装作睡觉,心里起了万分的警觉,提防着奢玉突然动手要她的性命。

    奢玉什么也没做。

    他走到缪梨身边,站了一会儿,就只是站一会儿。

    缪梨能感觉他的视线落到脸上,越发屏住呼吸。

    少顷,奢玉拉来椅子,在缪梨身旁坐下。

    缪梨闻见淡淡的血味,听见旁边桌子窣窣一响,然后再没有动静。

    无声无息。

    缪梨不知道发生什么,怎么这么安静,不敢睁眼看更不敢动。看得见的可怕不算可怕,未知才是最可怕。她在万分煎熬中度过漫长的时间,直到听见旁边绵长起来的呼吸。

    缪梨悄悄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奢玉的模糊的影子。

    他就趴在旁边,学她的样子,在书桌上睡,双臂乖乖地叠在一起,脑袋放在手臂上。

    缪梨的眼皮往上抬,再往上抬,终于正常地直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奢玉平和安稳的睡脸。

    他挨着她,睡着了。

    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比一起做饭更亲密,就在满屋的书香里,共享着难得的安宁与睡眠,什么也不必,什么也不必做,没有谁离开谁。世界,只剩两颗共同跳动的心脏。

    可惜,缪梨并没有睡着。

    奢玉或许也不在意她是不是真的睡着。

    缪梨看着他的脸,心里不知应该作何感想,于是视线下放,去看他受伤的地方。

    从奢玉的领口望进去,能够望见一截雪白的绷带,他应该是自己包扎过,没闻见药味,就是只做了包扎,没有上药。

    缪梨默默地收回视线,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溜走,不敢溜走,又不知道干什么好,维持着趴睡的姿势,怕奢玉突然睁眼,所以闭上眼睛。

    然后在一片静谧中,她真的睡了过去。

    奢玉对于缪梨跑来刺杀他的这件事情只字不提。

    缪梨看见他不自在,不话,他却跟平常一样话,请她帮他把衣服收到橱柜里。

    “这是脏的。”缪梨抱起衣服道。

    “那。”奢玉道,“如果你愿意,请你帮我洗一洗,好么?你不想那我们不要管它。”

    缪梨沉默一会儿,决定把衣服抱去清洗。

    她不是不愿意工作的性格,也知道如果她洗了,奢玉会按照早已经形成的默契,放走几个魔种。

    这是划算的买卖,她没有不成交的理由。

    缪梨抱着衣服正要离开,忽然从余光看见,奢玉把她装衣服的篮子拿了起来。

    “你干什么?”缪梨问。

    她急急忙忙奔过去,阻止他的那双手。

    奢玉拿着篮子,他看她,眼神很纯良。

    “你替我洗衣服。”他道,“我也想帮你把衣服洗掉。”

    “不用了!”缪梨道。

    “为什么?”奢玉问,“这应该是你换下的衣服,也需要洗的。”

    缪梨脸一热:“不用就是不用。”

    奢玉看着她。

    缪梨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压低声音道:“这里还有穿在衣服里面的衣服……我自己洗。”

    奢玉放开手。

    “抱歉。”他道,“我没想到。”

    他摸了一下缪梨的脸,笑道:“但你原本可能永远都不会在我面前有这种害羞表情的。我捡了大便宜,是不是?”

    缪梨避开他的手,抱着衣服往外面去了。

    被奢玉一弄,她干活的心情都没了,不由消极怠工,想找个房间把衣服放下,等她忘了这点尴尬再来清洗不迟。

    她随便拐进一道走廊,忽然听见门后有声音话。

    缪梨的脚步本来很轻,现在放得更轻,挨在门边,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

    “主人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声音道。

    听见主人,就知道里头的是黑暗魔灵。

    他们居然背着奢玉,在房间里悄悄话。

    一个脏血开了头,另一个脏血附和:“先是在魔界,不厌其烦,就为找这个女的,找到之后任由她伤杀,上次遇到斯渊,主人不作为,我们的同类死伤无数,主人完全不在意。”

    “哼,没有我们,谁去替他蓄积力量?自以为是造物主就了不起了。”

    “他哪里算造物主,创造了整个魔界的才是造物主。来去,主人连一根手指也比不上。”

    “住嘴!你一叫主人我就暴躁!”

    “他自己愿意受苦也就算了,上次之后,更连规则都更改,原本咱们要杀哪个就杀哪个,毫无顾忌,现在居然只能凭借引诱,让猎物自己送上门。猎物主动跟我们做交易,事后我们才能吃了他们。这算什么?!现在我们发起善心来了。”

    有个声音弱弱反对:“但那些利欲熏心的灵魂,吃起来不是更加美味吗?主人虽然加了限制,可送上门来的魔种只多不少,我们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

    “你会不会算数,损失大了!”叫嚣得最厉害的那个道,“以前他不在跟前,我们随心所欲,现在就算离了他,也要遵守规则,我最讨厌规则,也恨他对我们的利用!”

    “你想怎么做?”

    里头的声音马上压低:“没发现吗?自从他,只许吃自愿送上门拿自己做交易的魔种,我们吃不饱,他的力量也大不如前了。”

    “怎么看出?”

    “他最近出手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更是情愿跑到这里跟这个女的厮混。昨晚受了伤,现在脸色还不好。”

    “那是主人自愿受的。”

    “上一次,他是拉着缪梨动手,他自己用了力气,受伤之后对付斯渊还游刃有余。”脏血道,“这次,只是缪梨一刀,他就病歪歪了。要我……”

    他狠狠道:“我们吃了他。”

    “吃了?”

    “吃了?!”

    缪梨听得心脏一缩,里头的脏血也没平静到哪去,这个提议太过大胆,疯狂的黑暗魔灵听了也不由得要犹豫。

    “你们怕什么!我们的力量来自同一个源头,吃了他,我们就能获得自由。单凭我一个,或者你一个当然不行,一起上胜算很大!他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错过这次机会,依旧任他宰割。你甘心吗?你们甘心吗?”

    脏血们不话了。

    过一会儿,终于又有声音问:“什么时候动手?”

    领头的脏血了一个奢玉习惯的睡觉时间。

    “我这里有斯渊的箭,上次留下的。”他道,“先刺伤他,削弱他的力量,到那时候,我们一拥而上,把他撕成碎片。谁先杀死他,谁就能够拥有他的心脏。”

    领头的开始指派行刺任务:“你去。”

    “凭什么我去?让他去!”

    “我不去!”

    “那他……”

    脏血们争执最危险的任由由谁来执行时,缪梨离开了。

    再不走,她的气息不平稳,就会被他们发现。

    阴差阳错,竟然发现一个天大秘密,奢玉那么厉害,也有经历窝里横的时候。

    脏血本质噬杀贪婪,做出杀主人这种事,竟然也好像在情理之中。

    它们准备得周全,或许真能够得手也不定。

    缪梨想,难道奢玉的力量真像它们的,不如以前了吗?

    她跟奢玉,奢玉不还手,究竟是不想跟她,还是不能跟她,一旦动手,就会暴露他力量削弱的事实。

    缪梨又想到奢玉在她手腕握那一下,涌进来的力量。

    她不太相信脏血的判断。

    然而脏血们敢于提出这种要命的计划,并非毫无准备。

    缪梨刚才听着里头的声音,里面的高级脏血,竟然有数十个之多。

    奢玉只有他自己。

    缪梨想得出神,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她扶住墙,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跳进脑海。

    这件事,她告诉奢玉,还是不告诉奢玉?

    告诉奢玉,对她没有好处,他是不会感恩戴德的。不告诉奢玉,对她……

    全是好处。

    “不高兴了么?”晚饭过后,奢玉一边收拾餐盘,一边问缪梨。

    他问第二遍,缪梨才反应过来:“嗯?没有。”

    “你似乎心不在焉。”奢玉道,“如果有难以解决的事,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没有。”缪梨道。

    奢玉看着她。他笑笑,自顾自忙家务。

    饭后,奢玉邀请缪梨一块儿走走,他买了新的画给她看。

    “看了,会再放一批魔种么?”缪梨问。

    “今晚不了。”奢玉道,“今天放得够多,再天暗了,就算从这里出去,我的喽啰不动他们,他们也不会安全。”

    那么他的邀约,缪梨大可拒绝。

    但她没有拒绝,跟他一起看画,看得无比沉默。

    “你的精神果然不太好。”奢玉摸了摸缪梨的额头,确认不烫,“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晚,我的房门就不开了。”

    缪梨猛地抬头:“怎么?”

    奢玉道:“今晚不给你杀我的机会,让你睡个好觉。”

    缪梨舒了一口气,眼里的光却随即有些暗了。

    她离开奢玉,心事重重,把自己关在房里,上了锁。

    沙漏一点一点往下流淌,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可再慢,随着月亮的迁移,脏血们商量好暗杀奢玉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缪梨盯着沙漏,手无意识地乱抠,抠得红红。

    她今天有很多机会跟奢玉这件事,可到底没。

    她是一个知情不报者,卑鄙地等着罪恶对罪恶的制裁。

    或许奢玉会没事。或许奢玉会死在脏血的围攻里。

    她本可以的,她本来有机会的。奢玉很坏,可她要问心……

    问心无愧。

    缪梨听着隔壁的动静。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

    沙漏快滴完了,厮杀开始前的最后一刻,再不去真的没有机会。

    房门砰一声开!

    缪梨踩着黯淡的月光,往奢玉的房间跑去。

    内心千百个声音跟她重复,她一定会后悔。然而她还是去了,她痛恨黑暗,却不要与黑暗为伍。

    缪梨猛然推开奢玉的房门,叫道:“奢玉,你——”

    浓得散不开的血腥味淹没了她的话。

    缪梨的脚步刹停了。她站在那儿,一瞬间仿佛灵魂出窍,唯有一双眼还弥留着,看着,站在那里,双目红光灼灼的奢玉。

    他真适合个生长于暗夜、潜伏于暗夜,见不得光的生物。

    房内除了奢玉,什么都没有。可糊了四面墙壁的血、挥不去的杀戮气息、地上断成两截的箭矢,以及双目猩红渐隐的黑暗领主,无不在告诉缪梨,厮杀提前发生,已经尘埃落定。

    奢玉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到一滴血。

    缪梨觉得很冷,抱紧双臂,慢慢后退。

    黑雾向她袭来,转眼奢玉已在跟前。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落在缪梨脸上,沿她软嫩的肌肤滑下。

    “你还是来了。”他道,“你不该来的。”

    奢玉对缪梨低下头颅,以飞蛾扑火的温柔道:“我要放不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