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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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卓尖利的獠牙终于尽数显露出来。

    倘若之前的“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还能让一些胆怕事的文官搪塞是“傲慢无礼”的话,今日宴席上的狂言,是真的让他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今日要废了皇帝、那明日要做什么?

    ——效仿王莽篡汉吗?

    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没人敢站出来一句话。

    能在雒阳为官而平安至今的人,就是再蠢也知道“明哲保身”的意思。董卓的西凉军还立着刀戟虎视眈眈,真正敢站出来话的,要么英武超群而不畏强权,要么势力深厚而惹人忌惮,而雒阳上下能做到这些的,数来数去也不过那么几个。

    而“那么几个”中“不畏强权”的秦楚,还在好整以暇地观望。

    朝野百官的态度,是能反映一个国家的皇权与国力的。

    如果这个时候有接二连三的酸腐文臣跳出来反对,还梗着脖子大骂董卓,就明朝中纯臣居多,皇权集中;倘若反对的都是世家,则代表皇权衰微,外戚把持朝政,世家们跟着水涨船高,既得利益者因他的狂妄而不满了。

    至于现在

    现在这种满座沉寂无人应答的场面,只能明一件事。

    ——汉朝气数将尽了。

    秦楚低头摸了摸发尾,考虑着要不要改变计划先站出来反对,好歹能拉些士族声望,便看见袁绍面容阴沉地站起了身。

    “自先帝驾崩,今上即位,如今还未有半年,太师以为陛下‘失德’,敢问失德在哪里?”

    他那声“太师”叫得咬牙切齿。汉代士族重视外在仪容,袁本初生了张相当合身份的英俊面庞,然而此时,这张脸已愤怒得有些扭曲了。他横眉怒目,大声喝道:

    “董仲颖,你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难道是要造反吗?!”

    可不是要造反么。

    袁绍本就因谈判之事愤恨不平,又见董卓大设宴席、张狂至此,怒从心中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未喝尽的酒樽,狠狠向董卓脚边一砸!

    昂贵的清酿从容器中倾洒出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折射出烛灯的明光,铜制的雕花酒爵被奋力砸下,磕出一块浅浅的凹痕,又顺着惯性滚动了一圈,最终晃了一晃,停在了董卓垂落在地的衣摆边缘。

    身后西凉士兵当即拔剑出鞘,整整齐齐地前跨一步,十几道剑尖直指袁本初。

    董卓一还持着银剑,宴厅中的兵士各自将中武器指向了袁绍,其余诸官更是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开阔厅堂一时寂静无声,连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董卓顺着剑光望向袁绍,似是怒极反笑:

    “我是司空太师,天下事尽在中,就连天子都要听命于我——袁绍,你想好了,我的命令有谁敢不听?!”

    他着走上前,中剑直直地指向袁绍眉心,在西北锤炼出的猛将气势顷刻便显现出来。

    那柄宽长的银剑像是被焊在了他的里,如此重量居然能纹丝不动,剑尖稳稳地对着袁绍眉心,一步一刻地逼近着他。

    莫是座位上双直哆嗦的袁隗了,即便是表现尚算镇定的曹操,此时瞳孔都微微紧缩。

    袁绍咬着牙,哪怕额边鼻尖已因紧张而沁出些许薄汗,也依然一动不动。

    秦楚抬眼看他。

    哪怕东汉的世家积势再盛、垄断了再多权利财富,她都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体系下生长出来的贵族子弟,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气骨的。

    眼看着董卓真的要一剑刺下,秦楚眼睫一颤,终于是动了。

    “还以为会是什么场面呢没想到居然是救人。”她心中对现状不大满意,上动作却一点没慢下。

    只见舞阳亭主眸光微闪,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发髻上拔出三支发钗,两指微并,干脆利落地将簪尾的象牙外壳抽下扔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卓的剑柄与腕,嘴角竟不易察觉地牵出一丝微笑。

    ——随后便是利器破空的声音。精铁锻造的暗器以一种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冲向了董卓的腕,他条件反射地抬剑去挡。

    “锵”的一声清响,属于贵族女子的凤头点翠簪应声落地。

    董卓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刚想转去拦,另外两只云纹金簪却已经先后飞来,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了他的剑与五指,狠狠地扎向了腕内侧的麻筋。

    这下便是更重的金属坠地声。董太师一麻,五指不自觉地松开,造价不菲的宝剑就这样直直砸到了地后板上。

    西凉军怕她还有后,又未得到将领指示,剑尖一转指向了秦楚,却不敢贸然行动。

    袁绍终于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微微放松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曹操在和他使眼色。

    他倒是胆大包天,居然把佩剑藏在了外袍内侧带了进来,难怪要在门口拖一阵才进来,原来是怕人少时被看出带了剑器!

    曹操不动声色地将剑递了过去,好在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秦楚身上,袁绍取剑的动作又极心,因此除了被一两个心不在焉的文官看到以外,并没有出什么差漏。

    秦楚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拂了拂干净的红袍,无事发生似的歪了歪头,语气平淡道:

    “不过是校尉的猜测罢了,太师莫急啊。”

    她这句话扔出来,也没再接其他的,只是低头和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着他偷偷眨眼,示意现状无恙,事态尽在掌控。

    果然,眨眼工夫便见一西凉兵闯进来,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文士。

    李儒跨进门内,平复了下呼吸,勉强算是恢复了从容,又快步走向董卓,众目睽睽下与他耳语了几句。

    *“事未可定,不可妄杀。”他低声道,“伏异人掌握南营精兵,袁本初亦有部曲众多,两人各有势力。主公,不可在此动。”

    董卓默了一默,看了眼拎着剑径自往外走的袁绍,似乎是强忍着怒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回问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我观太傅袁次阳神态,似是畏惧主公威势。以袁绍之不敬威慑他,废立之事便水到渠成了。”李儒想了想,又补了两句,“袁绍无能,纵离去也不能成事,主公何必赶尽杀绝。逼急了世家,反而是坏事。”

    至于秦楚,优柔女子,不足为虑。

    董卓唔了一声,大概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转头对着欲拦袁绍的士兵们挥了挥,示意他咋咋地,别管了。

    没想到袁绍平日将世家气派摆得人模狗样,私下也是个心野气盈的,都走到门口了还不赶紧走人,又转过头来,语气咄咄逼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强而有势者绝非你一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董太师,你心玩火**哪!”

    袁隗:“”

    袁隗本来就为这事头疼得很,好不容易装死到李儒过来,见董卓似乎不想追究,心盼着自己的好侄儿袁绍早点滚出司空府别再添乱,此时又被他临走前这句辛辣的讽刺砸了个头晕眼花,差点没晕过去。

    董卓勃然色变,背青筋暴起,差点没忍住将嘴欠的袁本初就地正法,被李儒狠狠按下,又低声了些什么,才勉强站在了原地。

    “袁太傅,”他没有再看袁绍,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绿着脸的袁隗,一时没控制好表情,变成了狞笑,“你家教出了个好侄子啊。”

    袁隗无话可。

    秦楚见董卓如此,就知道又是李儒劝阻了什么。李儒作为董卓唯一的谋士,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步步紧逼,才拦下他发难。

    她现在还被剑指着,因此也没有火上浇油,只道:

    “太师有什么要紧事,留待七日后的朝会再吧。”

    坐在位置上装鹌鹑的陈行石闻言悄悄抬头,看了眼她。

    正常来,朝会的确是七日后。然而董卓身为太师,跋扈专权,自然是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她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宴席开始时恢宏盛大,结束得却潦草敷衍。总而言之,利诱虽然没有,威逼的效果却已经实现了。除了中间袁绍和秦楚闹出来的那点动静,其余结果都还尽人意,董卓于是心烦地挥挥,让诸官各回各家。

    文官们成群结队地从宴客厅中走出来,三言两语地声交谈着,间或泄出的话语无非也是“强横擅权”、“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年纪大些的双腿都在打颤,神神叨叨地重复念着“如何是好”。

    秦楚夹在人/流里,听着丁原和另外几个寒门出身的武官骂骂咧咧地抨击这世道,挺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走至正门,才发现袁府的马车已经不在原处了。

    派来驾车的李谨对着她抱拳一礼,护着她和荀彧上了车,在门前的一片嘈杂中压低了声音,汇报道:

    “袁本初上马车北行五里后,忽然下车驾马向东,将朝廷符节挂于门上,朝北方去了。”

    “大约是去了豫州或冀州。”荀彧偏头和她解释,“袁氏一族的根基在汝南,门生故吏遍布北方。他自知招惹了董卓,此番回去应会招拢豪杰。”

    那应该就是后来“十八路诸侯结盟”的开端了。秦楚眨了眨眼,暗暗将董卓的死期向前挪了挪,防止袁绍崛起过快,挡了她的路。

    然而还没等她考量出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具体时间,便感觉马车速度缓了一缓。

    荀彧掀起车帘,已经能远远看见秦楚的府邸了,只是侧方另停了一辆稍显陈旧的马车。他还未想起是哪家的马车,就听见李谨恭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主公,前方有人自称陈行石求见。”

    原来是那太祝丞。

    作者有话要:

    李儒: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事未可定,不可妄杀”还是演义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