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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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楚斜靠在屏风上,垂着眼掐算时间。

    春困夏倦,皇帝的德阳殿里吊了油灯,暖黄的灯光沉沉地投下来,被屏风恰好不好地遮住,她等得有些瞌睡了。

    “不归——”

    外头杜鹃忽然传来一声长啼,听声音是飞近又远离了。刘辩本就心神不宁,听到鸟叫又吓了一跳,中竹简“啪”一声砸到地板的桃枝席上,带起的风将书案旁的烛火吹得一晃。

    紧接着,金碧辉煌的殿门像是动了一动,在刘辩弯腰拾书时,忽然发出“咔”的一声闷响,少帝的背后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僵着脖子抬头,只看见衣着堂皇的董太师背进来,身边带着个瘦削刻薄的中年文士,另有十二个西凉士兵分别守在殿门前。

    “陛下。”董卓缓步上前,踩着台阶走到刘辩跟前,腰间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剑柄处镶嵌的黄玉恰好折射出一道利光,他慢慢道,“许久不见了。”

    董太师没有向他行礼,刘辩也不敢要求。他弓着背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见过太师。”

    董卓的到来似乎激起了他的一些情绪,少帝麻木的外壳掉了几瓣,隐约透露出内里的恐惧来。那点情感回光返照似的回到了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秦楚,目光不自觉地向着角落漂移了一阵。

    “伏楚,她究竟来做什么的?”刘辩心中惊疑不定,“董卓今天要来,她也知道么?”

    然而他很快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了。董卓不久前刚刚设法杀死了他的生母何太后,又于朝上朝下各方施压,这使他飞快地成熟起来——让他从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皇帝变成了不动声色的、一问三不知的皇帝。

    刘辩沉默中关注着周遭动向,很快注意到董卓身侧李儒的冰冷的目光,脊背一僵。

    李儒与他对上目光,似乎是点了点头,居然不再看他,而是走上去与董卓耳语,期间偶尔泄出几个零碎的词语,而他则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留王”与“扶立”。

    刘辩:“”

    他心一沉,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之前董卓要求废立皇帝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刘辩本来是不知道的。

    董卓将他和陈留王严格分隔开来,殿门派重兵看守,除了必要的上朝露面,他都是被控制起来不得见人的。

    然而那天不知怎么被一个内侍混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来,当场跪地抱着他的腿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喊:“陛下!天下将乱啊!”

    他当时不明所以,却看见西凉军士将他扣住,直到董卓前来,命令士兵将此人杖毙,就在皇帝面前。

    刘辩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跪地长泣的内侍被杖刑至死,死时还眦目欲裂地看着他,没有瞑目。

    少帝这才意识到,董卓有怎样的野心。

    他在“乖乖等死”的麻木与“或为传言”的侥幸中煎熬了三天,态度终于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第一种——算了,死就死吧,总好得过天天低头受辱。

    至于秦楚,当时他派天使送出去的那封诏令,八成也没被当回事吧。

    刘辩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何氏宗族与宦官的斗争,最后居然会危及到自己的帝位与生命。

    刘辩只觉得心中麻木,已做好了赴死非准备,而董卓这时也已经结束了与李儒的交谈,准备发难了。

    此人在心谋划上和政客还有些距离,不过在变脸一道上造诣颇深,眼一眨便阴下了脸,唱戏似的喝道:

    “刘辩,你可知罪?!”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刘辩都能猜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了,心里觉得可悲可笑,身体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毕竟是个被时局辣摧熟的半大少年,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遭受再多变故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好颤着嗓子问:

    “太师这是何意?”

    董卓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不过和刘辩走个可有可无的过场,这话一扔就不管事了,于是干脆利落地挥,身后便走上前一个将士,接过李儒中一卷竹简,声色平淡地念道:

    “孝灵皇帝早逝,独留长皇子辩继位,然辩天资轻佻,威仪不合,居丧慢惰,否德既彰——”*

    就着这冷漠刻板的背景音,刘辩看见李儒从袖中取出一壶酒,又接过另外士兵呈上来的碗,将微浑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他的脸色霎时白成了墙面。

    赐酒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请吧,陛下。”

    刘辩被西凉士兵推了一推,寒意顺着骨头间的缝隙升上来,冻得他牙齿哆嗦。

    他踉跄着被走上前,硬邦邦地接过那碗鸩酒。李儒见他动作太慢,皱了皱眉,伸一挥,便又有两个将士走上前。

    其中一个将少帝瘦弱的双反绑在背后,卡着他的脖子,像鸡崽一样按住了他,另一个干脆利落地捏住他的脸,迫使他张口,随,毒酒便从碗中不停歇地流向他喉里。

    “呃、咳咳——咳!”

    火辣辣的烈酒几乎要烫伤他的喉咙,少帝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生理的痛苦与心理的屈辱使他陷入近乎绝望的恐惧,刘辩双腿发软,若非身后有士兵托着,几乎要跪下了。

    “弘农王,走好吧。”

    他看见董卓笑着弯腰看他,像是在俯视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麻雀,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苦涩的毒酒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他才意识到,“弘农王”是他被废之后的爵位。

    “”

    刘辩泪水横流,那些虚无缥缈的皇权尊严这一刻丧失殆尽。

    他心跳不知怎地开始加速,五指发麻,脑中遽然划过秦楚那张无悲无喜的年轻面容,破罐子破摔似的转过头,直直地瞪着屏风所在,眼眶通红。

    伏楚、你看到了没有!伏楚、救救我!!

    救我,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不归——”

    窗外杜鹃忽然开嗓,中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茶水在蔺席上横流,缓缓渗入其中。

    坐在书案前的人心陡然狂跳,噩梦初醒般地抬头,额上竟然沁出了细汗。

    家仆连忙弯腰收拾碎片,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主人。”

    卢植微微舒了口气,蹙起眉,有些不耐地摆:“你先下去吧。”

    “诺。”

    仆役抱着碎片低头退下,恰好与形色匆忙的护院擦肩,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卢植脸色奇差。

    雒阳这几日山雨欲来,卢尚书府上气氛也格外压抑,这些护院原本也只是看家守院的,只是最近似乎多了什么任务,家仆常能见他们出门,回来后无需禀报便能面见主人,或许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主人。那边的,天子已经救下来了,正在府上休养替代的尸体也准备万全,不出意外,无人能查。”

    在卢府家仆看不到的地方,担任护院的卢植心腹正在将探查到的天子动向如实汇报:

    “此外,曹操已随她的人前往城南大营,与其亲信汇合,于广阳门前随时待命。”

    卢植早年曾任中郎将与黄巾交战,退位后带了几个轻微伤残的军士回来,做了尚书府的护院。他一伸,护院便会意上前,从怀里取出秦楚书,恭敬地递过去。

    “下次朝会,楚将如约送陛下归位。届时请尚书中郎帮扶一二。”

    得倒是冠冕堂皇。卢植抬袖擦了把额上细汗,低声自语:“陈行石选择她,未必是正确的啊。”

    “您什么?”

    “没什么。”

    六人密谈那日,他与秦楚在陈府曾产生过冲突,讨论的就是“是否该让天子假死避祸”。

    秦楚认为董卓锋芒过盛,未有完全准备就不该正面对抗,因此选择提供内应兵马,使少帝假死、董卓松懈后,再围攻西凉军,与他在朝堂当面对峙。

    卢植确是典型的士人思维,以为“假死有失皇权尊严”,集结勇武者刺杀董卓为佳。

    他是纯臣,在朝堂素以刚正不阿闻名,门下子弟众多,因此成为士人之首,在雒阳颇有声望,如果真要寻求义士谋刺董卓,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毕竟严格来,无论是曹操献七星宝刀而刺杀董卓、还是王允定连环计引吕布除贼,其实都是“义士之举”。

    如果按照既定的历史行走,卢植的想法是绝对合理的,因为董卓的确会因此身亡。

    可是秦楚的准备太充分,她不缺兵马、不缺内消息渠道,甚至凭借她的武力,刺杀董卓都能做得比别人好——有些事情,她独自行动也可以实现。

    卢植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没有被服,但在争执中避无可避地意识到了残酷的事实:秦楚具备压倒性的实力。

    她是否有类似董卓的野心,卢植现在无法判定。但他接受秦楚的意见,除了真正为了岌岌可危的帝位以外,也是想掌握秦楚的动向,提防她借救驾生事。

    同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两次。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秦楚所做的事情都还在规划的路线上,无论是曹操还是蔡邕陈行石,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

    卢植揉了揉太阳穴:“算了。眼下目标相同,不可相互猜忌。”

    “卢三。”他唤了护院吩咐道,“先去舞阳亭主府上,替我看一看天子的状况。”

    “诺。”

    护院转身欲走,踏出两步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悠悠一声低叹,伴着春末四声杜鹃“不如归去”的啼鸣,悲惜如有高楼轰然倒塌。

    作者有话要:  *来自三国演义电视剧。

    都是旧时代的陪葬品啦。

    刘辩当然是没有死的,最后是被阿楚拖出来、郭嘉背回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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