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岳赶到的时候,路问妍背对着他站在噬魂潭的水面上。

    “师妹。”他提着沧溟剑走过去。

    路问妍抬眸看他，仲岳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等看清她的神情,心猛地揪了起来。

    路问妍微微笑着唤他：“大师兄。”

    “你……”仲岳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什么。

    眼前的路问妍虽然微笑着，眼底却氤氲着散不开的悲哀，那种悲哀浅之又浅,但他撞上路问妍目光的那一刻,只觉得一股铺天盖地席卷过来的悲伤转瞬间就隐在了暗流汹涌的心绪深处。

    她很难过，难过的快要溺死了。

    仲岳走上噬魂潭,漆黑的水流如同脂玉,只在他脚下出现了两圈涟漪,他如履平地的走了过去站在路问妍面前。

    “沧溟剑。”

    “是沧溟剑呢,怎么又回来啦。”

    “嘻嘻，又要被丢掉啦。”

    “下一个会是谁呢？”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仲岳看着路问妍，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但举起的手始终没有放下去，他垂了眸，眼底深处藏起了所有的心思,对路问妍勉强笑了笑：“师妹,他没死。”

    “……什么？”路问妍茫然抬起头，眼睛却一点一点亮起来，“白白他……”

    “没死，碧落上神护下他了,只是他受伤太重，又把修为都给了我……”

    仲岳话没完,眼前的路问妍骤然散成一团云雾，瞬息间就消失不见了。

    “……”衢佑神君同情的看了一眼仲岳，“苍霄派弟子？”

    “前辈。”仲岳点了点头。

    “你手里的是沧溟剑，与泽那家伙做了什么？”衢佑神君问，身后好几位魂魄残存的神君都走上前来，“我们无法离开此地，只感觉外面怨气深重，三界大战又爆发了？”

    “前辈容我做完想做的事，再与你们一一细诉。”

    仲岳站在噬魂潭上，没了路问妍神魂的压制，与泽神君的魂魄突然浮了上来，他身上缠着无数冤魂厉鬼，漆黑色的水流如同利刃，将他神魂削得血迹斑斑。

    潭面上无形的禁制如同一面倒扣的镜子，与泽神君只剩半张脸的魂魄撞上来，五指如钩死死抵着水面，面容扭曲的盯着仲岳。

    仲岳冷冷看着他，突然伸手下去，他的手穿过水面的结界，几乎被削成白骨，但他面不改色，捏住了与泽神君胸口插着的“沧溟神剑”。

    雪白的灵光像是潭水中的异物。

    与泽神君脸上绽放出一个几乎带着恳求的迫切神情：“杀了我……杀了我，不要了，好疼……杀了我……”

    原来那些日子那么难捱，他一分一秒都坚持不下去。

    偏偏路问妍在他身上留了一团神力，能够保证他不死。

    仲岳握住剑柄往他胸口更深处刺去。

    与泽神君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深一点，再深一点，碾碎他的魂魄。

    他想死，与其无边无际的疼下去，他宁愿死。

    可仲岳却残忍的对他微笑了一下，抬手拔出了他胸口的沧溟剑，灵光离体就重新聚集回了沧溟剑身上。

    “杀了我……”与泽神君方才已经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开始一点点修复，他居然开始发起抖来，“仲岳，杀了我，我把我所剩的神魂灵力、修为全都给你，我命令你杀了我……”

    等身体被修复，新一轮的折磨就要再次开始了。

    “真的很疼吗？”仲岳问。

    “疼……快动手……”与泽神君眼睛里涌起来懦弱的恐惧。

    “疼到你身上了才叫疼。”仲岳道，“神君，你神无情，你身上一点神性都没有，无情这点倒是占了十成十。”

    话间，仲岳面无表情地一点一点捏碎了沧溟剑。

    雪白的灵光和着银色的碎屑洒落在噬魂潭上。

    与泽神君看着唯一能杀死自己的东西被仲岳碾碎，嘶声狂叫起来，水面的结界被他手上的血印出掌印，下一刻又被漆黑的水流洗去。

    无数黑色的水流旋转着，缠绕上与泽神君的手臂，脚，身体，捂住他的嘴，拖着他往潭水深处下去，压抑不住的惨叫声越来越，直至被水流声淹没。

    仲岳两只手掌滴着血，转向水潭边的诸位：“抱歉，请问困在噬魂潭中，几时可以出来？”

    “这……”衢佑神君想起刚才惨绝人寰的一幕，“若没有人放他出来，或许千万年后，三界消失以后吧。”

    “那就好。”

    仲岳走下水潭，在水边的白色沙地上盘腿坐下：“我要散去一些修为，烦请前辈帮帮我。”

    衢佑神君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

    仲岳一身修为即将圆满飞升，现在又毁了一件神兵，恐怕只要他踏出极寒之地一步，九天雷劫就要即刻降下，过得了就飞升神界，过不了就魂飞魄散。

    “你不想飞升吗？”他问仲岳。

    这位苍霄派年轻的弟子看上去和麓嫣上神认识，那应该知道三界间那些秘境的秘密了，许多上神、神君受不了神界日复一日的清冷孤寂，都选择强行下界，只留下了被碾碎的残损念想。

    可也有一些飞升的神君是真的享受那样清净的日子，和亘古不变的安寂。

    他不确认仲岳是哪一种。

    “想。”仲岳道。

    “那为什么……”衢佑神君走了过来。

    “这不是我自己修来的，我不要。”仲岳板着个棺材脸，“就算要飞升，也该是我自己的能力和修为。”

    “……懂了。”衢佑神君上前一步把手放在仲岳头顶，“我来帮你。”

    这位后辈，我看你尘心这么重，怕是以后很难有机会飞升了……罢了。

    ＊

    流云山，训诫台。

    路问妍回来的时候山顶上聚集了许多人。

    妖王，人皇，十二妖灵，羽卫各队队长，魔族几大家主，人族各大仙门掌门，乌泱泱一片，她没有出声，凝成云雾落下去，悄无声息的钻进碧落的藤蔓找到奚飞白。

    奚飞白浑身浴血，碧落只能维持孩子的模样，看到她回来，奶声奶气跟她了句老气横秋的话：“你啊，还和以前一样莽撞。”

    路问妍来不及话，把掌心轻手轻脚贴在奚飞白的胸膛上，俯身下去听。

    心脉里缓慢地流转着一点没有散去的灵息。

    “绿，还好有你。”路问妍猛地吐了一口气，靠在奚飞白身上闭了闭眼睛，坐起身来。

    “谢你自己吧。”碧落，“曾经你给了他一缕神魂，让他炎息缠身还能安然无恙，现在也是，要不是你那一缕神魂在，他那个自杀式的换修为的方法，我可护不住他。”

    “这子真不要命……”

    “碧落，我有事求你。”路问妍。

    “……别叫我大名，肯定没好事。”

    “我不想回神界。”路问妍有些出神，“碧落，你记不记得南明上神？”

    “啊，老凤凰啊。”碧落胖乎乎的脸抖了抖，“她以前老是烧我须须。”

    路问妍笑了笑：“她还没陨落的时候，我经常去找她玩，她曾经问过我要不要去三界，我我经常去，没什么意思，她对我，等有一天我觉得神界太空太冷的时候，就会发觉神界才是最无聊的。”

    “碧落，我知道你喜欢清静，可我现在不想回去神界了，三界这么多挂念我的人，我舍不得离开了，之前我下来的时候其实就想借着帮与泽神君的借口来走一走，见一见我想见的人，然后就毫不留念的回去。”

    “神界才是我的家。”

    “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

    “从我看清楚自己心意的那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那些飞升的神君为什么想要离开神界，我现在能体会他们那些舍不得放不下的心情，为什么宁愿灰飞烟灭也要尝试一次。”

    路问妍轻轻抚过奚飞白的脸，洗掉了他脸上的血污，柔和的灵力修复着他的身体，她俯身下去，吻了吻奚飞白的微凉的唇。

    碧落慢吞吞侧过了身体，望向树藤外。

    “碧落，我当了这么久的神，却没有为这三界做过什么。”路问妍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那些飞升的，拼尽神魂想要回到三界的神君，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你想做什么？”碧落皱了皱眉，“别乱来啊。”

    “放心，我舍不得死。”路问妍的声音带着释然的笑意，“借你碧落树藤用一用。”

    她钻出藤蔓，最先看到她的是正凑过来研究树藤的阮修寂。

    “师兄。”

    “师妹！”阮修寂被吓了一跳，魂魄差点不稳。

    路问妍伸手一挥，一缕云雾缠绕过去，强大的灵力让阮修寂魂魄凝成实体，他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手，瞠目结舌看着路问妍。

    路问妍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仰头望向苍穹，流云山上的护山大阵已经被摧残的差不多了。

    前有魔君攻山门，从被烧焦的半座山来看，哪怕是演戏，他也攻得很认真。

    后有与泽神君想要掌控三界，企图以流云山的灵脉为支撑，篡生为新的神。

    流云山……命运如此多舛。

    路问妍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她的身体化成云雾升上天空，身后碧落藤蔓缠绕上来，以训诫台的玉石碑为中心，开始向着九天之上延伸而去。

    训诫台上的人很快发现了天梯一般的藤蔓，以及缠绕着藤蔓的云雾。

    清浅的雾气弥漫开来，地上的花草树木开始飞速复苏。

    “陛下，心……！”羽卫二队队长正要护着人皇退开，一队队长若贞却拉住了他，雾气漫过来，莫景脸上的伤口慢慢愈合了。

    那是方才在战场营地，被离心戟控制的仙门弟子划伤的。

    “这是？”子书长老和黎州魂魄的损伤也被雾气修复了。

    “师妹？”黎州看向碧落树藤。

    “是妍儿？”妖王走过来站在他们身侧，“她想干什么？”

    子书长老不可置信的看向朝上空升上去的裹挟着云雾的树藤：“难道她想要……”

    树藤穿过山顶层层流云，穿过不可跨越的几重天，最终来到了混沌的一片风壁面前。

    “就是这。”路问妍停下来，“碧落，我想搭一座桥，为那些想要下界的神君引路，不过我没那么大本事对抗天地法则，如果他们愿意舍弃修为也要回到三界，那我的一缕神魂永远在这里，引领他们重回尘世。”

    “你都做了，我只能帮你了。”碧落现出身形揉了揉路问妍的头发。

    “我自己的修为撑得住，你借我藤蔓就好，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放你的屁。”碧落断她，“废话少，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参一脚，不看着你这缕神魂，你又被骗了呢？”

    “……”

    “不服气？”

    “不是啊。”路问妍摇摇头，“你能不能别顶着一张超级可爱的团子脸这样的话啊？”

    碧落：……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啊？没良心的！

    作者有话要：

    白白：参与感为零，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