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立冬刚过,水冰地冻,寒气夹杂着檀香飘满整个慈恩寺,隐隐约约有木鱼声夹杂着幽幽经文声传出。
天色晦暗,卯时初刻,梆声响起,经文声渐消,寺庙里人影幢幢,比丘尼们下了早课,到了用斋饭的时辰了。
整个慈恩寺里只有东北角的廊院格外安静。这廊院住着的大都是俗世官宦人家捐了钱在此修行的比丘尼,平日里的作息时间与别的比丘尼不同。
廊院西侧最左边屋子的纱窗透着微微光亮。
简陋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矮榻和一只立柜。矮榻上又摆放了一张案,案前端正乖巧的坐着一位在抄佛经的沙弥尼。
沙弥尼生的貌美,虽没有头发,但她颅顶生的漂亮,圆润光滑。身上罩着一件宽荡荡的灰色僧衣,看上去格外病弱。晃晃悠悠的烛光照着的她白皙精致的面庞,双眉间的朱砂痣随着烛火摇曳而若隐若现。
曙光慢慢驱散雾,回廊上响起脚步声。
沙弥尼丢下笔,飞快地下了榻,趿拉着僧鞋走到门后。那双天生妩媚的柳叶眼里尽是期待,贝齿叩住唇瓣,双手紧紧地揪着僧袍,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回廊上的人敲开西侧一排廊院的屋门“静安你的信”,“静心这是你的”,“灯缘你回信写好了送到客堂去”……
沙弥尼等了许久,久到失望浮到心头才明白这个月又没有她的信,冷气从门缝里窜进屋内,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沙弥尼慢慢走回矮榻坐下,伸手从纤细的脖颈里扯出一根红绳,上面挂了一块温润朴素的平安扣,鼻子微酸,到底没有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砸。
这些年都过去了,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沙弥尼猛地站起来,眼睛里带着一抹不可置信,又隐隐有几分期待,抬手擦了擦泪珠,上前开门。
沙弥尼心翼翼的抿嘴一笑:“圆安尼师。”
声音轻软,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看得圆安尼师心中不忍,声音也不由得放轻:“妙提,今日是十五,你早些去用斋饭。”
沙弥尼法号妙提。
每月初一十五,慈恩寺举办法事,长安城里的信男善女都会来此烧香礼佛听上座净慈大师讲课。
今儿恰逢十五,照例也会如此
妙提轻轻眨了眨眼,眸子瞬间黯淡了下来,声音较方才而言有些哑:“谢谢尼师,我收拾完便去。”
“那就行,我先去客堂了。”
走出廊院前,圆安尼师回头,只见廊院萧瑟,寒风冷冽,妙提扶着门框站着,可怜又弱。
记得十年前妙提刚刚被送过来的时候,不过三岁,虽然有些病弱,但头上扎了两个揪揪,挂着铃铛,像极了佛祖座下的仙童。长大后容貌更是天生风流妩媚,她身体病弱,又平添了几分娇弱。
这廊院的尼师们,要不修行几年便还俗被家人接回去了,要不参透红尘到了年纪受大戒成为比丘尼。
只有妙提无人问津,茫然无助,圆安法师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妙提喉咙间泛起痒意,血腥味渐浓,细巧的眉毛微蹙,手指用力的抠住门框猛咳起来。
隔壁屋子的门这时候开了:“病秧子,安静点!”
妙提连忙捂住嘴闷咳了几声,缓过气来,苍白的脸上浮出红晕,歉疚的看着对方:“对不起呀。”
她隔壁住的是灯音尼师,听是在家里犯了错被送进庙里思过。前几日有位年长的妇人来见过她,接着灯音尼师便特地跑到她屋子里告诉她有人接她回家了,想着也就这两日了。
灯音尼师抱臂倚着门,僧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松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体态丰腴。
灯音上下扫了妙提一眼,酸溜溜的尖着嗓子道:“病秧子,这儿日子清苦,你明日跟我回去吧,我身边还缺个奴婢,到时候吃香喝辣的少不了你,再找个大夫给你看病,岂不美哉!”
妙提没有想到她会出这番话,忙急着摆手,软软的道:“我……我……贫尼在这儿很好的。”
灯音也不多言,轻哼一声,声嘀咕着:“没人要的病秧子,不跟我走,也没人要你。”抬头看着妙提精致的面容,心里没趣儿,留下一句话转身关门:“帮我提个早饭回来。”
妙提呼出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回房间,等会多一份斋饭带回来给灯音尼师就当吵醒她的赔礼吧。
妙提把厚厚的一沓佛经装进布袋里,准备先去大雄宝殿供奉给菩萨再去斋堂。
妙提纤细的胳膊提着布袋微微有些吃力,这几日夜晚她总觉得好像可以听到哭声,因此没有休息好,便抄了许多佛经。
出了廊院,香火气渐浓,天已慢慢放亮,再过不久香客便会接踵而至,妙提不喜人多,便算走近道,这样可以早些回来。
不过近道虽快些但是要经过一座长年失修的佛塔,十分冷清,妙提巴掌大的脸冻的通红,呼出一口热气,往佛塔方向走去。
她们住的廊院在慈恩寺偏僻荒凉的地方,与前面铺了青石板平坦宽敞的路不同这儿是泥土路。
泥土路凹凸不平上面又堆满了枯树叶,走起来稍微有些吃力。
她身子弱,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辰才到了佛塔,便已经气喘嘘嘘了。
妙提扶着佛塔前的栏杆细细的喘息,微微皱起眉头,挺俏的鼻子吸了吸,好像嗅到了一股特别的与寺庙格格不入的香味。
她在灯音尼师那儿也闻到过,记得灯音尼师这是胭脂味,长安城的娘子们最喜欢的味道。
妙提觉得是很好闻,但是此处怎会有胭脂味?
妙提看着破旧的佛塔,握紧了布袋,有些害怕,她还是走吧!
刚走一步,塔里传来撞击声,妙提整个人都要毛起来了,跑着下了台阶,结果佛塔里的撞击声更大了。
妙提停住脚步,咬了咬牙,壮着胆子回头。一边往走着,一边嘴里声念着:“是猫儿,是猫儿。”
妙提停在门前,里面的撞击声还在响,鼓足勇气,轻轻一推。
“支呀——”古老的门徐开。
撞见声停止,妙提也僵在了原地,嘴巴微微张开,震惊的看着塔内。
墙边站着五六位被捆绑着,嘴里塞着布条的少女,眼睛红肿着带着哀求看着她。妙提回过神,丢开手中的布袋,快步上前为她们解开绑着身体的绳子。
明明寒风倾股,妙提额头上却满是汗珠,耳边是少女们的呜咽声,妙提好像明白这些天夜里是什么声音了。
绳子扣的紧,妙提急的眼睛都红了,半天才解开一个穿着紫衣的少女。紫衣少女伸手拉下嘴上的布条,带着哭腔:“多谢尼师解救。”
妙提来不及详问,还有几位绳子没解开:“施主客气了,快……快帮忙。”
紫衣少女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应声,就看见远方走来几个人,惊惧不已,拉过妙提便往外狂奔。
来人显然也看到她们了,加急往佛塔跑来。
妙提手里还扯着一根绳子,慌慌张张的跟着紫衣少女后头,手腕被捏的生疼。紫衣少女到底已经数日没有进过食了,跑了没几步身体便软下来。
妙提回头望去,见到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净贤大师面露凶狠的追赶着她们,旁边还有几个提着刀的男人。
她身体虚弱,紫衣少女体力不支,后面的人就要赶上她们了。紫衣少女心中绝望,停下脚步往前推了妙提一把:“去找怀国公。”
妙提胸口闷疼,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紫衣少女哪里拦得住身强力壮的男人。
妙提耳边充斥着心房猛烈跳动的声音和越来越近的呼喊声,脑子里回想着慈恩寺的出口,她记得寺前的放生池连着东边的一条溪,那儿有个墙洞,寺里的年纪的尼师常常从那儿偷跑下山。
“人呢?”
“请郎君恕罪,刚才……”
“废物,连个尼姑都追不上,去北门守着。”
“唯!”
妙提身子全部浸泡在冰凉的溪水中,头露出水面,手死死的捂着嘴听着木桥上方男人的对话,浑身颤抖着。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桥上的脚步声才慢慢离去,再等了一会儿,妙提爬出水面,跌倒在桥上,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妙提看着桥上多出的一个东西,伸手捡起,仔细看了看是一个银色长体嵌着银鱼的挂件,应该是那几个男人丢下的。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她的生活却发生了巨变,仿佛在做梦一样。
回头看着被金色光笼罩着的慈恩寺,妙提了个寒颤。
自被遗弃,磕磕绊绊长到今日,她也曾满心期待着亲人寻回她,但满腔热情被时光慢慢冷却,妙提拽下脖子里的平安扣和挂件一同紧紧的握在手中。
妙提起身,脑子晕眩,身体晃了晃,紫衣少女的话还在脑子里回响,怀国公怀国公。
这是人名吗?
妙提有些着急,她长在寺庙甚少接触俗事,不懂怀国公是地名还是人名。寺庙是不能回去了,怕是只能到山下找人询问了。
长安城南郊的樊川钟灵毓秀,风水极佳,因此樊川除了寺庙就属那些世家贵族的别院最多了。
一阵马蹄声在林中响起,并着几声爽朗粗悍的笑声。
粗狂的声音响起:“将军就算久别沙场,英姿也不减当年啊!”随后便有人附和。
而被众人拥在中间的郎君只是轻轻勾了勾薄唇,拉开弓箭,动作狠厉干净。只听“嗖”的一声,又一只四处逃窜的鹿顺势倒地。
不需人吩咐,侍者上前查看那郎君的猎物,箭正好插入那只鹿的喉咙,一招毙命:“燕候,记二十四。”
被称为燕候的正是那位郎君,只见他身骑骏马一身玄色轻甲,黑发用一只墨玉簪高高束起。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当真生的十分俊俏。但眉眼间的戾气令人不敢直视,从而使人忽视了他的相貌,只剩下他强势的气场。
“一共往这林子里放了五十只猎物,您就射杀二十四只……”身侧人的话还未完,便被燕候伸手断。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燕候冷笑一笑,往不远处一棵树下放了一箭:“出来。”
众人都是在沙场出生入死的将领,闻言,都瞬间警惕起来。
妙提未下过山,也不知怎么就进了这片树林,她头晕的紧,浑身发烫,便找了颗树靠着歇了会,没想到竟然来了人。
她哆哆嗦嗦的转到前面去,漂亮的眼睛看着众人,妙提张张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不出话来。
众人看出现的是个瘦弱却很漂亮的比丘尼都微微一愣,随后哄堂大笑,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妙提一惊,头更晕了,眼睛里像是在冒星星。妙提进入黑暗前映入眼睛的是一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凤目。
燕候凤目微微眯起:“去,看看。”声音冷酷。
侍者应声上前查看,妙提双目紧闭,躺在地上,便是僧袍上沾满污渍,面色呈现病态也无法掩盖住其灼人的美貌。
侍者飞快的在她鼻息一探,确认她还活着,刚想开口禀告,便看见从她袖中掉落在外的挂饰。
拿起一看,大惊:“禀郎主,这比丘尼还活着,这是身上的鱼符。”
燕候挑眉,狩猎两个时辰终于起了兴味,薄唇轻启:“把本候的猎物带上,别丢了。”
作者有话要: 妙提:嘤~屁屁好疼
李·不懂怜香惜玉 ·寅:心疼。
本文不涉及宗教矛盾,女主会还俗,还俗前叫她的法号。
沙弥尼:未满二十岁,受十戒的出家女性。
比丘尼:年满二十岁,受过具足戒的出家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