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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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惊蛰前,四十九日不见天。

    连绵阴雨湿了庭前的杜鹃,但雨水带不走满地残红,它们被人细心地拾起、清洗,放在一个竹篮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入竹篮拈起了几片花瓣,白皙的手指在一片嫣红中流连,掸去些许水滴。然而这些花瓣并非用来泡茶,那只手轻轻一抛,便将它们丢入身前的乌金盘龙炉。

    这是一个丹炉,炉子并不大,只半米高,耳肚圆,像个生气的河豚。就连盘绕炉身的那条五爪金龙,都胖得憨态可掬。

    但这炉子里燃烧着的东西,可一点也不可爱。

    花瓣、硫磺、银块,等等,甚至还有一截散发着古怪香气的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树枝,被胡乱地丢在里头,可见丹炉的主人并不谙正确的炼丹之道。

    不一会儿,泛着青蓝的火苗就开始颤动,热气在沸腾,龙口里飘出一股不祥的味道。

    庭院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藏着几句嘀咕。

    “快看,又要炸了……”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第九百九十八次?”

    “最近这天儿不好,别把山震塌了,西边不是还有个坟堆吗,到时候棺材都给震出来,可吓人……”

    “你一个妖怪还怕死尸?”

    “对了,上次你吃的蘑菇就是人家坟头上采的。”

    “靠!”

    “……”

    “炸了炸了炸了!”

    “噗!”却是一声闷响。

    那人伸手摁住了炉盖,指间微光涌动,直接将所有波动都扼杀在炉子里面。可那炉身上的金龙却似活过来一般,甩着尾巴探起头来,极其嫌弃地吐出一堆黑色废渣,吊着眼睛,:“这什么玩意儿,老子要吐了。”

    “你已经吐了。”那人随手将黑色废渣挥进垃圾桶,语气不咸不淡。他本是席地而坐,没穿鞋子,里衣外头罩着件黑色纱衣,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如今烟散了,他取过旁边的丹道古籍蹙眉看了两眼,又兴致缺缺地丢开,懒散地侧卧在地。便似现了原形的妖精,没了那仙气,坠落凡间化作哪个高门里醉生梦死的风流贵少。那双天生自带眼线的勾人双眸望着庭中的风雨,里头写满了无趣。

    金龙安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主人给你设下的时限早到了,这结界又困不住你。你如果真那么无聊,干嘛不下山去看看?我听金玉,现在的世界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新鲜的事情多着呢,手机电脑、飞机游艇,还有外卖,有趣又好玩,你我们这山上连网络都没有,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没回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地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雨声忽然大了,引得满院杜鹃哀鸣。

    “你不知道,大家都不敢告诉你,你离开以后,四九城里的那些妖都你疯了,回不去了。堂堂南区老大,屠夫司年,这么被人编排你都不管?我以前可没见你这么心善。”

    闻言,司年终于微微眯起眼,最后却也只有一声嗤笑。

    金龙知道这人最听不得别人劝,但又不得不:“这儿虽然有结界,可道观没了主人,能撑住这百余年已经快到极限了,结界迟早会破。你不下山,他们都不下山,都跟个破道观死磕,图什么?”

    司年抬起眼帘,反问:“你又图什么?”

    “我图自由啊。”金龙答得爽快:“我又没长脚,你不带我出去,我不得永远都待在这儿。”

    金龙其实看不太明白,这人刚被送进道观的时候,一身杀气重得很,成天想出去。可现在能出去了,他又不走了。

    “行了,你想出去,就让金玉带你去。”司年揉着肩坐起来,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向庭中一扫,陡然冷冽。

    “你们嘀嘀咕咕的,当我没听见?”

    话音落下,只有风雨的庭中立刻滚出两个身影来。高个的一头板寸,五官周正,笑容憨直。矮个的长着一对虎牙,面容白净,眼神灵动。

    可他俩还没话,就被一声“闭嘴”堵住了口。

    司年站起来,纱衣随着他的走动飘摇,似天边那抹即将要落下来的黑色的云。黑云飘进了里屋,只留下余音淼淼。

    “等金玉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虎牙和寸头对视一眼,又齐齐凑向丹炉,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问:“你问出什么没有?老大到底算什么时候下山啊?”

    金龙扬起头:“你们不是都听见了吗?我问出个屁。”

    “你整天跟他在一块儿你不知道吗?”

    “你们整天听墙角你们不知道吗?”

    双方皆是无话可,于是两妖一炉在廊下排排坐,对着春雨,坐困愁城。

    半晌,虎牙支着下巴:“你们,其他的妖怪们,在大城市里都是怎么生活的呢?听现在大城市生活压力很大哦,要读书找工作还要还房贷,几十年都不一定买得起一个厕所,更别讨老婆,这也太可怕了吧。”

    金龙吊着眼睛:“人类都能活,你不能活?”

    虎牙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我只是一个长在山沟沟里的柔弱的妖怪,人类多可怕啊!”

    旁边的寸头只有憨笑。

    末了,金龙道:“反正这山一定得下,主人曾经过,从红尘中来的,必定得回到红尘中去。”

    另一边,回了里屋的司年没有休息。窗半开着,能看到远山上的烟雨,他在竹塌上自己跟自己下棋玩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后山又有异响,轻“啧”一声,便撑伞出了门。

    他是从后门出去的,这么多年他一直住在道观的客舍,从这里出去,恰好是一条通往山顶的石阶。

    绿竹伞盛放在竹林里,他拾级而上,听雨滴穿林叶,看满目青葱翠绿,心里本该更显幽静,可风中总隐约传来人世的喧嚣声。

    他的脚步加快,前方是个茅草亭,亭名无垢。

    站在亭中,风里夹杂的声音更清晰了。有行人急匆匆避雨的脚步声,有孩儿的哭闹声,有年轻情侣不耐烦的争吵,甚至还有山下人家炒菜时锅铲触碰铁锅的声音。

    一切的声音,仿佛都在催促他,你该下山了。

    司年抬头望,鹤山上的结界确实越来越薄。过不了多久,不止这些声音会透过来,恐怕整个鹤山都会被埋在人间的烟火里。

    他不由回望,距离后门不远处的山泉旁矗立着一块巨石,巨石上斧凿两个大字——照野。

    照野是道观的名字。

    鹤山,照野观,被巨大结界隔绝于世的地方,对于生活在鹤山的妖怪来,是牢笼,也是乐园。

    结界的封闭避免了世间一切纷扰,可作为一个连手机都没有用过的老古董,司年也不清楚是他们抛弃了时代,还是时代抛弃了他们。

    金龙,四九城里的妖怪都以为他疯了。可照野观,不就是一个疯妖院?被关在这里的妖怪,哪一个不是末路狂徒。

    新时代来临,他们自然也该走上新的路。

    司年也不是不想下山,只是……

    恰在此时,林中草叶轻颤,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身西装,头上还涂着发胶,梳着一个追赶在潮流前线的发型,未语先笑,不像个妖怪,像个精明商人。

    “果然在这里。”金玉掸了掸衣服上的水跨入亭中,跟司年并肩站着,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元昼他们又在后山架,崩了一大块山石。现在正在紧张收拾残局,就怕你过去呢。”

    司年不予置评。

    金玉笑笑,又:“我这次去北京,专程拜访了其他几区。西区是个新来的,东区和北区还是原先那两位,大家都是重情义、念旧情的,托我问一句,您算什么时候回去。”

    司年挑眉:“原话?”

    “原话……”金玉摸了摸鼻子:“四爷问您死了没有?没死好滚回去上班了。现在当不成地主不能圈地也不能收保护费更不能杀杀了,但是工资很高,五险一金,还有团建。”

    这都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司年听得直想翻白眼,但好歹克制住了。揉揉眉心,他问:“那件事你听到多少?”

    金玉摇头:“线索太少了,人海茫茫要哪里去找?不过,既然卦象上缘分就在这个月,那不需要刻意找,自然而然就会遇到的,不用着急。”

    “你看我像着急的样子吗?”

    挺像的。

    金玉惜命,面对赫赫有名的屠夫,当然不会把心里的话出来。而且作为一个合格的情报贩子,他绝对是专业的。

    “如果需要,我可以继续找,但距离卦象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微笑道。

    司年其实真的不急,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一辈子都找不到卦象上的那个人,因为那是个——姻缘卦。

    半个月前,就在他“刑满释放”的那一天,他得到了将他关押在这里的人、也就是道观主人遗留下来的一份礼物,即他离开前为司年算的一卦。

    卦象显示,他将在惊蛰过后的一个月内,遇见自己的真命天子。

    真命什么?真什么天子?命什么?

    这是个男人吧?

    我也是个男的吧?

    这是做什么?奉天道之命行断袖之事吗?

    无淮子那个万恶的假道士,生怕他看不清楚,竟然还把“真命天子”这四个字给他用朱砂圈了出来,附赠一句“百年好合”。这让司年还怎么好好下山,就算要下山,他也得先把这该死的道观连山一起给炸了。

    他让金玉去查卦象上的那个人,自然也是为了躲开他。

    姻缘算什么?

    姻缘如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