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戏楼
白清嘉于是被关了禁闭。
这惩戒算轻的了,毕竟像白老先生这样的大家长平生最金贵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被女儿当众顶撞简直比捅他一刀还让他难受,只罚一顿禁闭还是念了老来得女的情分。
贺敏之为此掉了一回眼泪,大哥白清平也是叹息连连,二房的吴曼婷和白清盈表面上劝和,实际也默默在拱白老先生的火,只盼着白清嘉能被关一辈子才好——至于陆芸芸,据秀知是扑在了白老先生怀里哭诉了一番委屈,得了一番安抚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坐轿车回了红江花园。
纷纷杂杂的一堆破事儿让白清嘉听了心生尘垢,到后来索性不听了,也不让秀知再传话,每日只待在自己房间里,从清晨到日落。
独处的光阴十分无趣,能陪伴她的也就只有二楼窗下花园里的那几丛白木槿,可惜如今已经是十一月,花期过后只剩一地落寞,白色重瓣消失了个彻底,只剩隐约的绿意在强打精神,要一直这么孤单到来年五月里去了。
白天日头好的时候这景色还显得寻常,到了入夜时分那种孤独的冷清气息便难免浓郁起来,让靠坐在窗前的白姐也跟着心有戚戚,心中莫名就有些哀愁了。
她在为什么而感到忧郁呢?
为性子被磨平的母亲?为独断专行的父亲?为那些争斗不休的姨太太?还是为或许也终将走到这类困厄境地的她自己?
她不知道,只是看着窗外业已凋谢的花木丛出神,心中却还留存着之前它们盛放的模样,同时也难免由此想起了那个曾无声踏入此地的男人,被清白的月光缭绕,站在那里的样子却像一株过于肃穆的岩松。
格格不入。
这时她的窗子忽而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像是被石子敲了一下,她扭头看向窗外,果然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黑夜中看不清长相,只大约能看出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她的心忽而一跳,脑海中有关那个男人的影像竟开始和此时窗下的黑影重叠。
难道真的会是他?
白清嘉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时也辨别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情绪,推开窗子时那个人影却开了口,压低声音在:“躲开些,我搬梯子爬上去。”
是她二哥的声音。
白清嘉忽而松了一口气,然而在这之后心中又漫溢上一阵难以言的沉郁,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匆匆从窗口退开了,给她二哥腾地方爬窗子。
白二少爷也不知道此前是干过多少回偷鸡摸狗之事了,翻窗翻得竟已有了些行云流水的味道,架起园丁的梯子一爬,在窗框上一撑,人便轻轻松松地翻进了屋子,落地都没什么声音。
白清嘉一见他就来气,心想那天要不是他在外浪荡没回家吃饭,她又怎么会平白受陆芸芸的气?于是两一抱就扭开脸不理人了。
她二哥见状只是低低地笑,撑在窗台上一副风流相,:“好了别气了,二哥这不是回来给赔罪了?还要多谢那天在父亲面前替我分,有劳有劳。”
白清嘉才不会被这么两句讨好收买呢,人还是冷着脸,回:“谢我做什么?装的好像真怕父亲似的,要是真怕还会单挑那个日子出去疯?也不知外头那个是多金贵的角儿,要这么上赶着去捧。”
夹枪带棍,怒气冲冲。
白清远摸了摸鼻子,也是有些心虚,朝妹妹笑了笑后又走过去揽她的肩,被甩开了也不放弃,又好脾气地凑上去哄着,压低声音:“要不带亲自去瞧瞧那角儿?漂亮极了的扮相,嗓子也好呢。”
这话有逗趣儿的意味,但又有几分认真的意思,白清嘉听了一愣,扭头看着她二哥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意思?这是要带我偷跑出去?”
她二哥笑得像只狐狸,又风流又敏,还在调侃:“不敢?我怎么记得时候不是这么木讷的,可灵大胆着呢。”
忽而递到眼前的荒唐建议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梯,外面的风景开始变得驳杂、不再只是几丛已经凋谢的花了。白清嘉的心越跳越快,不安分的念头也开始按捺不住地起伏,而她二哥已经看到了她眼底跃跃欲试的光芒,因而笑得更像狐狸了,不再多问就一把拉住妹妹的腕便把人带向了窗口。
而那扇窗口之外,就是璀璨迷人的夜上海。
白二少爷听戏的地方可多了,除了在豫园,另还中意一个叫迎贵仙的茶园,后者妙在角儿多,有不少从北京正乙祠戏楼过来挂牌唱戏的,因此备受沪上名流们的青睐。
到晚上点,戏园子里还是人声鼎沸,二楼顶紧俏的位置还空着一个,正是给白清远这位老主顾留的。楼里的厮都认得他,脸上带着笑、张口就是一声“二爷”,既热络又尊敬。
“二爷”这个称呼让白清嘉觉得很新奇,原因恰是因为它太旧,她更习惯别人称她二哥为“二少”、“二少爷”,或者干脆是“白先生”,而“二爷”却会让她想到民国之前那些招猫逗狗的八旗纨绔。
虽然她二哥的确就是那种人。
白清远看到了妹妹脸上微妙的神情,也晓得原因,先是笑着领她进了二楼的包厢坐定,待人给她上了茶后才:“戏园子么,总是旧日的东西多一些,是嫌不够摩登了?”
白清嘉倒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适应而已,好在戏园子里的热闹已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台上正唱着玉堂春,吹吹打打甚为热闹,那貌美的旦角儿在行旋过后有一长串漂亮的唱段,引得台下的观众叫好不迭,掌声响得几乎要掀了房顶。
白清嘉端详了一阵,转脸问她二哥:“便是为了捧她?”
她二哥挑了挑眉,笑得轻慢,:“唱得好赏几个银元罢了,也够称得上是捧?”
这是在打太极,白清嘉可心知肚明呢,何况这台戏唱完之后那角儿连妆都没卸便上了二楼包间儿跟白清远问好,叫的那声“二爷”酥得白清嘉都软了半身骨头,白清远也没辜负人家的美意,还亲替人倒了杯茶。
如此温柔体贴的做派倒真称得上是绅士了,白清嘉看得莫可奈何,总算晓得自家哥哥这沪上第一风流的名声是从哪里来的,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默默站起来走到包厢的窗口去,往外一探头,却竟瞧见另一个熟面孔——薛静慈。
她坐在另一侧的包间里,看戏台的视野不是太好,也不知她怎么会把座位订到那里去。此时她也看到了白清嘉,眼睛微微一亮,笑着朝她招了招,白清嘉一看便很欢喜,折身就要走出去寻人,却被正在同角儿谈笑的白二少爷拦了,问她:“干什么去?”
“去找静慈,”白清嘉答,“我方才瞧见她了。”
“薛姐?”白清远一听颇为意外,“她也来戏园子听戏?”
白清嘉对此也颇感意外,在她印象中静慈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养身子的,此前也没听过她对京剧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兴许今日是跟着家人一同出来的?
她拿不准,只要去找她,白二少爷点了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对身边的角儿了声抱歉,又对妹妹:“我同一起去。”
白清嘉已经往门口走了,边走边:“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她才不要在这儿看二哥跟人眉来眼去呢,更不愿把二哥带走了惹得那角儿怨恨。
可惜她都走出门去了她二哥还是追了上来,没两步就走到了她身前半步的位置,白清嘉颇感无言,抱怨:“我又不是孩子,何必还跟着我出来?我还能走丢了不成?”
白清远轻哼一声,侧身挡住了一楼大堂里老老少少一班男人窥伺妹妹的目光,声音在一片戏声中显得有些不清楚:“就因为不是孩子了才危险,还当我愿意多跑一趟么?”
言语间也有些抱怨的意味,得亏白清嘉没有听清,否则免不了又得顶几句嘴。
而事实证明白二少爷的确是深谋远虑,他的担心并不多余,戏楼之内实实在在有那么几只狂蜂浪蝶要让他那矜贵的妹妹心烦,其中一大半他能代她挡了,却有一只要命的他挡不掉。
名字叫做徐隽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