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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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家人近来也在北京安顿下了。

    他们当家的既有远见又有钱,在北京置下新的房产自然不在话下,就落在西城,法政学校与交通部之间,倘若白清平得了脸面能进总统府,就算是坐黄包车过去也只消花去二十分钟工夫,再便利也没有。

    只是白家的根基毕竟不在北京,这宅子因此也就比不了沪上那座公馆的气派,住满满一家子人还是稍显拥挤,甚至正南朝向的房间只有两个,一间自然要给白老先生,另外一间必然要分给白清平邓宁夫妇。

    白清嘉其实对住南住北并无很多挑剔,只是她不想在这屋子里碰见陆芸芸,更不想父亲天天跟她同住惹晦气,因此就刻意做出刁蛮的样子、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扬言要自己搬出去住。

    她父亲头疼不已,训斥了她几句之后又问她怎么才肯消停,她便直要陆芸芸搬出去,否则走的就是她。

    白老先生没想到幺女是在这儿等着他,一听险些要被气死,可到底他也不至于荒唐到把个姨太太看得重过女儿,是以在对女儿进行了一番雷声大雨点的训斥后,便转头让人去北京饭店给陆芸芸订房了。

    其实住北京饭店未尝不好,可陆芸芸哪咽得下这口气?总觉得是被白清嘉当众打了脸,气得在白老先生跟前又哭又叫,却也没用,终归还是要走的,出门那天白清嘉还特意去看她了,倚在门框上闲闲地招了招,另附了句“好走不送”。

    这桩趣闻后来传到了徐隽旋耳朵里,成了他忝颜登门与白姐攀谈的可贵话头。

    “我听了你同三太太的事,传得好生热闹,”他凑在她身边讨好地笑着,“你也真是顽皮,同她计较什么的呢?”

    白清嘉当时坐在新宅偏厅的沙发上,好不容易才没同这上门蹭过晚饭又赖着不走的徐二少爷坐在一起,哪料还是被他的话腻味得糟心——“顽皮”?现如今的男子都是怎么了,莫非以为这样的油腔滑调很讨女孩子喜欢么?

    她轻哼一声,语气不善,回:“怎么,二少爷觉得我做得不妥?”

    徐隽旋察觉她不快,心中一凛,赶紧赔着笑脸哄人:“哪儿的话?我就是怕你动气,到头来伤了自己的身子。”

    这是最虚伪的话,白清嘉打便听父亲同母亲过许多回了,男人们似乎总觉得这法子有效,假模假样地关怀两句女人的身体便可抵过自己的罪过,其实问题的关节并不在女人该如何调节自己的脾气,而只在男人不该做惹女人生气的事罢了。

    白清嘉冷笑一下,又抬眼看着徐隽旋,:“我就是这个脾气,打从生下来就是这样,改又改不掉,倒是磨得身边人难受了。”

    “这又是怎么的,”对方继续献殷勤,“你什么都好、不用改,要改也是别人改,一切都该由着你。”

    如此蛮来的奉承让白清嘉感到有些好笑,她默了默,:“那感情好,二少爷可要记住这话,我是容不得自己的丈夫娶什么姨太太的,倘若往后你我真成了婚,你可就再也别想同外面的莺莺燕燕有什么牵扯了。”

    这话得徐隽旋一愣。

    不许纳妾?这可有些荒唐了。

    凡名流权贵,哪一个身边没有几个姨太太?就譬如袁大总统吧,单是明的妾就有九个,暗的那就更多,还有四川那个范绍增,妻妾加起来有三四十房,多么让人艳羡!他徐隽旋是徐振大将军的儿子,怎么也算有头脸了,怎么能只娶一个妻子而不收姨太太呢?

    只是白姐实在太美、勾得他万分心动,眼下她既然如此了,不如就先答应下来,等诓她成了婚、再生下一个孩子,这女子便算是拴在他的裤腰带上了,就算他学了那四川人娶个三四十房进门,她又能怎么着?

    徐隽旋打定士意,心中坦然了,面对白清嘉时那神情可真是万分真挚,:“那是自然,婚姻嫁娶全靠一颗真心,三妻四妾怎么使得?你放心,我这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就算海枯石烂也不会更改,这一生都爱你怜你,绝不教你伤心!”

    好听的情话信拈来,没在风月场上浪荡过十个年头恐怕都练不出这么顺溜的口条,可白清嘉却已经厌烦了,不愿意再同眼前这个男人兜圈子,心想既然父亲不肯为她同徐家人摊派,那这得罪人的话就都由她自己来吧。

    “二少爷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又是何必,也不怕亏心?”她开始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讥诮了,“你瞧上的不过是我的皮囊,而这东西不消几年就会变了样子,就好比那些你曾喜欢过的女人,追求的时候对哪一个都是真心,好过之后又都觉得是鸡肋,既然这样还谈什么真情?又何必再结什么婚?”

    连着三句反问真当得一个口若悬河,把徐隽旋都愣了,不过再愣他还是听出了白姐意思——竟是要同他解除婚约!

    这怎么使得!他还不曾有会一亲芳泽呢!

    徐隽旋不干了,又要张嘴解释哄人,可这回白姐连这些话都懒得听,只了一句“免开尊口”,同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冷落起来,透着骄矜和漠然,隐约还有些残酷。

    “何况你也知道的吧,”她微微抬着下巴看着他,“我本来就不喜欢你。”

    徐隽旋的确知道他的未婚妻不喜欢自己。

    她从不会试图联络他,也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他争风吃醋,当年一去法兰西就是数年,连一封书信都不曾给他寄过,甚至他士动贴上去献殷勤她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永远是冷冷地、讥诮地、避之唯恐不及地。

    可理性上知道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一向在风月场上无往不利的徐二少爷怎么能面对自己的失败?长三书寓的秦厢明明就喜欢极了他,那烟花间的凤仙听他以后不来了还伤心得要上吊呢,怎么偏偏他的未婚妻看不见他的好、还一门心思要同他解除婚约?

    他真是想不通,尤其在未婚妻坦言不喜欢他后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坐在偏厅的凳子上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

    忽而耳边又传来一道声音,是一句温温柔柔的“二少爷”,他扭头一看,先对上一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同他那狠心的未婚妻有七八分相似;他心中一喜,以为是她回心转意回来哄他了,视线下移时却又看到了一个塌瘪的鼻子,同他中意的人差着万八千里。

    原来是白清嘉的姐姐白清盈。

    她正笑意融融地看着他,十分体贴温情,还问:“二少爷怎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坐在这儿,清嘉没陪着?”

    这话真是戳了他的心窝子,徐二少爷脸上尴尬,应付着:“她她今日有些乏累,先上楼休息去了”

    白清盈淡淡一笑,也不戳破他的谎言,只顺势在方才白清嘉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抬取过茶几上的茶具为徐隽旋倒了一杯茶,一边递过去一边柔柔地:“我那妹妹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任性起来可顾不得别人,二少爷多担待几分才好。”

    谁不是?可真是任性!连两家人早已定好的婚约也妄想解除!

    徐隽旋接过茶愤愤地喝了一口,没有话。

    白清盈静静看着他的脸色,眼神有些曲折弯绕,默了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不过清嘉到底是留过洋的新式女子,思想上同别人不一样也属正常,她兴许是想追求自由的恋爱,对父母安排的婚姻有些抵触”

    这番言语真让人浮想联翩,徐隽旋眼睛一瞪,连人中上的那颗痣都好像一起跟着瞪圆了,十分恼怒地问:“自由的恋爱?她跟谁自由的恋爱?”

    难道她竟背着他偷人了?

    白清盈一听连忙假装慌乱,连连摆:“不曾不曾,二少爷可别误会,清嘉只是行事大胆些,可并未同人有什么猫腻”

    行事大胆?徐隽旋的耳朵又被这四个字抓住了,当即便紧紧抓着不肯再放,要白清盈好好拆解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

    白清盈假作为难,拿着绢掩着自己的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半晌都不肯一个字,直等吊足了徐隽旋这草包的胃口才终于肯答话,眼神闪烁地:“我也是听人的火车遇匪的那一晚,清嘉和徐三少爷”

    到此处就又顿住不了,眼神闪躲、神情暧昧,可真是引得人浮想联翩。

    而徐隽旋一听“徐三少爷”这几个字就已然被怒火冲昏了头了,哪儿还顾得上追问人家两个做了什么?

    笑话,少爷?他徐冰砚算哪门子的少爷?不过是个苦出身的穷光蛋,命贱如草芥,爹娘都死绝了,全靠给他父亲卖命才能得一点体面,如今靠着他们家的恩惠成了个军官难道就忘了自己是谁了?还敢凭着他那张白脸来勾引他的未婚妻?怎么,是想攀上白家从此改了自己的命?

    痴心妄想!其心可诛!

    徐隽旋实在气极了,甚至顾不上伪装教养、直接伸摔了上的茶杯,留下满地狼藉拂袖而去。

    而白清盈呢?她好整以暇地在徐隽旋身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隐隐浮现出了别样的光彩,她还抬头朝二楼白清嘉房间的方向瞧了瞧,心中默想:今日的富贵是你自己丢掉不要的,倘若他日我捡去后你我境遇颠倒妹妹,到时你可不要怨怪姐姐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