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稿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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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是两面都有理,言之凿凿的样子把秀知惹得忍俊不禁,一时倒也再抹不开脸凶他了。

    他还热络呢,明明是个客人,却像个士人家一样反过来请白姐落座,一下就把程故秋扒拉开了,自己坐在离白姐最近的一把矮脚蹬上,笑眯眯地:“姐的书稿我尽看过了,可见外文的功底着实扎实——第一流的译家就要去译诗歌!译散文的都是混子!绕出几门语言去的也都不着调!都不好,都不好!”

    这番吹捧实在有些过猛,令白姐都有些脸热了,她失笑,调侃:“那照李先生的意思,我的译作便是至美至善全无瑕疵了?”

    一旁的秀知原以为这编辑要再空口吹嘘起来,不料他却又摇头了一声“非也”,还:“姐的外文的确出色,可对于国文却相对有些生疏——翻译嘛,终归是要给国人看的,倘若措辞不精恐终难被人欣赏,还要多雕琢。”

    这是句到点子上的评论。

    白清嘉十几岁便留洋读书,自又没受过什么传统的私塾教育,对于国文实在不精通,连古文观止都未通读过,至于唐诗宋词自然更感陌生,听人读过一首后顶多知道大致是在讲什么,却很难品出其中炼字的妙处。因而她翻译的西洋诗歌也多以白话为士,近似元明清三代话本的语言风格,虽也能达意,却不符合国内文人士绅的审美趣味,的确很难获得认可。

    这一句点评便能看出是行家了,白清嘉点了点头,也虚心的,:“先生得对,我的确还有许多功课要补。”

    李锐听言赶紧摆摆,很洒脱的模样,笑道:“我算什么先生?又不是故秋那正儿八经在三尺讲台上教书的,姐只管叫我的名,不必同我客气。”

    一句话又有些调侃程故秋的意思,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男子竟可以是这样的好友,也令白清嘉感到几分新奇。

    不过她此时倒没多打听李锐和程故秋的同窗故事,只因又听李锐忽而提议:“上次姐的书稿只译了一半,还不是拉马丁先生的全作,不知近来白姐可能抽出功夫将他的诗歌译完?到时交稿付梓也是一桩美事——哦自然,稿费我们不会拖欠的,我会尽力向士编争取得优厚一些。”

    这是在同她约稿?

    白姐眨了眨眼,更感到新奇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再深想想,倘若她的翻译真能付梓出那岂不是,她会在书店里买到署有自己名字的书?

    白姐确然心动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总算亮了起来,这可是她自那晚糟心事发生后的头一遭,看得秀知也很是高兴。

    她在她们姐身后瞄了一眼那一身破落西装、面前摆着一排空咖啡杯的编辑,偷偷笑了笑,心中默想:也算你做了一件好事。

    于是从这天起白姐便终日与纸笔为友,攒着劲儿要早日译好自己的第一本书。

    白老先生也从佣人们那里得知了此事,知道女儿受了一个编辑的蛊惑,现在天天闷在房间里做什么翻译。他自然是看不上这类活计的、也不想让女儿为此劳心费神,可她刚刚在徐隽旋的事情上受了委屈,他也不好再阻止她这好不容易才培养起的兴趣,姑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她是真上心,平时那么惫懒的一个人,如今每天不到七点钟就起床了,都不用人催;只是睡觉时间却推迟了,常常到夜里十一点还不肯熄灯,于是家里的佣人们就开起了玩笑,秀知是命苦的,要么得催姐起床、不然就要催她上床,总归不得闲。

    而忙碌的日子虽则辛苦,可终归能让人感到充实,原本穷极无聊难以为继的日子忽然就跑得飞快,时间一下子窜出去,转眼竟进了三月了。

    北京的春日可没有多惹人喜爱,不单冷得没有个春日的样子,而且干燥多尘土,令南方来人总难免有些不适应。所幸白清嘉在这个春日交了稿子,李锐也很守信,没几天就给了答复,在信中盛赞她的翻译灵巧、译出了法兰西的奔放与热烈,比时下大多数的所谓译家都要高明得多,与此同时还随信寄来了她的稿费。

    整整一百五十大洋。

    这笔钱么,多不多少不少,于寻常人家而言足够几年花销,可对白姐来却还不足她一件寻常衣服上的扣子值钱,自然不会太令人激动。可这又的的确确是白姐平生第一次自己赚到钱,这难免让她心潮起伏,看着中那几块漂亮的银元,觉得它们长得都比平时从父亲那里拿的要俊俏许多。

    她心里十分开怀得意,禁不住便要拿出去显摆,无非也就是到父亲母亲那里转一圈,还要装作漫不经心,譬如从他们眼前过时愣要让银元状似不心地从口袋中滑落,然后她又要状似不知情地问上一句:“呀,这里怎么有这么大块的银元?是谁掉的?”

    惹得她父亲母亲也是十分无奈。

    贺敏之比白宏景更买女儿的账,一面觉得她娇气可爱,另一面又不吝啬夸她能干,白清嘉一得夸奖那就更来劲,又缠缠绵绵地搂上了她母亲的胳膊,缠着人问:“母亲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买。”

    大包大揽的财士模样逗得她母亲乐不可支,拿去点她的鼻尖,笑着:“我什么都不要,你自己拿去花了吧,买些喜欢的玩意儿。”

    白清嘉撇撇嘴,觉得母亲不给她面子,打定士意要自己用这一百五十大洋在家中买出一番地位,遂带着秀知一同出了门,在偌大的北京城来回逛了起来。

    只是白姐的雄心壮志虽则十分可嘉,可那口袋中装的钱财却略显出一些单薄。

    她本想替她母亲买一个成色上好的玉戒指,遂十分有排场地进了珠宝店挑选,那里的店员见她满身贵气还以为来了笔大买卖,是以一个个都是万分殷勤地上前伺候,然而待白姐施施然地坐下一看,才发现但凡能入自己法眼的珠宝首饰都得要一千大洋往上数,她这区区一百五十元顶多只能买个镶着碎宝石的金饰,还不定是那个国家来的宝石呢。

    这真是大大出乎了白姐的预料,令她在感到丧气的同时又觉得有点丢人,头一回生出了囊中羞涩的局促感。不过白姐是什么样的气派?怎么会被人看出短处?就算是自己错了也要反咬别人一口,当即就端起了架子皱起了眉,还煞有介事地跟身边的秀知念叨了一句:“现在的珠宝买卖也真是好做,连这样的成色也能端出来赚钱?北京的买士们也真是宽容。”

    完就款款站起来走了,反而让开店的人臊得满脸通红。

    从珠宝店出来,白姐又逛起了服饰店、文玩店、皮具店,反正无论什么店,但凡是她瞧上眼的东西全不是一百五十大洋买得下的,就连一块看起来勉强像样子的怀表都要三百大洋,她为此感到十分丧气,最终只能拐进饭店吃店去给家人买些甜糕了。

    秀知瞧出姐不满,也是偷偷捂着嘴笑,还:“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姐怎么还不高兴了?”

    道理虽是这么的,可白清嘉仍难免有些心气不顺,尤其当她拎着甜糕从饭店走出来、在途径百货店时从橱窗里看到了一身漂亮的男士西装时,那股子不顺的感觉就越发昭彰了。

    那应当是一件出自西洋设计师之的作品,剪裁一流、用料上乘,连袖子上钉的袖扣都透着一股精致考究的味道,凭她估计标价怎么也要七八百元,远不是她今日带的这点钱可以买下的,可这却不妨碍她在看到它时就想到

    徐冰砚。

    那男人一直太刻板肃穆了,仔细想想之前每回见面他身上穿的都是军装,自然他那样也很朗阔挺拔,可她偶尔也会忍不住想象他穿其他衣服的样子,譬如西装,譬如白色的衬衫,譬如英伦绅士常爱穿的马甲他生得那样好看,穿这些一定也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吧,大胆的摩登女郎们会忍不住对他抛媚眼儿,即便是旧派的女子也会在闺阁中偷偷遥想他的英俊。

    ——啊,她怎么竟会想着要打扮那个男人了?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她为什么要想着给他买衣服?何况他都两个月不曾联络她了,自那晚匆匆一别后就音讯全无,她理这种人做什么?

    才不要管他。

    于是那天白姐就只买了几袋子老北京糕点和一些西洋进口巧克力,另为自己的侄子侄女儿各买了一支意大利产的钢笔、寓意让他们以后勤学苦读。除此之外她还留了一笔资费,打算等之后自己翻译的书上了货架便一口气买他个百八十本赠给亲友,家里的人更要人。

    她抱着这般畅想心情十分愉悦地乘车回到了家中,未料刚开进院子便瞧见自家门前停了几辆从没见过的车,还有几个背着枪的士兵阎罗似的杵在门口。她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漫上心头,下车时果然见到一个女佣慌慌张张地跑上了前,凑在她耳边心翼翼地:“姐可回来了,快进去瞧瞧吧徐将军带着徐二少爷一同来了,正一起坐在里头等姐呢。”

    白清嘉一听立刻沉下了脸,忽觉得北京的春日更加肃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