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动魄
白清嘉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次见到徐冰砚:她的亲哥哥沦为了逃犯,而他则作为一个缉捕者出现,腰间别着枪,门外跟着不知多少凶神恶煞的军警。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漆黑的眼底生出了一瞬的波动,眉头同时微微皱起,莫名显得更加严肃和凌厉。
“白姐。”
他还是向她点头致意。
她想接话的,可在那个当口却不知道该什么,只一个犹豫的工夫就错过了他,他已侧身看向了那个洋人,语气十分冷淡地问:“汤姆森先生?”
那洋人会汉语,只是有些蹩脚,此时神情也有些紧张,答:“是的军官先生。”
徐冰砚看着他,目光平稳又刻板,从军装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特批搜查令,:“我奉命进租界搜捕逃犯,现在需要搜查你的住所,请你配合。”
完,几乎没等汤姆森有什么反应,已经要下令让还等在门口的军警们进门了。
汤姆森汗如雨下、脸色陡然苍白了下去,看着面前这位冷漠的军官不知该作何言语,而白清嘉却仿佛已经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响,眼前更出现了二哥满身鲜血的幻象,她不受控制地从厅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呼吸已经有些不稳。
“三少爷——”
还未想好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她紧紧地看着他,努力想要维系平静,甚至还想努力露出笑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希望自己拥有能左右眼前这个男人的能力。
可她该同他什么呢?
“我们许久未见了,能否一起坐下喝杯茶?”她紧张又生疏,心已经出了汗,“至于外面的军官们你能不能让他们先去搜别家?留些工夫给我们话”
她二哥得对,她是平白生了一副勾人的相貌,其实什么撩拨人的段也不会,此时对他刻意的逢迎显得十分生硬,明眼人一看便晓得她心里藏了秘密,是在拼命掩饰。
他当然不会看不穿。
漆黑的眼睛已经默默地观察起了这间屋子,很快就在厅里茶几的烟灰缸里发现了刚刚熄灭不久的烟头,那是华人自产的土烟,可不是洋人会抽的东西。
屋子里有人。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抬眼时又撞上了她凝视他的眼神,故作冷静却藏匿脆弱,微红的眼角看起来是刚刚哭过,像一朵即将从枝头坠落的夏花。
她在恳求他。
他没话,径直转身向洋楼门口走去,背影消失于走廊拐角时白清嘉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绝望,可随后她却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是在跟他的士兵:“先去搜另一条街吧,我稍后过去。”
她如获劫后余生。
三分钟后他们一起坐在了厅里,面前各自放着一杯英式红茶,这光景在将近十点的夜晚看起来总不免有几分滑稽,可于此时来又显得分外严肃。
汤姆森先生看出他们要叙旧,已经自发避开了,原本狭的空间由于只剩他们两个人因而也显得空旷起来,白清嘉抬眼去瞧,只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神情冷清,红茶的热气蒸腾着,丝毫未能减轻他身上军人式的严肃。
她艰难地找到了一句开场白,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这实在太像套话了,普通又寡淡,出口以后她就自觉不妥当,唯恐冷场,故而连忙又追上一句:“当时你要去山东办事,都还顺利吗?”
这就好了很多,起码让他有话可以答。
“一切都好,”他静静地看着她回答,“齐鲁一带形势已经稳定。”
她点了点头,其实没听到什么实际的答复,但也还是“哦”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犹疑,问:“上次的事情之后徐隽旋有没有为难你?”
这是她真心记挂的事、可不是临时攒出来凑数的,自今年一月别过之后便一直担忧,心想徐家人都那样专横无礼,只怕他会因为她而承受什么皮肉之苦。
他大概也看出了她的真心,神情因此缓和了一些,答:“没有,姐不必多虑。”
的确没有。
事发之后他就去了山东办事,徐振就算知道了那天的始末也无法即刻将他召回上海,因此只是通电痛斥了一番,警告他不要擅作主张妄动愚念,另外又罚了他一年的薪俸。
这些都是事,自然不必给她听。
而她听了他的话却仍半信半疑,沉默的男人太过神秘,似乎永远不肯对他人袒露全部真实。
“那就好”
她只能顺着他的话接,顿一顿,又忽然提起:“我退婚了。”
这是一句有些突兀的话,即便意义不突兀、法也肯定是突兀的——她其实完全可以换个方式表达,譬如“你二哥同我姐姐结婚了”,这样话语的重点就成了他们,而这句“我退婚了”的重点却成了她自己,乍一听总不免让人觉得有几分引申的意味。
他微微一怔,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她自己也愣住了,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言感到惶惑,几秒之后情绪又翻腾为羞耻,尴尬又懊恼。
好在他是体贴的,并未以沉默加剧她的狼狈,只:“我知道。”
此处的语气很独特,明明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却不知何故就是显得温柔,夹杂着一点叹息的意味,依稀克制又柔情。
她心中一动,又抬眼去看他,正遇上他凝视她的眉眼,像山川一样坚毅又开阔,最深沉处又隐隐藏着一缕风月,她的心弦于是忽而被拨动了,发出朦胧的低鸣。
可惜此刻的心动并不纯粹,起码她心中还藏着更重要的事,指望着能利用眼下他对她的特殊来保护这藏了一屋子的革命党,眼底的春色因此而盛开得更热烈了,又故意讨好他,问:“你知道?那你怎么不给我来信?又不是不晓得我住在哪儿”
她没做过这样讨好人的事,难免拿捏不好尺度,幸而这疑问在这几月之中她是真的有过,因而起来语气便也存了三分真,的嗔怒和抱怨,带一点娇和一点媚,是猫咪生来就有的天分。
他其实知道她在盘算什么,眼前的意只是她为了达成自己目的的遮蔽、并非全然出自真心,可他就算明知道这一点也还是难免心生波澜,原本平整地放在膝盖上的下意识地紧了紧,有点局促,有点不自然。
“我”
只开了一个头,再没有下文了。
——也对,他能什么呢?
他在这些日子里经常想起她?想起她那夜拉住他袖口的、想起她穿着他的外套的样子?还是他在听闻她和徐隽旋婚约作废时内心卑劣的窃喜?他那些在深夜里时不时就会执拗地冒出来的荒唐妄想?
没法的。
一个字都没法。
而此时的沉默终于再次给了她的安全感,她明白自己这场无声的博弈中已然获得了某种优势,而她必须抓住它并乘胜追击。于是她站起来了,大着胆子向他走近,心脏同时被紧张和亢奋支配,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的注视让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她听到自己对他:“今晚的月亮很美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天知道这是一句怎样的邀约。
很含蓄又很热烈,对她而言是从未有过的逾越;很真实又很虚假,对他来是馈赠也是考验。
他在沉默中动摇,偏偏看起来心如止水,好像并不曾被她打动;她有些慌了,只想尽快带他离开这栋房子,让潜藏的危立刻解除,因此她又往前进了一步——
伸出,拉住了他的臂。
“走吧,”她的眼中盛着这世上所有的好光景,醴艳又旖旎,“陪我一起去看么。”
她有这世上最美的一双,白皙纤细,精致漂亮,挽在他的臂弯轻轻晃着,是最令人难以抗拒的撒娇。
他站起来了,高大的男人就站在近处,她大约只到他的下巴,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低垂着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英俊,黑沉的眼里有令人迷醉的光晕。
“可我有公务在身,”他,“今夜不行。”
竟然拒绝了她。
她的心更乱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紧张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一股别扭的情绪统摄了她,烦扰间又听到他问:“白姐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英租界?据我所知,白老先生应当只同法国人有交情。”
他在问她,不苟言笑的样子使这场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一次严酷的审讯,她为此越发慌乱,隐隐还有些恼羞成怒,于是也有点撂了脸,笑容敛起来,看着他:“汤姆森先生是我的友人,我来他家里喝茶也不行么?是犯了法还是违了规?凭什么要在这里被了不起的军官先生审问?”
她在置气了,也是在赌博,指望这样强势的做法能让他妥协,其实不过是外强中干,心里已经胆怯羸弱得很。
更糟的是他已经面无表情了,这让他看起来特别冷峻,有种令人绝望的理性和漠然,看起来铁面无私不容动摇;甚至他已经用了些力道想要抽回臂,这是令她极度不安的信号,她知道她不能放走他,否则一切都完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她终于不再故作强势、越发紧地拉住了他,美丽的眼睛里有孤注一掷的脆弱,恳求的意味亦已浓到不能再浓。
“徐冰砚——”
她甚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这让男人安稳的目光再次被搅起了波澜,看她如同在看一个最令人为难的陷阱。
“别这样”她甚至快要哭了,声音也有些发抖,“跟我走吧你也不是一定要抓到人的,对吗?”
作者有话要: 你给我立刻陪她去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