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知觉
东跨院的明间外,厮们合力将一张檀木大床搬出室内,又搬着一张较窄的罗汉床放至屏风前的位置,丫鬟们则在里屋将多余的被褥折叠抱出去,铺整稍乱的床褥。
林星雪站在东侧间里,看着他们进进出出,看着那张恼人的檀木大床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心中十分舒畅。
她折回书房,双手抱着一个宽扁的锦盒放到书案上,又研好墨,亲自将笔递给沈寒星,铺开一张信纸,朝着沈寒星灿烂笑道:“夫君,写吧。”
沈寒星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没有执笔落下,他有些犹豫:“当真要写?”
“对啊,”林星雪鼓起包子脸,目光变得有些凶,“你不可以话不算话,你要补偿我的。再你上次都看到我写的了,这次总该轮到你了,快写。”
少女又催促了几声,沈寒星无奈笑了一下,他执笔在信纸中间写下四个字——星悦于雪。
对应上次少女在信纸上与他的“喜欢”。
他只写了一遍,待到墨迹晾干,连带着上次搜出来的信和画一起交给林星雪。
少女满意地看着“星悦于雪”四个字,心中如同灌了一罐蜜糖,她把“阿雪喜欢夫君”的信纸和这张信纸整齐放在一处,最底下则放着他们为彼此绘的画像,最后像是珍藏一份记忆一样,拿着一把的金锁锁住锦盒,珍之又珍地放在沈寒星身后的书架上——只要他一回头取书就能看到的位置。
“这是两把钥匙,你一把我一把,只有我们能开这个锦盒。”林星雪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沈寒星,然后她将早已准备好的纸张铺平放在沈寒星面前。
纸上绘着的是一种绳结的编法,细看之下是与沈寒星手腕上那根红绳所编图案一模一样。
“这是最后一个补偿,你要编一个和你手上一样的福绳送给我,不能编错不能编歪,福字银饼要你亲自刻出来,你要是借他人之手我会生气的。”到最后还是不忘威胁。
沈寒星看着她佯装出来气呼呼的模样,伸手捏住她的包子脸,轻声微叹:“看来从前那个听话乖巧的姑娘是彻底消失了,如今倒是越来越敢拿捏我了。”
“我才没有拿捏你,”林星雪见他不放手,也伸手捏住他的脸,理直气壮道,“你从前那般欺负我,我都没有计较,你应该感谢我大方才对。”
“那你我从前怎么欺负你了?”
“你嫌弃我怕冷,还我麻烦。”
“当天屋里烧了地龙。”
“你不让我和你睡。”
“当晚我辛辛苦苦把你从地板上捞起来,还等到准备好一张大床后才让你挪过去。”
“你吃独食!”
“……”沈寒星有些哑然,他想了许久才想起吃独食是个什么意思。
但那是因为少女先给所有人送了炸土豆,唯独不给他,才有后来的事。不过再往前追究,怕是要算到他喊她“哑巴”,还威胁要砍她手的事。
“那件事是我不对。”沈寒星果断选择结束这场清算旧账的话题,他松开少女的包子脸,看了看纸上那复杂的编法,有些头疼。
他其实不太擅长这种编织类的花绳,准备来他从未触碰过。
林星雪看出他头疼,她单手拄着下巴笑眯眯地道:“慢慢编,我不急的。”
她不急,沈寒星当真也没有急着编好。
一根福绳拆了又编,编了又拆,期间红线都换了五六次,那银饼也是刻了又刻,每次都能找到有瑕疵的地方,然后再重新来。
“吹毛求疵。”祁烨一边扎针,一边毫不留情地吐槽。
沈寒星手中正握着一根崭新的福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根福绳都是完美的,也找不到一点偏斜的地方,那银饼上的“福”字也十分完美。
一个多月的时间,祁烨总算是在沈寒星的脸上看到“满意”两字。
“先前是我有偏见,不过如今倒真要感谢你这位夫人。要不是她固执,坚持给你涂那膏药,我也想不到那膏药竟然能压制灼骨的毒性。”祁烨颇为感叹地道。
他们都先入为主地觉得那膏药药效微乎其微,是一个失败品,不成想随着时间推移那药效竟是愈发明显。
沈寒星一开始感觉到腿上的灼热,以为是错觉,直到那感觉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不像是身体里的记忆,他才渐渐意识到——他的双腿在恢复知觉,甚至连腿上的青黑都在缓慢变淡。
沈寒星握紧手中的福绳,眼眸含着淡淡的笑。
他其实早已不再期盼,但如今少女重新赋予了他希望。
“她已经开始发现我腿上的青黑在变淡,你帮我遮掩过去。”
“放心,不会让她察觉,”祁烨取走沈寒星腿上的银针,语气难得轻松些,“不过我还需要多次配药尝试,这段日子你可能会辛苦些。”
沈寒星低笑一声,他怎么会听不懂祁烨的意思?
他将红绳放入怀中,推着轮椅往外走,声音遥遥传过来:“你放心,我会配合。”
演武场内,林星雪执剑抵挡南烟愈发猛烈的进攻,剑锋不断下压,她坚持着不肯认输,直到身后响起轮椅的声音,她一瞬分神,手中长剑被落,再无还手之力。
“夫人今日有些急躁了,”南烟适时收剑,提醒她,“而且注意力不够集中。”
林星雪抱歉地笑了笑,她深呼一口气,转身走下擂台,碎步跑到沈寒星面前,坐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也不一句话。
沈寒星取出帕子帮她擦汗,“输了?”
“嗯。”林星雪只应这么一句,又定定地看着他。
见他毫无反应,又扯了扯他袖子,目光刻意落在他的手腕上。
沈寒星收回帕子,似笑非笑道:“不是赢了才能今日给你吗?”
林星雪失落垂眸,她揪着手指不话,怎么看怎么难过。
沈寒星笑着捏了捏她鼻子:“现在演得越发真了。”
他一边一边从怀中取出那根费时良久的福绳,握住林星雪的手腕,将福绳系在她手腕上,红绳颜色鲜艳,衬得少女纤细的手腕更加白皙。
两人一左一右,两个福字银饼碰撞在一起,响起悦耳的叮铃声。
林星雪仔细看着手腕上的福绳,发现一如她当时要求那般没有编错编歪,甚至看着比她做的那根还要精细完美,圆圆的银饼也是没有一丝瑕疵。
“好看吗?”
“好看,”林星雪开心点头,好奇问他,“你真的编了一个多月吗?”
“没有,只是这几日抽空编了一下,不难。”沈寒星面不改色地道。
“是吗?”林星雪颇为怀疑地看向他,“那我怎么听祁大夫,你废了七八根也没编出满意的?”
“他骗你的。”
“哦,”林星雪拨了拨银饼,她叹了口气,“那你也不是很用心嘛,才编了几日,还拖拖拉拉到现在,果然是一点不在意这件事。”完,又叹了口气。
沈寒星:……
“祁烨没骗你。”
“这样啊,那看来夫君还是很用心的,”林星雪扬起灿烂的笑容,倾身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呐,给你的奖励。”
她动作突如其来,南烟和落言立刻背过身去。
落言刚进来就撞见这么一副场面,他知道现在不适合扰,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将军,夫人,林府来人想要见夫人。”
林星雪目光微变,她抬头看向落言:“来的是谁,有是什么事吗?”
“来人是林夫人身边的高嬷嬷,她们没是什么事,但是应该与林三少爷有关。”
与林星彦有关?
林星雪皱眉,落言的意思是林府为了林星彦的事来找她,可林星彦的事怎么会找到她头上?
沈寒星看出她眼中的困惑,向她解释:“太后寿宴前,林星彦曾与萧嘉偶遇,他们为争一个雅间生出矛盾,萧嘉鞭斥他数下。几日前,两人又在同一个地方遇见,林星彦明显是带着人守在那里想要教训萧嘉,结果反被萧嘉身边的侍卫教训。前日宫中也传出消息,要林府三少爷进宫与八皇子伴读。”
“五公主不是应当还在宫中禁闭吗?”
杜公子脸上伤疤没那么容易消去,萧嘉自然也应该在禁闭。
“你都了是应当。”
萧嘉怎么出宫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星彦惹上了她。
如今既然宫中传出要林星彦伴读的消息,明萧嘉已经查清楚意图伏击她的人是谁,杜太傅的事情闹得太厉害,她不能让人知道她私自出宫的消息,只能想方设法将林星彦弄进宫。
若是林星彦真的进宫伴读,依着萧嘉的性子绝不会轻饶他。
林星雪细细想了一番原由,猜到高嬷嬷此来的意思——这是要夫君帮忙免去伴读的事。
“可他们怎么会来求我?”
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不是应该去求顾宴吗?上次夏家的事也是顾宴解决,夫君还伤过林星彦,怎么也不该求到他们头上。
林星雪并不知道,太后寿宴之后短短一个月时间,争储演变得愈发激烈,朝中大臣就立储一事频频上奏,安王和荣王的争锋早已翻到明面上。
这种时候,顾宴帮不了忙,而且他也不想再帮。
林星然将此事告知顾宴时,顾宴沉默很久,最终只道:“此事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上次夏家的事夫君不是想法子解决了吗?为何这次不行?”林星然语气急切,“我知道不该再麻烦夫君,但是星彦真的不能进宫伴读,依着五公主的性子定会……”
“星然,”顾宴断林星然的话,他眼中掩着疲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们这般纵着他,他怎会一而再再而三惹出是非?上次夏家之事过后,他就该得到教训,不敢再肆意惹事才是。可是如今他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意图伏击公主。此事虽没有翻到明面上,但不代表陛下不知。”
林星然双手一紧,她眼看着顾宴离开,没有再开口相求。
她想到昨日看望林星彦时见到弟弟的惨状,若是再进宫……
她如何能想到当初林星彦身上的那些鞭伤竟和五公主有关,偏偏太后寿宴上五公主又和林星雪生了矛盾,只怕此事不仅是因为弟弟冒犯,更多是迁怒。
顾宴这边走不通,林星然心中烦躁,穗芜通禀安苓求见时,她忍不住皱眉:“她有什么事?”
“禀夫人,安苓她姐姐病重,想求夫人体恤给些银两治病。”
“这种事以后不必来报,你给她们些银子让她们请大夫就是。”林星然不欲见安苓。
穗芜应了一声是才退下,她跟着安苓走进下人房中,看见安云果真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淡淡道:“瞧着是病得挺重的,这是夫人给的银钱,你们拿去治病吧。”
穗芜像是施舍一样将一袋碎银扔在地上,临走前又悠悠道:“一个丫鬟,这么娇气。”
安苓捡起地上的碎银,她心中有气想要冲上去理论,安云拉住她袖子,微微摇头:“别和她争了,没用的。”
安苓见姐姐又难受地喘气,赶紧倒杯热水,勉强笑道:“姐姐,你先休息,我去买药。”完脚步匆匆地走出屋子。
她远远朝着正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泪意夹杂着恨意。
以前她们姐妹也是在那里伺候,所有下人捧着她们姐妹,敬着她们姐妹。
但终归是被舍弃了。
林星然重得顾宴之心,可她们姐妹早已被她抛在脑后,被穗芜踩在脚下欺负。
姐姐若不是为了给她治伤,将所有心力耗费在她身上,也不会耽搁自己的伤情,伤病反反复复怎么也好不了。
如今这点银子,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
“祖母病重?”林星雪诧异地看向林府送信的人。
“是,主母前去龙华寺祈福,主持若是家中所有子孙前去龙华寺为其祈福三日或能好转。所以主母希望沈夫人也能一同前去,如今大姑娘那边已经应下,算后日一起从府中出发前往龙华寺祈福。”
这是不仅要同去龙华寺祈福,还希望她能回府一趟。
“你先回去吧,此事我需和将军商议。”林星雪没有应允,挥手让人退下。
这几日林府来求情的人她统统没见,她不是傻子,林星彦进宫伴读的事必是经过圣上默许。
自私也罢,狠心也罢,任他人怎么,她都不想让夫君去掺这浑水。
“听三少爷泡了一夜的冰水,才染上风寒得以暂时躲避此事。但这法子毕竟不长久,主母如今以孝道相迫,怕是铁了心要见夫人一面。”梧桐看得清楚,也知道这是编出的谎言。
林星雪轻声叹气,眼中也有愁绪。
逼着她回府又有何用,她若铁了心不答应,见不见这一面又有何区别?
“再过一个时辰,你派人去林府,就我身子不适不能前去。”
“夫人,若是如此,传出去怕是……”梧桐欲言又止。
“不过一些流言而已,随他们传就是。”林星雪并不在意,她往窗外看了看,见院门那里有动静,起身往外走。
沈寒星刚进院,林星雪已经快步走上前来,她摸了摸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目光有些担忧:“你最近很不舒服吗?”
沈寒星近日频频去冰泉,比前几个月次数要多。
“放心,没事,”沈寒反握住她的手,“刚刚林府的人是不是又来了?”
“嗯,”林星雪起身握着他的手往里走,“他们祖母病重,需所有子孙从府中出发前往龙华寺祈福三日。”
“你拒绝了?”
“我要和夫君商议,先将人发走了,不过我不算去。”
待走到西侧间,林星雪手心也凉了下来,夏日这般握着,不像是她在为沈寒星捂手,反倒像是他在为她降温。
她又抱着沈寒星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感觉到丝丝舒爽的凉意。
沈寒星趁机捏了捏她的脸,“此事你再想想,如若你不去,林府必定会损你名声。”
“我不在乎。”
她才不管别人怎么。
“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林星雪眼中露出困惑。
沈寒星见她茫然不解的样子,缓声道:“你还记得你九岁那年在京郊遇见的劫匪吗?我派人查过,当初那些劫匪中有四名是受过训练的杀手。”
林星雪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她有些恍然:“所以……嬷嬷是被我连累的,那些无辜之人也是受我牵连。”她从未试想过有人预谋要杀她,她是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她最亲的嬷嬷,母亲走后拼命护着她的人,是受她牵连,是被人害死的。
林星雪一时怔然,直到有冰凉的液体从脸颊划过,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沈寒星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温声对她道:“所以我这是一次机会。我曾私心不想告诉你,怕你涉险,但想着你将来知道定会难过,所以还是决定告诉你。去或不去,由你自己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