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魔女之旅-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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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路向北,听见北风从遥远的乡村吹来短笛的歌。乐声悠扬,绵绵而长,比云雀唱得舒缓,比黄鹂唱得嘹亮。有一声长哨,掠过云杉的树尖,歌声与乐声顿时如同泡沫在阳光下破灭。那是牧童在驱赶牛羊,摇动的铃铛叮叮当当,青草在微风中飘舞绿发,黑色和白色的蝴蝶来寻找它们的新家。升腾起的是炊烟?不,那是天上的仙云降临到人间。空气也变得湿润,弥漫着一股浓厚的野味。纯正,不掺杂一丁点儿虚假。雨水滋润着土壤,花草催肥了牛羊。乡村是孕育文明的摇篮,精神被乡村的宁静抚慰,逐渐恢复再去拼搏的力量。身负重伤的人们向往乡村,一片希望的乐土,甚至光靠想象就能令他们踔厉风发。

    如果有什么能叫人忍耐下一路的沧桑,不过是远方有人家。

    我身在森林,不安却又满怀希望。森林纵然绿树参天,但是阳光的粉末依然可以从山毛榉翻卷的叶瓣间漏下,然后密密麻麻的蕨丛会立刻抢上前去,夺走那点沙漏的光。

    无论是天顶还是脚底都是葱葱的翠绿。长势良好的树下土壤肥沃,杂草们厮杀得绿了眼睛,只为争得一寸净土。

    我尤其偏爱橡树,就靠着它们走。橡树粗壮的树干能独自撑起半边天。枝条如烧制过的陶土,结成一块一块,有力地擎起一树绿冠。原本密集的空间被一下子撑开得亮堂堂的。它们是巨人,是阿特拉斯强壮的双肩。倚在它们伟岸的荫庇下,呼吸可以放心且大胆地做。青色与褐色的橡子果粒饱满,它们铺在松软的泥土上,里面藏着清凉的树汁。脚踩上去,噗嗤一下胀裂,脚趾缝中渗入凉丝丝的清香,任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身夏天的味道。

    空气安静地流淌,却也耐不住寂寞,林鸟与秋蝉鸣出了它们悸动的心声。周围一片欣欣向荣,耳边是花草树木节节生长的声音。森林充满了秘而不宣的朝气,将人也感染,纵情自我,禁不住奔跑。追云,逐影,直至霞云将黄昏带到。光影一分为二,巨变也于此刻悄然来临。

    夜晚的森林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等到白昼褪尽,一派祥和的绿意猝不及防地摘落它的面具。日间是善良的伪装,而现在暴露出了它本有的恐怖。仿佛是一个瓷娃娃光滑可爱的脸蛋,冷不丁连皮带肉地卸落,白森森的颅骨和空洞的眼窝从惨白的月影下浮现。

    我委身于橡木的树洞,脚紧缩在一起。粗糙的树皮抱住我的肩膀,表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切进我薄薄的胳膊肉里,上面附着着一层冰。

    群草噤声不语,在黑暗中静候。时有听闻沙沙的响声,是它们沉受不住扯断**的痛苦而发出的悲鸣——食肉动物的爪牙对待植物也不讲柔情。

    我警惕地睁大双眼,与它们一同战栗。一会儿听见急促的咔嚓声,一会儿响起飒飒长音。明黄又柠绿的光点忽闪而过,谁也没胆去确认,那到底是跳动的星光还是饥肠辘辘的标志。

    但若什么声音都没有,情况就更糟了。这个不大的天地,明明有成千上万的生命与你同在,你却什么也听不到,嗅不到,感触不到。纵使害怕地哇哇乱叫,也没有一样东西对你的呼救作出回应。

    你就像是死了一样。即使心脏还在跳动,脉搏也在鼓动,胸腔有张有弛,血液温暖如泉,但是孤独依然能让你不断怀疑。因为除了你自己,再没有第二样证明能够使你相信。孤证不立,没有他人,我们看不见自己。就像神用一根指点亮亚当的灵魂,神才真正地出现于世上。我们需要另一个观察者,一个不同的视角,可以正衣冠,可以知兴替,可以明得失,可以见真性。两点确立一条唯一的直线,才能在迷雾中行走得不偏不倚。

    于是我撒开步子在阴森的月色下奔跑。撞断树枝,踢开草皮。这样会不会引来野兽我无暇顾及。我渴望一双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双澄澈的、清明的眼。它能看透我的心,我也能看透它的心。

    第二天,当妮娜提着竹篮推开仓库的木门,那一声开心的“哎呀”不知道带给了我多大的惊喜。

    “是迷路的客人吗?”她甜美圆润的嗓子唱道。

    我将裹在头上的麻布系得紧紧的,眼珠子偷偷地转去。仓库里晦暗得还停留在夜晚,她应该看不清我的模样。见我点头,她更加高兴了,仿佛阔别多年的儿时旧友突然间带着记忆中的音容笑貌与她再度重逢。

    “好久没来客人啦!不急吗?不急来屋里坐坐。有很香的麦茶,刚收获的大麦,好喝着哩!”

    也不顾我有没什么,她热情地拉着我的,把我推着、拥着拉进了屋子。

    “你打哪儿来啊?”

    她真的端出了热腾腾的麦茶,摆在面前了还往我这儿推了两下。成为魔女之后,没有了进食的需要,原本就不旺盛的食欲愈发寡淡,然而麦子喷鼻的熟香立刻就把我馋得流下了口水。温热的水汽附着在杯壁,杯底沉淀着一层诱人的金黄,仿佛是往没有颜色的清水中滴入了一滴黄金的熔浆。

    “我们这儿可偏僻了呢,外人很少能找得着哩。都是森林,路不通,不知道地图上有没有标出我们的位置来哩。寂寞倒是事,一旦有灾难,那才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以前死过不少人呐。你能找到这地儿,真是好运气。”

    热茶暖烘烘的,五脏六腑都活了过来,逐渐恢复它们原本的能。真香,比妈妈泡的还好喝。清冷的早晨与一杯暖暖的热茶,就是我还能拥有的人间至福。

    “慢慢喝,还多着呐!”她两托腮,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我呢,叫妮娜,上个月刚过岁的生日。你看起来真。”

    “我叫琉佳。也了,比你早一些。”

    “可我长得比你结实。”

    妮娜露出胳膊,执意跟我比较。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就贴了上来。我立马腾起身。麦茶一晃荡,撒了满桌子。她闷闷地退了回去,委屈地捏着指。我立刻心软了,只好主动伸给她,然后看见她露出一副计谋得逞的俏皮的笑。

    妮娜的脸庞圆圆的,麦色的皮肤,光洁的额头。大鼻子,厚嘴唇,肌肉瘦得紧巴巴的,却有着一副适合干农活的大骨架子,活脱一个大地的孩子。看上去,她真的孤单了好些时候,对着一个见面不到一刻钟的陌生人就开始嘘寒问暖,左瞧右瞧。一会儿啧啧嘴,怪我长得,一会儿闪闪的眼珠子又水灵灵地贴着我,天真无邪地咧开嘴巴。我竟想起了叶,她们明明长得不像,却让我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抱着妮娜大声地哭。如果不是顾虑被麻布紧紧包住的头发,我不定真的会扑进她的怀里。

    妮娜不知道我心里的情感在剧烈震荡,她好奇地问:“不是我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干嘛去流浪啊?森林多危险,也没有人陪,就不怕出事吗?”

    “有很多原因爸爸妈妈在战争中死了,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有投奔的人吗?”

    我摇摇头。

    “那要不干脆住下!怎么样?住我这里。家里只有我一人,够宽敞,你没别的地方去,就同我住一起。”

    我立刻回绝了她的好意。住在一个屋檐下,她迟早会发现我的身份。现在的我是魔女,一旦到了晚上,只要日光消失,深黑色的暗幕自东往西铺盖天空,我身上洗不掉的红色就再也藏不住了。到那时一切不言自明,而我不愿失去这段萍水相逢的友谊。

    妮娜很失望:“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当然不是!”真相在我的舌尖打转,绕了一圈,又滚回肚里。“这很复杂,我很难解释。”

    “那就别解释了。”妮娜偏着头,靠在裸露的肩膀上。她看着我,就像欣赏一道风景。“你只要告诉我,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还没有。”世界这么大,我没有任何要去的地方。

    “那么,等你找到了要去的地方,我们再分别吧。在那之前”她猝不及防地挽住了我的胳膊,紧紧地箍在她的臂弯里,“你就和我一起。”

    “不!妮娜,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尖叫出来,惊恐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孤立无援。仿佛是一只掉进了米缸的耗子,它被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过量幸福淹没了。

    妮娜制止了我无力的抗拒,她的笑脸上挂着不由分的自信。“听我,”她吹着我的耳朵,“你不是留在这里,你只是还未出发。”

    港湾中停泊的船顺风鼓满了帆。浪花喧嚣,海鸥翱翔。它踌躇满志,蓄势待发。是的,它只是还未出发。我马上就会出发,一旦决定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会走的,我会离开这片温柔富贵乡。妮娜,放开你的,不要搂着我的脖子。不要用你炽热的温度烫伤我,我不被允许留恋。因为我是魔女,我是魔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