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那一天的傍晚，我和妮娜从山冈蜿蜒的石子路上走下。天色一天比一天暗得早，等我们干完活，群山的黑影已经蒙上了半个村庄。

    妮娜急着回家，在看不清的崎岖处扭伤了脚。她想立马站起来，但事实上，她像只受伤的鹿仔一般坐在地上呦呦叫唤。

    “我来背你吧。”

    我提议，让她抱住我的脖子趴在背上。这是我第一次感谢魔女的力量，麦秆一般细的胳膊竟能稳稳地支撑起一个人的分量。如果是从前的我，只有被别人背的会，朋友有难也爱莫能助。而现在，我也有力量去拯救别人了。

    “嘻嘻，我很重吧。”妮娜的很轻，她也有害羞的时候。

    我答道：“一点儿不，还能再背几个呢。”

    “哦？看不出来，你那么可靠。”

    我将下巴抬得更高了。傍晚的微风还带着白日的余温，烘得我的脸颊暖呼呼的。背后的夕阳沉入山头还剩下半角金光，我和妮娜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盆泼出去的墨汁，从灰色的坡上一直淌到山脚的溪里。

    “我还能更可靠，以前做不到的事，我现在都能够做到。别看我的弱不禁风的模样，使起力气来，我谁也不会输。你和大家，再多再累的活，都请放心地交给我吧。”

    “哈哈哈，这牛皮吹破天了。”

    “你不信我？”

    “信你信你，你就是大罗神仙。”

    “哼，你嘴上这么，心里却在笑我。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的话。无论谁看见我，都把我当孩子，可真正、岁的孩子却干得比我还多。”

    “多萝西是照顾你呢。”

    “我发现了，可是我并不需要。是的，我不需要。这里每一个人都在为未来拼命，我凭什么得到优待？我本想，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就能有新的开始。事实上，即使我已经变成变成了大人，世界原是怎样的，现在依然是怎样。新生活也是承接着旧生活的延续。事出皆有因，历史无法割裂成两段来看。我原以为人生过了某个节点，我就会与过去不一样了，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是自己做出的改变就不会有任何变化。孩子穿上了大人的衣裳也依然是个孩子。我一个朋友为此训斥过我。他骂的对，我不想再做孩子了。过去的我因为懦弱错失了多少良，甚至失去了爱着的人。现在的我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我想和大伙儿一起，有一份光，发一份热，我想真正地重新开始。”

    “琉佳，难道，你愿意留下来？”妮娜尖叫了起来。

    “我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我有一些事没有告诉你。不过，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也不想与你分别。在这之前，请让我好好考虑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可是我早就知道了啊，因为琉佳就是魔女吧。”

    我停住了脚步，托着妮娜像一尊石像矗立在山腰的风口上。青灰色的矮草纷纷推着我的脚踝，催促我继续前进。随着黄昏变得深沉，霞云光怪陆离，山水房田都渐渐模糊了形态。时间仿佛被加速了一样，风声开始紧凑起来，虫飞着跑，山影的边界肉眼可见地向着前方一边推进，一边溶解。

    妮娜被我的异样吓坏了。她局促不安起来，唯恐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可是你的头发真的好漂亮呀！我没觉得魔女有什么不好，我一直以为那是童话故事哩。况且，你和故事里的魔女一点也不像啊。你又善良，又温柔，又体贴。总是帮大家的忙，功劳又不肯领，别人夸你还会脸红哩。这算哪门子的魔女呀！不是，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好，是不是魔女，我都喜欢你。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知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求求你琉佳，不要生我的气嘛。我会为你再织一身衣服，吃饭的时候把肉都留给你，我保证再也不捉弄你了，你欺负我也不会还。求求你，别离开我好吗？我只有你了，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了。”

    “为什么这样？”我问，“你和大家不都在一块儿吗？”

    “可是我拥有的人就只有你了。”妮娜又像鹿一样呜咽起来，“我是个倒霉鬼，喜欢的人一个都留不住。很的时候，爸爸就走了。妈妈他去打仗了，从此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五年前，妈妈也走了，她把最后一块面包留给了我，就撒而去了。珍妮也是。我们一块儿长大，穿同样的衣服，扎同样的头绳。我们曾经明明形影不离，没想到分别来得猝不及防。变化总是一场灾难，坚固的情谊瞬间就崩塌了。我们变成从来不曾结识过的陌生人一样。”

    “珍妮，我从没听你提起过这个名字。我记得，村长家旁边住的就有一个叫”

    “你猜的对，她就是我的珍妮。我的珍妮，我曾经最好的朋友，伤我最深的朋友。她一个人，夺去了我心里两份的爱。琉佳，你有过喜欢的人吗？念着他的名字就会心跳加速，看着他的眼睛就会浑身发烫。一想起他的模样，对着墙壁都能笑出声来。他是那样地高不可攀，像天使一样高洁、美丽，我根本无法靠近半步。哪怕是在梦里，我也只敢远远地瞻仰他的圣光。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如果不必在乎旁人的视线，我愿意一直凝视着他。做一朵向日葵，光靠他发出的光芒就足够令我成活。我感觉自己着了魔一般，连他的缺点在我的眼中都闪着耀眼的金光。啊，爱情，它有毒。琉佳，你体会得到这样的魔怔吗？”

    “是的。”我回答她，“现在也是。”

    “詹姆，你应该称他为加林，詹姆是他的名。在他面前我可不敢这么叫，就在被窝里叫给自己听。从他来到村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他了。那时我快死了，他第一个救的就是我。我依然能回忆起，他搀着我的胳膊，用盛满清水的水壶濡湿我干渴的嗓子。他当然也救过别人，但对我是最怜惜的。而我，我是一个坏透了的人，更是个古怪的坏人。能接受得了他不爱我，却接受不了他爱珍妮。为什么？我们明明亲同足，比姐妹还亲，比双胞胎还像，为什么偏偏是她和詹姆？换做是爱莉或是杰西卡，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这个冬天，等秋叶落尽，白雪来祝福大地的时候，幸福的花环就要戴在他们俩的头上了。尘埃即将落定，我就要永远地失去他们了。”

    “我究竟在憎恨谁？我讨厌珍妮，她抢走了我的爱人，推翻了我的信仰，甚至不留给我一丝幻想。我也讨厌詹姆，我的神背叛了他的信徒。他还抢走了我的友情，让我无法再爱上爱了年的知己。爱与恨在我的脑中纠缠在一起，让我变得非常奇怪。是的，我过我是一个古怪的坏人，我不愿为他们献上祝福，却也下不了将他们拆散。噢，珍妮一定会伤心得死掉，我知道失恋的感觉，好痛，好痛的。我害怕见到他们，因为我根本不清楚该怎么处理对他们的感情。”

    妮娜继续：“命运一直在与我开玩笑。它每夺走我一份难舍的旧爱，同时也夺走了难舍本身。我痛苦万分。悲伤本应使我万念俱灰，我却越来越觉得现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这简直是一道晴天霹雳。我怎么可以不悲痛欲绝？难道我之前发自内心的爱都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吗？我难道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他们吗？如果连他们我都不是真心地去爱，那我这辈子岂不是一个人也没有爱过吗？我终于意识到了，原来我真正遇到的问题不是悲伤，而是迷茫。是村子变富裕了的缘故吗？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变得麻木了。最爱的人一个一个从我身边离去，接二连三地遭受打击，我竟然还有心思继续厚颜无耻地过着我的日子，仿佛不幸都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琉佳，我感谢你的出现。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上他人的能力。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瞒着你这么多秘密，我是多么怕你厌恶我的薄情。相信我，我变成现在这副令人讨厌的模样并非出自我的本心，我是真心想好好地爱一个人。我不想和你分开。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们就一如既往地生活；如果你想出发，那也把我带走吧！没有目的地也不要紧，我们一起流浪。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有种感觉，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继续浑浑噩噩地过活，我就能变回从前那个充满爱心的我。”

    听完妮娜的自白，我宽慰了心，笑声噗嗤一下从嘴角漏了出来。开始只是咳嗽一般，才一会儿，便成了大笑，笑得越来越张扬。不等妮娜开口，我便忍住笑意重新迈开步子。脚下没有路灯照亮，我的双腿却跨得更加坚定了，宛如踏在一条康庄大道之上。

    “妮娜，我亲爱的妮娜啊。你并没有变得薄情，恰恰相反，你所烦恼的正是我期盼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所谓的浑浑噩噩就是属于你的领悟。我敢，毫无疑问，你爱他们，失去他们的痛苦根本无法与你大海一般宽广的爱争锋。你爱你的爸爸妈妈，老天带走了他们的生命，却带不走他们留下的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健康地活着，将他们留下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都在窗边摆上鲜花。你也为丰收贡献了的力量，曾经将他们逼向死亡的村庄如今焕然一新，再也不会上演骨肉分离的悲剧。你对他们的爱化融化在你生活的点点滴滴。你以为你已经感受不到了，其实不，你只是不用眼泪来将他们思念。”

    “再到珍妮和詹姆。我可以拍着胸脯肯定地回答，你也同样爱他们。我也有一个从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也有一份只敢在被窝里叨念名字的思念。他们虽未相爱，但是我也同你一样，以为失去了两份刻骨铭心的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去了他们，只觉得一定是自己犯下了滔天的过错。我要谢谢你，妮娜，是你的一番话将我从妄自菲薄的泥潭中拉了出来。我终于明白了，我没有失去他们，我对他们两人的爱依旧留存在我的内心深处。只不过他们现在不在我的身边，我无法接收到他们对我发出的回应。”

    我继续：“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却由同一片大海相连。我们无法直接触碰别人，不了解他们真正的想法，只能放出一艘艘试探的船来相互传递讯息。妮娜，你不用害怕面对不了他们，你并没有迷茫。在你的大脑理清思绪之前，你的心已经告诉了你真正的想法。你并不介意他们相爱，只是为他们沉溺爱情却忽视了你发出的讯息而感到委屈。你想告诉他们，你对他们的爱完全不亚于他们之间的感情。那就去告诉他们呀，在他们神圣的婚礼上，当着所有来宾的面义正言辞地朝他们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大混蛋，完全把我这个朋友给忘了吧！’去告诉他们你受的种种委屈，去告诉他们你有多么不愿与他们分开。这两个大混蛋，不知道要少女吐露真心需要鼓起多么大的勇气吗？”

    “琉佳，你在哭吗，琉佳？”

    “是的妮娜，我在哭我自己。我要忏悔，和你相比，我是多么任性又无知。我将感情看得比山还重，将心中的爱抬得比天还高，在精灵一样自由的羽毛上寄托了成吨不切实际的期望。我还放任猜疑在脑中生根，无视嫉妒吞噬我的良知。是我自己，将我所爱的人们推离了我的身边。所以妮娜，抱歉妮娜，我要出发了。我要去找将自己变回人类的方法，我要回到我喜欢的人那里。我要向他们道歉，然后发誓再也不和他们分开。”

    “也带我走吧，琉佳！”

    “不行，妮娜必须留在这里。这里是你成长的家乡，你的爸爸妈妈、朋友爱人都在这个村庄。你有爸爸妈妈留给你的房子，虽然他们人已不在，但是桌子、椅子、床、箩筐、杯子、锅碗，还有装饰的花草和挂毯，到处都留下了你们一同生活过的痕迹。这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温暖的回忆。珍妮和詹姆，你忍心抛弃你们多年的情谊一走了之吗？即使你承受着失恋的痛苦也割舍不了对他们的爱，你真的可以干脆地放下而不去悔恨吗？明白了吗，妮娜？你属于这里。”

    “可是，你也是我亲爱的朋友啊。我也不愿失去你。”

    “如果你和我走了，那我们的眼中将只有彼此，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事物，路会越走越窄。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束缚了你宽阔的胸襟，可贵的情感不应令人变得狭隘。世界可是很大的，有数不尽的事物值得我们去爱。妮娜，为了保全我们之间的友谊，我需要切断阻碍在我们之间的依赖。不过不用担心，这绝不是永别，分离是为了迎接下一次的团聚，我们会有再见的一天。到那时，我会带上我的朋友一同来见你。我已经收到了你发出的信号，我们两座孤岛已在大海中央开辟出了航道。”

    妮娜呜咽着我的名字，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吐在我的脸颊上，还有她柔软的发丝抚摸着我的鬓角。真是一个爱撒娇的孩子。我原以为她是我的另一个叶，没想到她扮演的是我，而我才是那个总被依赖的叶。我似乎理解了一些叶对我的感情，毫无疑问，我们依然是对方最最亲爱的好友。

    “我明白了，琉佳。我会目送你出发，然后等待有朝一日再为你接风洗尘。但是得要明天，明天的事才要交给明天。至少今天你还在这儿，现在的你还没有出发，那请不要拒绝我这个朋友为你准备的最后一顿晚餐吧。”

    我欣然应允，背着妮娜欢快地一路奔跑。白昼终于在山后合上了它的眼睛，夜来了，万家灯火在黑暗中静静地亮起。蛐蛐的歌声在田埂上飘荡，是一天劳碌之后的歇息。路上是正在回家的人们，背后一条溪潺潺，天上一道星河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