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第35 寻回记忆。
第三十五
谢兰兰被软禁在了皇帝寝宫的偏殿里。
身边跟了两个宫女,年纪不大,站姿不像宫人们那么端庄,似是刚被挑拣入宫不久。
霍奉天权势滔天,宫内渗透了他的太多眼线。
皇帝能用的人已经不多,就连侍女都只能是谢玉从宫外挑选了几个背景简单纯粹的来,没有经历过宫内正儿八经地□□,教养样貌并不拔尖,是不符合当宫女水准的,只因为不是霍奉天的人,便被接纳入宫。
宫女脸上还带着怯意,明显不习惯深宫的森严,不太于谢兰兰对视,微低着头乖巧立在一旁。
谢兰兰:“我要见谢太傅。”
“谢姑娘。”宫女不接她的话,只是问,“请问您需要什么?”
谢兰兰重复一遍:“我要见谢太傅。”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没有回话,默默低下头去。
显然是有人交待了她们什么,她们不敢多言。
谢兰兰跟着沉默下来。
她被抓来半炷香后,永顺皇帝来了。
不同于往日风光,这会儿的永顺皇帝身边只跟了个周宝年,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原本光洁平整的脸颊凹了下去,眼眶淤青,唇瓣发紫。
疲态挂满脸庞,他的表情却很是亢奋。他径直走到谢兰兰面前,借着身高优势俯视谢兰兰:“你可后悔。”
“不曾。”谢兰兰平淡回复。
时至今日,她知晓霍奉天不是好人,她不会再以爱上他而为荣,但也不会因此而逃避与他的感情。
“哪怕他是乱臣贼子?”永顺皇帝冷笑:“你可是姓谢。”
谢兰兰噎住,千斤重担砸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目光闪烁着避开了永顺皇帝扫来的视线。
不可否认,爱上一个叛贼,令她为世代忠良的谢家蒙了羞。
永顺皇帝很满意谢兰兰一闪而逝的羞愧。
他高高在上地撇着谢兰兰。
“你真令朕失望。”
他讥笑:“你不配姓谢。”
罢,他重重甩甩衣袖,大步踏出了偏殿。
厚重的木门再次关闭。
永顺皇帝脸色越发地狰狞。
周宝年觑着永顺皇帝暴躁的脸,斟酌些许,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陛下,您何必那些话呢,传到谢太傅耳朵里,万一伤了君臣感情多不好……”
“君臣?”永顺皇帝不合时宜地笑了,“朕还能当几个时辰的君?”
“……”
周宝年大惊。
大盛虽皇权衰败已久,永顺皇帝斗志却在。
这是永顺皇帝第一次,有了向局势臣服的倾向。
周宝年不敢接话。
永顺皇帝却向他看来:“周宝年,你,明日之后,这大盛会改国号为什么呢?”
“陛下……”周宝年惶恐低头。
事关朝堂,不是他巧言就能解决安慰的。
永顺皇帝走到前面,立在长廊上,遥望巍峨宫殿,脸上狂躁不安渐渐褪去,面上呈现死水般平静:“大盛有多少胜算,朕知,你知,阉狗知,天下人知。”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永顺皇帝静默许久。
轻叹了句:“他夺了朕的江山,朕自然不会让他过得太痛快。”
他没有直接伤害霍奉天的能力。
只能把仇恨加注到谢兰兰身上,他太了解谢家子女,他们把忠君为国刻在了骨血里,他相信,谢兰兰不会心甘情愿陪伴在霍奉天身边的。
这是他唯一可以带给霍奉天的劫难。
-
入夜时分,身着重甲的谢玉端着温热的饭盒进了偏殿。
他关好门窗,又遣散了室内的宫女,坐到谢兰兰面前,将食物一一摆好,都是谢兰兰爱吃的菜。
“兰兰。”他为她盛了一碗粥,用勺子舀起一点,喂到她的嘴边。
谢兰兰偏过头去。
谢玉放下碗,改为她添了杯茶:“身子垮了什么都没用,多少喝点水。”
谢兰兰一饮而尽,正要话,谢玉却递给她一张羊皮卷。
谢兰兰面露疑惑。
“别话,认真看。”谢玉将羊皮卷卷开。
那是一张地图,谢玉的指尖点在奉先殿。
“这里,记住这个位置。”谢玉凝视左右,确定没有探子在,他继续开口,“拿着开组皇帝的灵牌,用它去砸佛像右眼,一定要用力,会开启佛像机关,下面有个密道,直通永宁城外。”
谢兰兰知晓谢玉的是什么。
大盛皇宫最神秘的密道。
这是仅有历代皇帝和谢家家主才知道的密道,如今谢二作为谢家仅存男丁,继承了谢家家主之位,自然也得知了密道存在。
如今皇宫密道都被九千岁和霍奉天摸清,唯独此密道他们无从得知。
是最安全,也是唯一一条逃生的路。
密道在奉先殿。
奉先殿——大盛官方祠堂。
里面供奉着大盛历代皇帝与个别忠臣的地方。
谢家有幸,皇恩浩荡,得以供奉在奉先殿,与先皇们一起享天下烟火。
可是却并不好进。
大盛规矩繁多,除却清明开放三日外,只有新的灵位需要供奉时才会开启。
谢玉问:“妹妹,我的话,可记下了?”
谢兰兰点点头。
谢玉立即将羊皮卷放在烛火上,羊皮卷很快燃烧殆尽。
暖红的烛火闪耀着映在谢玉脸上,烛火明明灭灭,他的眼神却很平静,没有大战将至的紧迫。
谢玉的过分平静令谢兰兰不安。
谢兰兰见过这种大战于前却波澜不惊的表情,谢家有多少先祖,就是这般神色踏上了和九千岁对抗的路,平静地对抗,平静地死亡。
那时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先祖总是那么平静。
时至此刻她才懂得,在悬殊实力面前,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走的是死路,因为知道结局,并且没有能力改变,于是平淡面对结局。
如今这布满灰败的脸出现在她唯一的亲人脸上,谢兰兰心如刀绞。
“既有生路,就别放弃,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好吗?”她紧握谢玉的手,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谢玉含笑看她,眼神慈悲。
谢兰兰眼泪落下:“不为大盛、不为君王、不为谢家,就为你自己,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活下去,好吗?”
这话霍奉天经常对她。
谢玉也对她过。
她答应了。
现在,她拿来对谢玉,希望谢玉也能像她答应他们那样答应她。
谢玉笑着:“好。”
他回握她的手:“兰兰,你也一样。”
得到承诺,谢兰兰紧悬的心放了下来。
她不怕改朝换代,永顺皇帝德不配位根本没有保护百姓稳固太平的能力,她怕的是谢玉会殉国。
谢玉:“永顺皇帝不是一个好皇帝,霍奉天铁腕人物,这天下落到他手里,会比现在要太平许多。”
谢兰兰瞳孔猛地一缩。
谢家人从不枉谈君王是非,尤其是一直追随永顺皇帝的谢玉。
谢玉承认永顺皇帝的无能,不是一个好兆头。
谢玉用袖口拭去谢兰兰脸颊的泪,以风轻云淡的口吻:“谢家为大盛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不缺你一个,若他日改朝换代,你不必殉国。”
谢兰兰想些什么,可是脑子却昏昏沉沉,眼皮不受控制地闭合。
她努力睁开眼,意识开始混沌。
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她听到谢二问了句:“阿凝还好吗?”
谢兰兰想好,想宽慰谢玉的心。
奈何意识消散的太快,实话已经随着本能抢先而出:“不好,霍督主要抢她的孩子。”
“……”谢玉静了一瞬,手抚上她的脸庞,将她的脸搁置在自己肩头:“嗯,睡吧。”
谢玉的声音缥缈着绕在她耳边:“茶里我下了安眠的药,困了就睡吧,醒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谢兰兰陷入了沉睡。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做了个梦。
梦里战火连天,西厂和锦衣卫们了起来,宫内血流成河,她穿着西厂的红黄色厂服,脚踩着鲜血,嘴里不停喊着“二哥哥……”
“二哥哥——”
她不停地喊,声音哑得不像话:“二哥哥——二哥哥——”
她不断掀开地上的尸体。
一个,两个,三个……
没有一个是谢玉。
她又喜又忧。
喜的是谢玉或许没有死。
忧的是怕他尸骨无存。
“二哥哥——”
谢兰兰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秋实那张敦厚淳朴的脸。
“皇后娘娘,您终于醒啦!”秋实开心地笑,“太医,快来看,皇后娘娘醒了!”
她话音刚落,已有太医弯着腰恭敬地走到床边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微臣开始为您把脉……”太医毕恭毕敬地着话,谢兰兰却听不大清,又闭上了双眼。
才从噩梦中醒来,她一时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直到口中被秋实塞入了一片人参,她才重新睁开眼。
秋实正担忧地看着她:“娘娘,您好些了吗?”
谢兰兰望向她的身后。
这是属于皇帝的寝宫——养心殿。
没有梦里的尸山血海。
只有满室的富丽堂皇。
秋实不在是女使模样,穿着整整齐齐的宫装,连姿态都端庄了许多。
谢兰兰看向头顶,明黄的帐篷耀眼刺目。
秋实喜极而泣,她是真的为谢兰兰高兴:“娘娘,你总算醒了,您都睡了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督主已经登基了。登基那日,督主作为新皇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册封您为大谢的皇后,等您身体好些了,就正式为您举报册封大典……”
秋实了许多的话。
谢兰兰很快就明白了形势。
旧朝颠覆,新朝成立,竟不过是短短一夜间的事。
那夜的事,谢兰兰问了许多宫人,得到了一个简短却一致的答案。
谢兰兰和永顺皇帝被消失已久的九千岁绑架,九千岁试图反叛登基,霍奉天进宫救驾,杀了乱党九千岁,但是永顺皇帝却被九千岁所杀。
谢二为保护皇帝也身受重伤,此刻在宫中修养。
国不能无主,霍奉天平乱有功大势所归,被满朝威武与天下百姓捧上皇帝宝座。
霍奉天建立了新的朝政。
改国号为谢,年号正康。
登基的第一件事,封谢兰兰为后。
又顾及谢家门庭冷落背景不够大,赐平乱第一功臣老照谢姓,享国姓,为老照改名为谢照,入谢家族谱,排名老三,为谢兰兰亲哥,接管镇北军。
这意味着,整个边关都与皇后利益息息相关。
皇后安则边关安。
不敬重皇后,意味着不敬重苦手边关的镇北军,等同于逆臣贼子,诛全族。
自此,谢皇后地位稳固,在无人可撼动。
秋实特别开心,到兴起处,流下几滴眼泪。
“你们总算苦尽甘来了。”
谢兰兰本人却没有喜悦之情。
世人法不过是加以美化的辞,用来给新帝增加威望。
作为当事人她最是清楚,她是被永顺皇帝绑走的,而九千岁早就落入霍奉天手中,九千岁不过是用来美化霍奉天、让霍奉天光明正大登基的工具。
经过是假的,结局是真的。
霍奉天的确赢了。
但那天具体发生的事,她不太可能得知了。
就算百年后,史书政要上记载的,也只是这个美化的、虚假的事件。
乱臣贼子霍奉天将不存在,历史长河中,有的只是平乱有功、众望所归的大谢开国皇帝霍奉天。
秋实看谢兰兰兴致缺缺,便停了感慨的话语:“朝堂上事情多,皇上整日里都在勤政殿处理政务,已经有人去向皇上通传您醒来的事情,皇上应该很快就会过来,让奴婢服饰您更衣吧把?”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下一瞬,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秋实见状,和屋内的一众宫女们退了出去。
屋内寂静无声。
谢兰兰斜躺在床上,看着正向她走来的人。
霍奉天终于穿上了龙袍,黄色的龙袍比红色的厂服明显要适合他,他精神要好上许多,不再死气沉沉,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爽朗。
——那是上位者得天独厚的意气风发。
也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黑瘦的少年。
少年霍奉天。
容颜差别很大,蓬勃的朝气却很是相像。
谢兰兰意识到,她最熟悉的西厂督公霍奉天不在了。
那个总是没有多少表情,眉眼平平淡淡,曾经连笑都不会笑的霍奉天不在了。
现在的霍奉天,是大谢开国皇帝。
是个皇权在握、不可一世的皇帝。
大盛积留下许多繁琐艰难的朝政,他整日周旋在疑难问题中,身体上有些疲倦,眼下堆着淤青,神色明朗不被身体疲倦干扰。
他像是有许多话要对她讲,他在床边坐下来,谢兰兰不着痕迹后退一点,抢在他话前开口:“二哥哥呢?他在哪里?”
“他很好,在承圣殿休养。”霍奉天像是没发现她的躲避一样,长臂一挥,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带入自己怀中,“你随时可以过去看他。”
亲昵一如从前。
谢兰兰却做不到以往那般自然。
她到底姓谢,为国生为君死的谢,国覆灭,她却在。
她和霍奉天之间,隔着的那是她祖祖辈辈为大谢而亡的先祖们。
谢兰兰抬起头来,盯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新皇:“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听实话。”她。
话音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从前的谢兰兰不会讲这样的话,霍奉天什么,她便信什么。
她特意要求他讲实话。
她不信任他了。
“……”霍奉天率先反应过来,“我不会再骗你什么了。”
谢兰兰:“是啊,江山都是你的,你已经没有什么让你忌惮的存在,自然没有必要谎。”
霍奉天沉默。
他低下头,认真量谢兰兰。
她在他面前,还是习惯性维持着下意识的温柔,却少了万般依恋。
霍奉天初登大宝的喜悦消散殆尽。
“那日没有什么死伤。”他省去了同她分享事成的喜悦,只是,“永顺皇帝在死前,终于有了皇帝的气节。”
永顺皇帝根本没有资格同他斗。
被他不费吹虎之力逼死在养心殿。
他可以给永顺皇帝留条活路,只要他主动让位,颁布圣旨禅位给他就可以。
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永顺皇帝,选择了拒绝。
“你休想。”他拿刀横在颈前,对此只是冷冷一笑:“贼子就是贼子,永远做不成正统。”
永顺皇帝做的最勇敢的事,就是血溅养心殿。
永顺皇帝自裁。
谢玉当场抽刀就要随他去,被老照拿□□挑飞了架在脖子上的刀。
脖子只是受了点擦伤,他自己却没了求生的意识。
霍奉天派了许多人照顾他。
谢兰兰:“我想去见二哥哥。”
“我陪你。”
谢兰兰问:“我可以自己去吗?”
她立刻就感觉到,她靠着的霍奉天身体变得坚硬。
霍奉天闭了闭眼。
她不要他了。
“当然可以。”霍奉天重新睁开眼,嘴角挂上笑容,语气温柔:“全天下都是你的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扶着谢兰兰起来,耐心地为她穿上一件件宫服。
“秋实,照顾好皇后娘娘。”
“喏。”
秋实陪着谢兰兰去了承圣殿。
谢兰兰没有带旁人,霍奉天也没有安排其他人。
他不想让谢兰兰有被他监视的感觉,所以只安排了谢兰兰信任的秋实来跟随她。
霍奉天目送着谢兰兰离开。
当谢兰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眼界里时,烟雨提醒:“皇上,让皇后见谢玉能行吗?娘娘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山水忘的药性已经减弱了很多。而谢玉服食了那么多的山水忘解药,药香至少一年半载才能消散。万一娘娘闻着他的药香,解掉了山水忘可怎么办?”
霍奉天望着承圣殿的方向:“谢玉不会见她的。”
“为什么?”烟雨不懂。
“在我为谢玉解掉山水忘之后,谢玉私下里严查了许多医术,他吃过解药,不难查出解药都是什么的,他若是想让兰儿想起来,早在他绑走兰儿那天,就会为她解掉山水忘。”
烟雨更加不懂:“为什么不给她解?”
霍奉天没有回他。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繁华的宫殿。
为什么不给她解?
解掉山水忘的谢兰兰,会想起谢家种种,刻入骨血的谢家家训一旦被记起,谢兰兰怎么可能还会正常生活?
他不想谢兰兰背负重担。
谢玉也不会想。
所以,他们两个拥有山水忘解药秘方的人,都不约而同藏匿了解药。
-
谢玉不肯见谢兰兰。
哪怕谢兰兰敲烂了宫殿的门。
“二哥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开开门,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谢玉只在她开始敲门的时候了一句话。
“回去吧。”
嘶哑沧桑。
仿若一个残烛风年的老人。
之后,不管谢兰兰怎样喊他,他再未回过一句话。
谢兰兰日日都会去看谢玉。
谢玉每日回她三个字“回去吧”。
-
霍奉天后宫很是简单。
只有谢兰兰和周凝两人。
霍奉天清理后院那些女人的方法简单粗暴。
在宫变那夜,他直接讲那些女人和腹中孩子全部杀死,对外宣称他们是死于九千岁乱党之手。对外宣称阿凝被乱党所惊,孩子没保住。
周凝被封为周妃。
但因为她的孩子已经“掉了”,所以被软禁在宫殿内,平时只有一个宫女照顾她。
只等她生产完,再正式给予她妃位应有的待遇。
周凝并不在乎这些。
她只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如今霍奉天登基,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保全镇北军,周家甘愿将镇北军大权送给霍奉天。霍奉天很满意周家的识时务,将周家将领召回,给了不大但是却体面清闲的文职。
谢兰兰有孕的日期是比周凝晚上一两个月的。
为了不让天下人起疑,霍奉天每天都给周凝喂药,拖延她的产期。
谢兰兰为此和霍奉天争执许久,责怪他不人道。
霍奉天抱着她哄,却并不改变给周凝喂药的行为。
霍奉天:“兰儿,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宫。你等等,再等16年,待我们的女儿及笄,我便将江山交到她手上,到时我们出宫,你想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谢兰兰直直盯着霍奉天,她看不透他了。
世道男尊女卑,自古皆是如此,他却要捧女帝上位,这么渺茫危险的事情,他做得理所当然,丝毫不害怕这会影响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帝位。
登基后的霍奉天,总是做一些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霍奉天大力扶持女子入仕。
建立女子学堂,为了鼓励女子上学,他规定,凡是家中有女子上学,则可减免赋税,女子成绩越优异,则减免赋税越多。
同时设立各部门,每年必须招收一定人数的女官。
为了让天下接受女子入仕途,霍奉天上朝都带着谢兰兰,帝后共管朝政。
上朝第一天,官员们跪拜和霍奉天一起高坐在龙椅上的谢兰兰时,仿佛受到奇耻大辱。
有跟随霍奉天已久的臣子,仗着功臣的身份,出行规劝:“陛下,后宫怎可干政?”
霍奉天轻飘飘地:“你来一,大谢哪条律法里写了后宫不得干政?”
“……”
大谢的确没有这条。
官员们起初以为是大谢新朝初建宫规尚未完善,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是新帝有意为之。
官员硬着头皮:“大谢是没有,可先前其他国……”
霍奉天断他:“所以他们被灭国了。”
满朝文武:“……”
“你们倒是提醒了朕。”霍奉天:“大理寺卿何在?”
大理寺卿站出来:“回避下,微臣在。”
霍奉天笑了:“新增一条律法——前朝不得干预后宫,违令者以叛国逆贼处理满门抄斩,即日奏效。”
满朝文武:“……”
前朝不得干预后宫的律令贴满了大街巷。
百姓们面面相觑:“后宫不得干预朝政?这不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怎么还值得贴满大街啊?”
“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明明是前朝不得干预后宫啊?!”
“????”
“!!!”
“啥玩意儿?!?我去,还真是前朝不得干预后宫!!!”
先是官位被女子们分羹,后是朝臣权力一削再削。
大臣们齐齐上了火,却无可奈何。
霍奉天极度皇权下,百官敢怒不敢言。
霍奉天登基数月。
后宫嫔妃始终只有皇后和周妃两位。
霍奉天对待这两位态度都不错。
尤其是皇后,那简直是把天下都拱手送一半给她,朝政都和她一起掌管。
见霍奉天对后宫女人如此态度,有官员动了往后宫塞人的念头:“陛下,后宫妃嫔太少,不利于子嗣繁衍,时日一长会动摇国之根本……”
“漠视宫规,前朝不得干预后宫之事。”霍奉天大手一挥:“拉下去,交给大理寺。”
“……”
至此,再无官员敢谈论后宫事。
周凝生产那日,是霍奉天挑好的日子。
因服用拖延药太久,周凝这胎生得异常不顺利。
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血溢满了一盆又一盆。
生产前,谢兰兰手里捏着匕首抵在胸口,郑重地对霍奉天:“我要阿凝好好的,她若是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
“兰儿,你威胁我?”霍奉天脸色变幻莫测:“你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威胁爱你超过爱生命的我?”
霍奉天眼里的痛苦不是假的。
谢兰兰心口也跟着痛,她爱霍奉天,她能感同身受到他的痛。
但她还是执意:“我要阿凝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
霍奉天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着。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良久,霍奉天率先移开了视线:“她会活着。”
谢兰兰跌坐在椅上。
她不想伤害霍奉天,可是她必须这么做。
霍奉天是斩草除根的性格,他定主意要抢走周凝的孩子,不会给孩子和周凝相认的机会,若不是她组织,他一定会杀了周凝的。
“啊——”
周凝开始生了。
她一直在尖叫,后来叫声越来越浅,最后直接停了。
产婆不停出来汇报情况,汇报的情况越来越糟。
“启禀陛下,周妃娘娘平日里忧思过度导致气血郁结,有难产倾向。”
“周妃娘娘精力不济,晕了过去。”
“血崩了——”
神色凝重坐在椅子上的霍奉天站了起来,他褪去外袍,将袖子撸起:“朕来!”
语罢,他进入了内房。
产婆被赶了出来。
半炷香后,室内传来两声婴儿啼哭。
“哇——”
“哇——”
又过了好一会儿,霍奉天才一身是血的出来,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心翼翼地递到谢兰兰面前,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是真的高兴,高兴到情绪外露:“兰儿,你看,是个公主,她长得很像你。”
谢兰兰没有看孩子。
“我去看看周凝。”她直接去了内室。
“……”
周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额边碎发被汗浸湿,一缕一缕黏在脸上。
世家女的家规让她强撑着身体起来对谢兰兰请安:“参见皇后娘娘。”
谢兰兰制止。
周凝看内室外。
“我的……”她猛然一顿,改口道,“你的孩子还好吗?”
谢兰兰为她难过,她拼命生的孩子,却不敢相认。
谢兰兰抚去她碎发,挤出笑脸安慰她:“很健康,长得很像她的父亲。”
“健康就好……”周凝虚弱地笑了,再也经不住身体的疲累,沉沉睡去。
-
霍奉天将孩子抱到养心殿,和谢兰兰一起照顾。
像普通百姓一样,亲自照顾孩子。
这是不合规矩的,但是大臣们连提都不敢提。
霍奉天哄睡好孩子,开始为谢兰兰封后的礼服选花样。
他拿着一叠龙凤布料,饶有兴致地问谢兰兰:“兰儿,册封吉服,你可喜欢?”
谢兰兰低着头看孩子,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
霍奉天没再追问,:“我觉得挺好,就这个吧。”
谢兰兰轻抚孩子额头,眼神渐渐放空。
在见过周凝产子显些失去一条命后,她不想争夺她的孩子。
她想离开了。
或许,只有她离开,霍奉天就会让孩子回到周凝身边。
她有离开的法子。
可是——
她望向霍奉天,他正在一针一线地缝合着她册封时的吉福。
她舍不得他。
她是多么地爱他,即使知晓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她依旧爱他。
封后大典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
六月初六,好日子。
初六那日,孩子满月。
霍奉天一早就去了朝堂准备册封大典的事。
谢兰兰迫不及待抱着孩子去看谢玉。
秋实劝她:“娘娘,马上就要封后大典了,等典礼举行完了再去看……”
谢兰兰摇摇头。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孩子满月可以抱出门,她相信,谢玉这次一定会见她的。谢玉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秋实没有拦她。
皇帝都不舍得阻拦的人,旁人自然不敢拦。
她屏退左右,遣散了周围值班的收尾。
她走到门前,轻声:“二哥哥。”
许是父女连心,原本一路安睡的女婴,忽然哭了起来。
谢兰兰轻拍着孩子的背:“二哥哥,你听,这孩子哭声多响亮。”
室内一片寂静。
这回谢玉没有再提让她回去。
谢兰兰激动地:“你开开门看看她好不好?”
谢玉开了门。
一身药香扑来。
山水忘解药药性太大,药香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浑身一股药味。
谢兰兰心脏忽地跳了一下,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她看不清,眯着眼晃了晃头。
谢玉见状,连退了几步。
谢兰兰重新看向谢玉。
谢玉穿着常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看得出每天都有人用心伺候他的起居,可是照顾不了他的精神。
他眼神涣散,壮年的年纪,却透着一股子形容枯槁的腐朽衰败气息。
他的眼紧盯着谢兰兰怀里的婴儿。
“二哥哥……”谢兰兰看着他衰老的模样,强忍着心酸笑了下,“你要不要抱一抱她?”
谢玉摇摇头。
宫殿内空气流通不好,他身上的药香越发浓郁。
谢玉:“我想出去走走。”
谢兰兰带他走出了宫殿,两人走到城墙处站着,高处的风呼啸而过,吹散了他身上的草药味。
谢玉是谢兰兰带出来的,侍卫们不敢拦着。
可也不敢就这么让谢玉堂而皇之地在宫里游走,那毕竟是前朝皇帝的心腹。
有侍卫忙往霍奉天的方向去了。
“她还没有名字。”谢兰兰将怀里的孩子往谢玉身边递了一点,“二哥哥,给她起个名字吧。”
谢玉垂眸,眼神细细地从孩子脸上流连着:“你们的孩子,你来起。”
谢兰兰:“不是的,这是……”
谢玉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有让她讲下去,
“竟是个女儿。”谢玉:“我还以为你会给你个儿子当太子,好保你一辈子的地位。”
“二哥哥……”
谢玉问:“他要让这个女娃当储君?”
谢兰兰点点头。
“竟让女子来继承他耗尽心血拼夺来的江山。”谢玉笑了:“这般惊世骇俗,还真是符合他的作风。”
谢玉的目光移到谢兰兰身上:“兰儿,你脸色很差。”
“还好。”谢兰兰。
相比于谢玉,她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谢玉深深看了她一会儿,“不想呆在在皇帝身边,那就离开吧。”
自家妹妹,他自然了解。
尽管她记起的事不多,但身为谢家人,有些事是融入骨血的。
她不可能安祥地睡在乱臣贼子塌边的。
谢兰兰心突突地跳:“二哥哥,你什么意思?”
谢玉看她的眼神太深,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一样。
她忽然后悔抱着孩子来看他。
他撑这么久,好像就是想看孩子一眼,她圆满了他的执念,他仿佛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念头了。
谢玉咳了几声,那次自杀未遂,他伤了嗓子,身体大不如从前。
“兰儿,走吧。”他。
高大的身形摇摇晃晃,他看上去很累。
谢兰兰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抵上他的手臂:“我扶你进去休息。”
谢玉拒绝了,并且退后两步拉开了和她的距离,他笑着看着谢兰兰:“我想吹吹风,让我目送你离开。”
谢兰兰看着谢玉勉强稳住的身形,知道他是真的累了。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她只得:“我下次再来看你,待你身体好一点,我请求霍奉天放你出宫。”
但霍奉天不会放他离开的。
谢玉知道。
他笑着点点头,没有点破她对霍奉天还残存着的善意幻想:“好啊。”
谢兰兰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快踏出走廊的时候,城墙另一边的谢玉忽然叫住了她。
“兰儿。”他大半个手臂靠在城墙上,撑着身体不让自己摔倒,他微笑着,“兰儿,谢家人的使命已经随着大盛的灭亡而结束了,不要背负谢家压力,接下来的时光,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缓缓对她摆摆手:“走吧,走吧。”
谢兰兰心跳得异常得快。
秋实已经拿着吉福在城墙下等她了,见她来,催促道:“娘娘,快一点,我为您穿上吉福,咱们得去参加典礼了……”
谢兰兰飞快跑去,径直把孩子塞给了秋实。
她不理会秋实的呼喊,转身就往谢玉的方向跑。
她总觉得,如果不去见谢玉,她就再也见不到谢玉了。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青色的人影快速在她眼前跌落。
“啪——”
清脆又沉重的撞击声传来。
鲜血溅到她的脸上。
温热的血喷来,她下意识闭了下眼,闭上了,久久不敢睁开。
身后宫女侍卫们快速赶来,乱糟糟一团,秋实拉着她想要离开,脸上的血变得冰凉,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不远处,那个摔得脑浆迸裂的人。
谢兰兰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死去不久的尸体。
秋实疯狂地晃动着谢兰兰:“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娘娘!”
谢兰兰一动一动,失了魂一样的看着前方。
良久,她大叫一声:“啊——”
然后晕了过去。
谢兰兰又做梦了。
她梦到了谢玉。
谢玉对她:“记着这个密道,这里直通永宁城外。”
谢玉又:“既然过得不好,那就离开吧。”
谢玉最后:“谢家人的使命已经随着大盛的灭亡而结束了,不要背负谢家压力,接下来的时光,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谢玉像是交代后事一样了这些话,然后,他走上高高的城墙,一跃而下。
谢玉自杀了。
温热的血掺杂着药草味,密密麻麻扑了她一脸。
梦境一转——
她梦到了苦寒山,那些被以情所苦的流民。
梦到她快马加鞭疾行,试图阻止霍奉天灭城的计划,却发现他伤害了皇帝……
梦到了霍奉天为她端来一碗药……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
谢兰兰猛然睁开了眼。
霍奉天正守候在她的床边,他身后的衣架上挂着她册封时该穿的吉服。
他握着她的手,“兰儿……”
关切的话还未出口,他看到了她戒备的眼。
他曾见过这个眼神。
那是在苦寒山,她发现他对满城百姓下手、对皇帝下毒时的样子。
像看乱党那样防备、带有监视性质的探。
霍奉天苦笑着叹了口气。
“你醒了。”
他,语气异样的温柔。
“是啊。”谢兰兰回:“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