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景淮生
午时, 云清道长才离开。
日头挂在当空,地上厚厚的雪也被融化了许多。
派去找尹姑娘的人悉数回来了,全都低眉顺眼, 毫无消息。
阮平朝一颗心上了又下, 慌得厉害,现在只剩一个去城外找寻的银宝未归。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院门被人敲响,银宝也回来了。
他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忙就朝他背后望。
银宝身后空空荡荡, 只有凛冽的风吹起飘动的衣摆,并没有那个一袭红装喜气洋洋的丫头。
他心猛地一缩, 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银宝也低垂着头, 仿佛做错了事。
“主子, 我问了守城的官兵, 他们尹姑娘子时就已经出城了……”他讷讷的又道:“我又出城追了一段, 可是问了路边的人都没见过尹姑娘, 看样子她已经离京城很远了。”
子时独自出城的人并不多,何况是个年纪轻轻又生的出众的姑娘, 所以当银宝刚一描述她的面貌,有个守城的官兵便急忙出了具体的时间。
“那姑娘走得时候只背了一个包袱, 身后还有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 眼圈红红地,好像哭过, 我有印象的。”那士兵回忆道。
今日是初一,京城四处喜气洋洋,只有阮府里外都透出一股荒凉。
子时便从府上出了门,眼圈红红的。
阮平朝默默念着这句话, 心跌进了冰窖里,一丝温度也无。
“承佑,你别灰心。”段启山抬手轻抚了下好友的脊背,想要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起。
透过一层厚厚的棉袍,他能感觉到那身体在轻微的颤抖。
他鲜少见好友如此失态,印象里,上一回叫他失魂落魄还是在十几年前。
那时候两人都还是总角孩童,阮平朝也不像成年以后那样冷情寡淡,俩人日日就是玩玩闹闹,也没什么烦恼挂心。
有年冬天从学堂回来的时候,阮平朝在路边捡了只快要冻死的狗。
那是只黄白色毛茸茸的狗,眼睛生的圆溜溜黑漆漆的,看着又可怜又可爱。
他喜欢的不得了,带回家中细心的照料。
狗身子日渐好转,他却一直对它宠爱有加。
可好景不长,某天夜里阮府突然遭了窃。
盗贼因怕狗将府中人吵醒,便下了狠心将狗开膛破肚,弃尸院中。
次日一早家中有人醒来,发现失窃,赶紧报了官。
阮母见到那狗惨死当院,害怕儿子醒来难过,便叫下人赶忙收拾了埋于后山。
而等他醒来以后则合起伙来告诉他,当夜院门未关,那狗跑走了。
年幼的阮平朝信以为真,找了整个金陵城都没找到爱犬,哭的一双眼肿成了核桃。
当时更加不谙世事的段启山从父母的谈话里偶然听阮府失窃的消息,并且知道了好友爱犬惨死的消息。
他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赶忙将这事情告诉了对方。
他还记得的当时阮平朝一张稚嫩的脸上迸发出来的愤怒,像是某种兽类,要将敌人拆吃入腹般愤恨。
官府查了许久也未能查出阮府失窃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手,最终只能将这事也推到永远抓不到的山匪身上。
因为只丢少量现银珠宝,阮家人追查未果以后也就放在了脑后。
可大人们放弃了的事情,阮平朝却没有放弃。
段启山并不知道好友到底如何将盗窃之人查出来的,反正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金陵,阮平朝也因此成为金陵城有名气的神童。
那夜的窃贼是阮家府中的一个家丁,联合外面的人一起入府行窃。
要年幼的阮平朝是真的有非凡的天赋,为了怕自己的推论失误,他并没有将心中的窃贼直接告诉大人。
而是偷偷写了一封匿名信送到了阮府管家屋里,他妻子和这个家丁有私情。
并二人长期暗度陈仓,更是相互赠送信物以解相思之苦。
阮府管家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收到匿名信连想都没想找了几个人就将家丁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万没想到,还真就搜出自家夫人的一柄钗环,以及府上丢失的若干珠宝。
管家夫人与家丁偷情确有其事,阮平朝也正是利用这件事让人不动声色的搜了他的家。
如此,阮府失窃案告破。
阮家少爷也成为了金陵城中有名气的神童。
自那以后,段启山再没见过好友失态过。
他曾经以为那是神童独有的冷静自持,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因为自那以后在阮平朝的心里,再没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
而毫无疑问的是,尹湉湉是重要的。
她是在这数十年以后,头一个让他生命鲜活起来的角色。
她乖张可爱,毫无章法,却叫阮平朝的心也跟着活泛了起来。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院门再一次被人敲响了。
比几个下人都更及时的,阮平朝一个箭步便冲向了门口,迅速拉开门栓,将院门开。
可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尹湉湉。
府门之外,身着青色棉袍月白色的大氅的男人一脸希冀着看着他。
“阮大人,这么晚还来府上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景淮生手里提着一只灯笼,孤身一人立在寒风之中。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许久未见尹姑娘,他心里猫抓似的。
好不容易新年前后家中来往的官员众多,他便趁着父母不备偷偷跑出来想见见她。
他怀里还揣着一个卷轴,画的是他心里梦里思念了多时的尹姑娘。
番邦进贡了些上等的颜料,听画在纸上可以随着光线的变化颜色也发生改变。
阳光下可以变幻出七彩的颜色,非常稀罕。
皇上赏了些给端王,他便拿来全用在了这画上。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只是想叫尹姑娘知道,是她让自己暗淡的心思都变成了闪着光的彩色。
二人僵在门口半天阮平朝也不将人往里让,景淮生有些恼火,从前父亲总阮大人谦恭有礼,可见了本人却并不如此。
尽管尹姑娘是他府上的厨娘,可不过是见个面怎么也推三阻四。
谁知还没等他的埋怨出口,只见对面阮平朝半晌吐出一句话:“尹姑娘走了,不在京城了。”
“什么?她去哪了?”
阮平朝头也不抬,淡淡道:“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景淮生听到自己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
“因为……因为我骗了她。”
阮平朝一句话还没完,景淮生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冷硬的拳头砸在脸上,伴随着猎猎的冷风,只见平日温文尔雅的世子怒吼道:“你为什么要骗她,你为什么不能照顾好她?”
是啊,为什么明明在自己身边却没有照顾好她?
阮平朝无法回答,他早知道世子对尹姑娘的心思,可此刻曝光于面前却丝毫不能令他喜悦。
不论如何,谁都都没有将她留在身边。
景淮生拳脚越发使劲,阮平朝似乎能感觉到自己骨骼被拳头撞得咯咯作响。
可他却没有还手,只是静静地接下对方的一拳一脚。
他没有资格还手,也没有力气。
下人听到声响赶过来的时候,阮平朝已经被倒在了地上。
他嘴角有一丝血色,脸色煞白,一动未动,甚至没有还手。
而景淮生也已经没了力气,只静静地坐在雪地上嘴里反复的着什么。
那张他费了好些日子完成的画卷散在雪地里。
月上柳梢的黄昏,天色灰暗,纸上的少女神情娇俏,却难掩一身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