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独角戏
下凡的神仙从后门一声不响地进到高321班,坐到教室的最后一个空位,宋斯怀的旁边,李成蹊的后座儿。
原本在剥橙子的宋斯怀眉毛一抬,手一抖,橙子直接囫囵滚下来,到了江寄余脚边。
江寄余先弯腰给宋斯怀捡了橙子,然后才放下书包,坐到座位上。
他身上带着凛冽的风雪气,羽绒服外衣上都是雪花凝成的冰晶片儿,遇着暖气,很快就酝成水。
江寄余脱掉外套,搭在椅子后面。
李成蹊又一次闻到了江寄余身上的消毒水味道。这次的味道很淡,但仍然沾在了衣服上。因着爸爸是医生的缘故,李成蹊对消毒水的味道一直有些敏感。
“嗨。”察觉到后桌没动静了,李成蹊才转过身,将六个大文件夹并着一支录音笔一起递给江寄余。
江寄余抬眼看向李成蹊。他睫毛上沾着雪珠子,轻轻一眨化成了水,濡湿了一点他的长睫毛,更显得他眼睛黑亮。
李成蹊发自内心地感叹:神仙哥哥。
“我叫李成蹊,这些是这段时间的试卷和习题,黄老师让我帮你整理了一下。课程录音在这里,你有需要也可以听。各科笔记我可能记得不太好,但你需要的话,我也能借给你。”
李成蹊往常跟宋斯怀他们话,都是有些咋呼的,但对着江寄余,语气不由自主得变轻变柔。这种温柔跟在闻潮面前的害羞与忸怩还不一样,前者是心动时的不可,后者则纯粹是谁敢对神仙哥哥大呼叫呢?
“谢谢。”江寄余话的声音也好听,嗓音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干干净净,他接过文件夹,问李成蹊的名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李成蹊眼睛一弯:“是的。”
江寄余回来上课,他明明是有些突兀地坐在了话多又爱闹腾的三人组中间,却奇异地带动起了这块角落的学习氛围。
尽管他并不与李成蹊他们亲近,这也是单人单座的好处,但李成蹊发现,她借给江寄余的笔记再还回来时,里面有疏漏的地方,江寄余会用便条在一旁为她补上,她记下的疑惑江寄余也同样会给她写清楚,甚至是某些重点的思路,江寄余也会一并给她圈出来。
李成蹊愿意把江寄余的举动称为学神的温柔。
同时她也猜到了老黄为什么要让李成蹊替江寄余整理学习资料,有来有往,共同进步。她考出的这个全是水分的年级第二,到底是让老黄对她充满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会儿的体育课,教室里除了瘸腿的李成蹊和赶学习进度的江寄余,所有人都被体育老师拖出去跑圈。见教室里空荡荡的,李成蹊悄悄地转身,将宋斯怀偷渡回来的一杯奶茶,放到江寄余的桌子上。
江寄余在草稿纸上演算的动作一顿,那杯奶茶上贴了一张天蓝色云朵形状的便利条,上面写了“谢谢学神的笔记”,还画了个笑脸。
江寄余垂下眼睫,看了便利贴两秒,拍了拍李成蹊的肩膀。李成蹊回头,江寄余把奶茶往她那里推:“谢谢,不用了。”
学神的温柔也是学神的客气。李成蹊明白江寄余帮她做笔记,就是还她整理资料的人情。她再送奶茶,就是多此一举,大概率江寄余不会收,但李成蹊还是想试试。
江寄余拒绝了,李成蹊也没强求,她把奶茶拿了回去:“我还是要谢谢你的。”
学神应当是个不喜欢与人有亏欠的性格,李成蹊这杯没送出去的奶拆,让他没有立刻继续学习,反而目光往下移了一些。
李成蹊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成蹊侧身坐着,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她很放松地插了吸管,喝了一大口奶茶。
江寄余问她:“你腿上的伤口是不是一直不太好?”
李成蹊一愣。
江寄余温声道:“我这两天看到给你送的饭菜,丰盛是挺丰盛,但类似瑶柱鸡汤、虾和牛肉,还有芒果之类的水果,都不合适吃。”
“……是。”李成蹊端着奶茶杯子的手颤了颤。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发性食物,虽然有营养,但并不利于伤口愈合。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推开。
“诶,不心听了个墙角。”
高灵娉娉婷婷地走进来,她戴着粉色的毛绒围巾,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弯腰拿了个手机,临出门前,又回头看向李成蹊和江寄余:“半个月好不了的剐蹭呐,可不就是得注意饮食。”
高灵笑得别有深意:“还是学神观察入微。对了,东西都是二毛订的,跟闻潮可没关系,真发烂发臭了,也怨不得别人呢。“
李成蹊低头,又吸了口奶茶,江寄余拧着眉头,目光在两个女生身上逡巡了一圈。
“我继续上体育课去了。”高灵笑得灿烂。
李成蹊低着头。她能感受到高灵对她的敌意,也许高灵是对所有靠近闻潮的女孩子一视同仁,也许只是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了李成蹊的不安分,但李成蹊不是很在乎。
“学神。”李成蹊放下奶茶,抬头看向江寄余,“谢谢。”
江寄余好像猜到了些什么,但仍然不能确定李成蹊是在为什么道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其实知道这些?”
李成蹊有一个医生父亲,这些常识她都知道。毛平和闻潮可能会粗心,但李成蹊作为吃饭的人,她心里一直是清楚的。
“是我想多了。”
李成蹊在自作多情。
人类天生擅长靠感情来驯养傻瓜。或许很久以后,当李成蹊到了足够的年纪,能笑着回头她年少时有多么轻狂,为了能博得喜欢的男孩子一点关心,满不在乎地吃下那些会让伤口发炎的食物。
她吃了很久不合时宜的东西,伤口红肿淤血,但那个男孩子根本没有来关心她。单方面的喜欢就是这样的,不管李成蹊自己在内心里排演了多少精彩曲折的对手戏,幻想了无数句可能发生的对白,但现实永远残忍——这只是李成蹊的独角戏,无人知晓。
对于那个男孩子来,李成蹊就是个陌生人。
而他已经给予了这个陌生人足够多的回报。
更为讽刺的事情是,江寄余作为一个旁观者,只不过坐在李成蹊后面两天,就轻易地看见了这个拙劣的把戏。
“伤口该好了。”李成蹊忽然站起来,将手头的奶茶放下,“谢谢学神。”
江寄余没话,仰头看着李成蹊。
李成蹊抬手重新把头发扎紧,她对江寄余笑了一下:“我去趟医院,换个药。”
江寄余肯定觉得面前的女孩子有些奇怪,但正因为一切言行都不在他已知的逻辑框架内,于是连痛都显得生动。
李成蹊熟练地靠着之前攒下来的病假条溜出学校,她了个车,去到之前的那个海边诊所。
前几日下的雪在海边还未融干净,褐色礁石的间隙有零散的白沫,沙滩因为结冰变得硬邦。这会儿没什么风,连海浪都吝于起伏。
李成蹊挑开门帘:“您好?”
还是那晚的女医生,她也记得李成蹊:“是你呀,怎么了?”
李成蹊低头挽起裤脚,露出那道长条状的伤口,磕得最深的地方新长出来的嫩肉红肿,上头有一层黄色脓液。
“你对自己的伤口很不用心啊。”女医生摸了摸伤口周围,“这一块都硬了,我得帮你把这些烂掉的地方冲掉,会很疼,会留疤。”
“没关系。”李成蹊。
双氧水浇下来,用棉签剜掉伤口周围发炎肿烂的肉。医生的手很稳,动作也迅速,李成蹊仍然感受到一种麻木的疼痛。她好像变成一根枯朽的木头,被人毫不留情地刮去上面的苔藓。
“怎么弄成这样的?”医生重新上药的时候问李成蹊。
李成蹊想了想,坦诚地:“我故意的,想获得一点关心,但对方完全不在意,所以根本就没有发现。”
当然李成蹊还是觉得,这不怪闻潮。就好像你不能要求楼上的陌生邻居发现你家的酱油瓶已经过期了,大家原本就毫无交集,活该是李成蹊的独角戏。
“姑娘下次不要这样了。”女医生很温柔地摸了摸李成蹊的额头,“这种行为其实挺幼稚的,假如他在意你,你会让他难过,假如他不在意你,那只会让你自己加倍难过。你现在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我可以你是天真可爱,但你要学着长大,这种事情……只有智商和情商都低于正常值的人才做得出来。”
“是很蠢。”李成蹊不得不承认,“太蠢了。”
暗恋的人都是傻瓜,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鬼迷了心窍。
李成蹊回学校前,去校门口的快餐店买了三份鸡肉卷和奶茶,她在路口又遇到了给她拿外卖的毛平。
“毛平。”李成蹊瘸着腿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再给我送饭啦。”
毛平颧骨上的淤青还没消干净,额角又磕破了,瘦瘦的样子显得很可怜。
李成蹊问他:“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请你,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毛平摇头拒绝:“饭都是潮哥订的,我就是帮他送一下……你得和潮哥。”
李成蹊越看越觉得毛平老实,她拍了拍毛平的肩膀:“那你把闻潮的电话给我,我自己跟他,或者你带我去找他也行。”
大约是被高灵折腾怕了,毛平没敢带李成蹊去找闻潮,直接把闻潮的电话号码给了李成蹊。
李成蹊刹那间就明白高灵为什么那么喜欢缠着毛平了,他实在是比闻潮好搞定太多。
“有一天闻潮过来给我送药,那天你不在?”李成蹊低头存闻潮的电话号码,佯装不在意地问毛平,“为什么那天来的是闻潮?”
她想,暗恋已经够傻瓜了,所以偶尔有一点心机,也合乎情理。
“我……有点事。”毛平吞吞吐吐,“今天的饭就在这里,我先走了。”
李成蹊琢磨着毛平脸上的伤,觉得是有一些奇怪的。
拎着饭盒回教室的时候,李成蹊正碰上老黄站在班级后门张望,他看见李成蹊进来,气道:“你又偷溜出去了?”
李成蹊举起饭盒,表情如常:“没,拿了个饭。”
老黄满脸写着不信,李成蹊冲他笑了一下,猫着腰从后门回到座位上。江寄余的座位又空了下来,李成蹊有些诧异,如果学神又去医院的话,那他的家人的病情一定很不乐观。
晚饭的空档李成蹊把奶茶和鸡肉卷分给了余深深和宋斯怀。
教室里的人都去了食堂,这会儿空荡荡的,李成蹊拿着手机,锁屏亮了又黑,她都没想好要给闻潮怎么。
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因为手机号码的主人是特殊的,于是再简单的话都变得郑重。
鸡肉卷的味道有些大,在炸鸡油腻的香甜味里,李成蹊发出了一条普普通通的短信。
“闻潮,你好。我是李成蹊,感谢你这些天一直送的食物和药,伤口已经好了,以后就不用麻烦了,多谢关照。”
闻潮没有回复,二毛也不再带着食物出现在高321班的后门。
除了李成蹊自己汹涌澎湃的内心戏,一切故事都结束的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