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勇敢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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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李成蹊度过的最为漫长的周一。从早上升国旗开始,她就在想,为什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

    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操场上,她努力踮脚,想从里面找到闻潮或者毛平,但都失败了。

    明明天气晴朗,她的心情却很低落,以至于上课走神,还被老黄点了名。

    “李成蹊!”老黄朝她扔了半截粉笔头,“b等于多少?”

    李成蹊扫了一眼演算纸:“㏒2。”

    答出了正确答案,老黄还是不满意:“你一节课转头看了多少次钟,我上课就这么难熬?”

    李成蹊心想,是挺难熬的。但这话她不敢,只能低着头,摆出一张认错态度良好的脸来。

    “下课来我办公室!”老黄对李成蹊可太了解了,哪里还分不清她是真的还是装的。

    生活很多时候就是弄巧成拙,她等了闻潮太久,准备今天中午一下课就往玉兰餐厅冲,谁能想到临门一脚,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余深深同情地拍了拍李成蹊的肩膀:“……那我们先去吃饭了?”

    李成蹊耷拉着脑袋,巴巴地望着门口,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老黄足足念叨了她二十分钟,从学习态度聊到人生理想,恨不得把那些大道理掰碎了揉成粉,塞进李成蹊的脑袋里。

    可李成蹊的脑袋已经被闻潮塞得满满当当了,哪里还装得下师长的苦口婆心、人生箴言。

    有些道理,仍是需要自己遭过一趟罪了,才能了悟。

    “算了,你吃饭去吧。”老黄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自己算不得什么人民教师,应该是十级对牛弹琴艺术家。

    “谢谢黄老师!”李成蹊嗯嗯啊啊应了半天,只有此刻的一声谢才是真心。

    老黄一让她走,她就头也不回地就往楼下跑。

    “李成蹊,你慢一些!要是又摔跤了——”老黄扒着窗户,捂着胸口,觉得自己的血压蹭蹭地往上涨。

    李成蹊当然不能慢,她要是慢了,闻潮走了怎么办?要是闻潮没有等她这二十多分钟,李成蹊回头得抱着老黄嗷嗷大哭。

    幸好闻潮在。

    隔着十来米,李成蹊一眼就看到站在树下的少年。

    校服敞着,拉链没有拉上,露出里面的黑色半高领毛衣。闻潮很适合黑色,这么个又沉又暗的颜色,刚好能衬托出他的锋利。

    李成蹊才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琴南的天蓝得像纪录片里圣湖的水,红顶楼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高饱和度的明亮,初春刚抽芽的树也生机勃勃。

    这是万物明朗的春天。

    她跟着春风,走向闻潮。那真是李成蹊经历过的最浪漫的事情。

    “走吧。”

    闻潮一抬头就看见了李成蹊,他单手插着兜,转身走进玉兰餐厅。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见李成蹊在身后,才继续走。

    李成蹊落后半步,她心跳加快,像偷窃了一束玫瑰的偷,被推到了阳光下。

    闻潮找了个靠窗的座位,问李成蹊要吃什么。

    李成蹊脑子里有许多吃饭注意事项,她不能吃面条,会溅出汤,也不能吃有特殊气味的东西,更不能吃会粘牙的食物——跟喜欢的人吃饭,有一千个、一万个注意事项。

    思考了半天的李成蹊,点了一个黄焖鸡。

    “你等一会儿。”闻潮去买饭,还端了两杯饮料过来。他在某些细节上有一种与外表不符的细腻,比如用餐前,会掏出消毒湿巾,撕开口子后,才递给李成蹊:“擦手。”

    李成蹊抽出一张湿纸巾:“谢谢。”

    “垃圾给我。”闻潮把李成蹊用过的湿巾收回来,连同塑料包装,一起扔到了垃圾桶。

    闻潮点了两份黄焖鸡,在吃饭的时候,他没有毛平的事,直到李成蹊放下筷子,他把餐盘都收拾好,才开始起这件事。

    “毛平让我跟你,周五晚上谢谢你。如果没有你,他可能要被赵平贵死。”

    李成蹊这几天因为这件事一直惴惴不安,闻潮此刻对她道谢,她也不确信是不是他们在对她客套:“毛平现在怎么样了?”

    闻潮看了一眼李成蹊,似乎在判断他要出来的话,李成蹊的接受度能有多高。

    “他准备离开琴南了。”闻潮。

    李成蹊一愣:“去哪里?”

    “去南方,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闻潮话的声音放轻了一些,“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还上学吗?”李成蹊眉头拧出一道川字,“他还未成年,那里有他认识的人吗?”

    “没有。”闻潮回答道,“我帮他在那边联系了一个中专,他想去学一门能吃饭的手艺。”

    见李成蹊半天没有话,闻潮想了想,还是多了两句宽慰的话:“这对毛平来是一件好事,至少他摆脱了那个糟糕的家庭,在成年之前,他的父母依然会每月给他支付生活费。我请了专门的律师,来跟踪他们履行赡养义务。”

    已经过了十二点四十,食堂里没什么人,厨房阿姨提着水桶和抹布出来扫卫生,看见李成蹊和闻潮还坐在哪里,问道:“还吃吗?要搞卫生了。”

    李成蹊茫然地抬眼,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好。”

    “边走边?”闻潮拉开椅子,看向李成蹊。

    李成蹊点头:“行。”

    两个人绕着琴南一中的操场散步,走过那条樱花道,树枝上的新绿无声地宣告着春天的到来。

    李成蹊犹豫了很久,还是问闻潮:“我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前几天问了一个人,他的答案……”李成蹊顿了顿,没出个所以然,干脆跳过,继续道,“总之,我也想问问你。”

    闻潮:“你想问我,你做得对吗?”

    李成蹊看着闻潮,愣了一下,又点头。她其实想问闻潮,她做错了吗,但闻潮给出的表述是,她做得对吗。这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问题,改了一个字,好像立场就变了。

    依照闻潮的性格,遇到这样的问题,他的答案会很直接——你做对做错,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需要来问别人?不管对错,你都做了,再问这么多,有意义吗?

    但恐怕这个回答,对李成蹊是有意义的。

    李成蹊低着头,很慢地:“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我这么莽莽撞撞的一花盆砸下去,又把事情闹到了警察局,最后会是个怎么样的结果?我查了一些案例,包括量刑标准,发现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乐观。法律只是底线,在底线之外,还有很多无法约束的东西,这些东西极有可能对毛平造成二次伤害。”

    “而‘家庭’是血连着血、肉连着肉的,我们……还都只是学生,经济不能自立,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闻潮断了李成蹊:“你不能这样想。遭受继父的□□,是毛平的不幸,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要做的,是去反抗。”

    “在你出现之前,毛平一直忍耐,从不向我们求助,理由就是你刚刚的那些,我们是没有能力的学生。”闻潮看着李成蹊,“难道你觉得忍耐是对的?”

    李成蹊摇头。

    “反抗这件事,很多时候未必有那么难,但身处其中的人很难意识到。”

    这是习得性无助。

    “就比如当你把这件见不得光的事情闹到了派出所,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赵平贵在犯罪,终于给了毛平反抗的勇气。他向我们求助,刚好我这个人从到大惹是生非很多,在这方面有一些经验,也不差钱,处理这样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

    李成蹊想起一些对闻潮家境的传闻,她从前觉得那些谣言失真,但现在看来,恐怕是真的。

    “毛平已经选了一条他觉得最好的路。”闻潮对李成蹊,“不是所有人都能靠高考改变命运,也许很久以后,你再看到毛平,他会变成一家餐厅的厨师,或者其他什么身份,这并不是坏事。他选了一个有无限可能的远方,你该高兴才是。”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呢?”闻潮是真的不解,“你那天晚上,真的很勇敢,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子。”

    李成蹊觉得自己所有的迷茫和不安,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不见。她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因为闻潮在夸她勇敢。

    “那……你为什么让我不要,我砸了人家的头?”李成蹊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闻潮:“因为要保护你。你很勇敢,我和毛平都不希望,你因为勇敢受到伤害。这种派出所的笔录并不严格,我们不会给赵平贵咬住你的机会,你也不需要在这种地方留下这样一笔记录。”

    “保护”两个字,闻潮得坦然。

    “回去上课吧。”闻潮把李成蹊送到教室门口,“这周六毛平请我们吃饭,你要是有时间就来。”

    李成蹊终于笑了:“我一定来。”

    闻潮脸上也有了点笑意,很淡,在他那张厌世脸上却显得温柔:“走了。”他朝李成蹊挥了一下手,倒着走了两步,转身离开高321班。

    李成蹊一进门,高灵就抱着臂站在门后等她:“你跟闻潮?”

    李成蹊理都没搭理她,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结果看到两张更为八卦的脸,宋斯怀:“你今天中午不和我们吃饭?”

    余深深立刻接下半句:“原来是跟那谁去吃的啊?”

    李成蹊一挑眉,笑眯眯地承认:“是啊。”

    完,她忽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江寄余:“学神,你得都对,但我认为,我没有做错。”

    江寄余的笔尖一顿:“哦。”

    “这周六毛平叫我们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李成蹊想,作为当晚的当事人之一,江寄余也不应该缺席,“他要走了,我们送送他。”

    江寄余想了想,只了两个字:“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