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社会时钟
江寄余带李成蹊从另一个方向回到商场,他们拐出这条狭长的、浮着花香的巷,在路口看到一棵枝干挺拔的白玉兰,虬奇的树杈上俏丽地开着花。透过横斜的枝桠,抬头一望,能看见尖尖的月牙好像就挂在树梢后面。
李成蹊走过玉兰树时,一朵开败了的玉兰落下来,砸在她的头上。
“什么东西?”李成蹊有些懵,摸着脑袋四处扫了一眼,最后看向江寄余,“你……不会这么无聊吧?”
江寄余看着李成蹊,有些啼笑皆非。路口正有一辆汽车驶过,车灯锃亮,某一瞬间那光落到江寄余的脸上,仿佛给烧好的瓷胚镀上了釉,连他嘴角的青紫伤口都显出绮丽的光泽。
李成蹊怔愣了一下,很快别开目光,不敢再盯着江寄余的脸。她一直知道江寄余好看,但今天才意识到,好看的人是不能多看的,否则像她这样厚脸皮的人也会因为羞赧而红了脸。
“是这个。”江寄余弯下腰捡起一朵玉兰,递到李成蹊眼前。
李成蹊垂着视线,看着江寄余掌心的那朵玉兰,她不禁意识到,啊,这是男孩子的手,跟她的不一样。
跟宋斯怀的也不一样。真奇怪,李成蹊认识了宋斯怀很久,他们三个几乎天天在一起厮混,但李成蹊从来没有对宋斯怀有过性别意识,但是此刻她看着江寄余的手,会因为他是个男孩子而感到有一点点不自在。
“哦。”李成蹊有些慌张地从江寄余的手心里拿起这朵玉兰,揣到了她自己的口袋里,再转身向前走。
这个动作她做得很心,不敢碰到一点江寄余的皮肤。
玉兰树后面有个防火门,是很隐蔽的员工通道,江寄余带李成蹊从这个门走消防楼梯,直接下到负二层L13区。
快要出消防梯时,江寄余转身拦了一下准备继续往下走的李成蹊。
李成蹊有点心不在焉,反应过来时胳膊碰到江寄余的手掌,她倏地把手收到了身后。见李成蹊想话,江寄余对她摇了摇头。
两个人藏在昏暗的楼梯消防门后,除了缝隙里透出一点光,就只有身后的“安全通道”指示灯在亮着绿光。
这里的空间不算宽敞,又或者是江寄余本人的存在感强烈,李成蹊有些紧张,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很轻,像羽毛。
很重,透过骨膜的振动,清晰地传入内耳,抵达听觉感受器。
幸好这时候,里面传来了声音。
“不用送了,谢谢你们。今天真的是太危险了,要是因为我继续给大家带来麻烦,我实在过意不去。”
是个听起来软糯可爱的女孩子的声音。
“你别这样,我们也没想到那个于治会这么过分。”
“是啊,不是你的错。”
江寄余的是对的,密室逃脱店里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员工,其余的大概都帮这个女孩子藏了起来,这里有很多密室和机关,熟悉这些构造的人想躲起来,是很容易的事情。
李成蹊有些好奇,想探出头看看这个于治要找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但看到她前面后背绷直的江寄余,李成蹊有些讪讪地又往回缩了些。
十六七岁的年龄,“男朋友”和“女朋友”这种词属于违禁词汇,尤其是在他们这种学霸班里,敏感程度远超过月考排名下跌多少。少年少女也会喜欢,就比如李成蹊偷偷地喜欢闻潮,宋斯怀偷偷地喜欢高三年级文科班的一个学姐,欧阳晗偷偷地喜欢着江寄余,丁一帆偷偷地喜欢着他分班前的那个前桌。
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少年期,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需要一种新的认同,产生这种倾慕的情绪是简单而自然的。
只是喜欢是美好的,但少年心事是隐秘的烦恼。无数个“李成蹊”、“宋斯怀”和“欧阳晗”都在承受着社会规则的驯服,他们不能直视这种喜欢——生理发育让少年少女们不由地被对方吸引,但社会时钟自有一套成熟的逻辑,他们已经为一个人的一生规划出了一套完美的解题模板:三岁上幼儿园,六岁接受学教育,十六岁开始上高中,十八岁完成高考、进入大学,获得谈恋爱和接受其他社会活动的权利……然后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三十岁之前生完孩,再让孩循环这一生。
每一步的完成度越高,那这个人就越“成功”。如果有人想要违背这个模板,譬如他想在十七岁谈恋爱、他不想在二十五岁结婚、他不愿意生孩、他喜欢的人与他的性别相同……那么社会压力将从方方面面对他造成伤害,家庭、道德、伦理和法律,无数看不见的镣铐会逐一套在他的身上,强迫着他去遵循这套模板,还要告诉他——这不是暴力,这是为了你好,是正义,是善良,是仁慈。
这世界当然有少数派,但少数派的数量必须维持在不对集体认同造成冲击的前提下。这同样也是一条更难走的路,靠着这些人的坚持,最后让集体看到所谓的“多元”以及从众的好处。
李成蹊有时候也会怀疑,她对闻潮的喜欢,有多少来自生理上的发育,又有多少来自心理上的叛逆——她决不愿意遵循这套社会时钟,过完被规划好的一生。
但同时,李成蹊又在这套社会时钟的循环里。她的父母严格遵守着这套社会时钟,无论是李医生还是白老师,他们都按部就班地成为了社会需要的人,李成蹊身处其中,做不到像于治那样,大喇喇地出“我的女朋友”这样的话。
她竟然有点羡慕于治的愚蠢、不伦不类和不守规矩。扮得不着四六、为了一个女孩子去架这种事情,大概永远不会发生在李成蹊的生活轨迹里。
“明天我就要转学去外地了,大概再也不会回琴南了。”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女孩子,“这件事是我的错,我知道洲哥只是把我当妹妹,但还是不死心,竟然能做出招惹于治,然后想让洲哥——”
“对不起。”
李成蹊没想到于治的话竟然也不全是放屁,站在他的视角上,真的有一个女朋友带他来过这家密室逃脱店,然后又不见了。
“好好学习啊,妹妹,洲哥今天没来,但他让我们转告你,女孩子如果自己都不珍视自己的感情,那也别期望别人会把你的感情当回事。”
“现实生活不像偶像剧,那种你牵了另一个男孩子的手到你喜欢的人面前,他会因为吃醋而意识到自己的真心,再把你追回来的剧情,真的已经又老又土了。”
“我们看在洲哥的面子上帮了你这次,但于治这样的人,以后你别再招惹了。该读书就读书,该跳舞就跳舞,你这么漂亮,家庭条件也好,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洲哥跟你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你好好的,我们几个就不算白帮你这一次了。”
“今天要不是江跟他的同学们过来,还不知道事情要怎么收场。妹妹,你知不知道咱商场这栋楼,就是远华集团的?于家跟闻家沾亲带故,这些人,都不是你该沾上的,到时候吃了亏,找谁理去?”
那个女孩子最后是哭着离开的。李成蹊听了这一通墙角,心里也怪难过的,她觉得这些话多多少少能套一点到她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闻潮跟远华集团的关系,也不知道这栋楼是远华集团的,甚至才意识到原来她跟闻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其实他们之间的差异远比她知道的更大。
江寄余转身,他原本想拉一下李成蹊的衣服,示意他们原路返回离开,但手快碰到李成蹊的衣角,又收回来了,只在李成蹊眼前晃了一下,让李成蹊跟他走。
“走?”李成蹊张了张嘴,用气声问他。
江寄余点头,两人再次从防火门出来,到了那棵玉兰花树下面。
李成蹊原本以为江寄余是回来算账的,至少也要讨个法,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前因后果听明白了就选择离开。李成蹊有些意外,问江寄余:“你不点什么吗?”
江寄余反问李成蹊:“我要什么?”
“……”李成蹊顿了一下,她好像无法想象江寄余怒气冲冲地从消防楼梯里跑出去,然后把那些店员大骂一顿的样子。
“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沈姐处理。”江寄余走进巷子,“走吧,送你回家。”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今天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对这种烂俗而无聊的爱情故事也没有什么看法,那些正常人的复杂情绪与他有一道天然的壁垒,他好像只看得见自己的路。
这一点与李成蹊恰好相反,李成蹊同理心强,随随便便就能在别人的故事里自我代入,而江寄余共情能力太低,旁人的悲欢根本就动不了他。
天擦黑,这条狭长的巷子里面亮起灯,多是住户家里点的,星星点点,不规则地散落在夜色里,构图美得像老电影里的一幕布景。
“所以于治今天也不全是无理取闹,店员们也撒了谎?”李成蹊与江寄余并肩穿过这条巷子,两人之间隔了半掌的距离。
江寄余清亮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出几分温柔:“双方都有问题,但率先使用暴力的一方仍应当负主要责任。”
李成蹊听到这里的时候轻声笑了:“我在今天之前,都没想过你会架。”
江寄余的脚步一顿,他停下来,转身望着李成蹊,夜里的灯火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漂亮的眼睛显得更加剔透,犹如水头极好的玉石翡翠,莹润着一层薄而亮的水膜。
“我确实不会。”江寄余,“但好像避免不了,在很多场景下,暴力就是题干。”
“这不是一件好事。”江寄余转过头,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