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9
许月亮一直知道,自己是只鸵鸟。
是那种明明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是会因为胆怯,因为怕失去,因为恐惧未知,而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堆里面的鸵鸟。
在她有记忆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她一直都是这样。
比如六岁的时候,哥哥抢她的玩具,那是一辆她求了爸妈很久,才得到的汽车。她玩了也就一会儿,让汽车从坡上滑到了坡下。许阳便捡起了汽车,这是男生该玩的。
于是他拿着汽车去了楼板厂,将它在粗糙的水泥上来回摩擦,最后卡在了楼板缝里,怎么都掏不出来。
许月亮扒拉了很久,直到天黑了,她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中。
妈妈问她为什么这么脏,女孩子不可以这么脏。许月亮看向许阳,许阳正在给爸爸献宝,嘻嘻哈哈地要爸爸给他买最新最好的玩具。许月亮便什么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的是,爸爸一定会给许阳买,她知道的是,妈妈很讨厌女孩子撒泼吵闹。而她如果指控了许阳抢她的东西,搞坏玩具,她无法预测结果,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比如十三岁的时候,她上初一,许阳初三准备中考。
爸妈那段时间工作都很忙,中午那顿饭常常没有人做。妈妈跟她,哥哥要中考,要专心学习。月亮长大了,可以承担起家庭一员的责任了。
许月亮很开心,她觉得这明自己是有用的,重要的,厉害的。于是她开始学做饭,那个时候家里吃的东西并不丰富,就那几种样子,她学得有模有样,在爸妈都不在家的时候,放学把饭做好,然后端到看电视的哥哥面前。
这样过去半年,中考的时候许阳并没有获得多么优秀的成绩,但到底是考上了高中。妈妈了两句,爸爸却看得很开,男孩子到了高中成绩就上去了。
他们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男孩子数理化好,男孩子有后劲,就算成绩不行,像许阳这样活泼又好动的男孩子精灵得很,将来一定不会差,要在大城市里买车买房,给老许家光宗耀祖的。
许月亮觉得或许是这样的,于是往后两年的日子里,她能做饭的时候就做饭,能干家务的时候就干家务,全家共同一个目标,将许阳培养成才。
很快过去两年,许月亮也上了初三,也面临着中考。她发现中考的题并不像许阳之前的那么的难,也发现,许阳在该做作业的时候看电视,该复习功课的时候出去玩。
许阳那样,是不可能有好成绩的。
但许月亮很乖,许月亮会认真听课,认真做作业。许月亮的语文和英语很厉害,可以在班里拿到前三名。
许月亮想要拿到年级前三名,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习。于是某个周末,她想和妈妈谈一谈,问问可不可以,将家务移交给哥哥,就像当年她为哥哥做的那样。
然而那个午后,妈妈忙着给许阳找补课班,爸爸忙着跟儿子谈心,他们重复了无数遍,高中是最重要的时候,许阳不可以浪费时间。
于是许月亮又缩了回去,她觉得自己的请求大概是不会实现的。觉得事情或许就该是这样的。觉得父母可能是有些偏心的。
但只要她不问,她不提这个话题,她不和与许阳相关的事产生冲突,那么这些就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么她就可以,找很多的理由和借口,来证明自己还是被重视的,被爱着的,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再比如,再比如到了她的十六岁……
许月亮上了高中,第一天报到的时候,就看到了林绮眠。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林绮眠叫林绮眠。
她只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有人,高傲孤冷,凌厉得像一把冒着寒光的剑。光是目光落在她身上,便觉得自己的身体,碎成了整齐的一块又一块。
许月亮看着她,呆愣了很久,直到林绮眠穿过走廊,消失在拐角处。
许月亮一整天都觉得恍惚,新的学校,新的年级,新的生活。
班会的时候,老师组织活动,让大家写下自己对整个高中时期的愿望。许月亮和周围的人一样,写的是好好学习考上理想的大学。但笔尖滑动在纸面上时,她的大脑里,想的全是林绮眠的脸。
那惊鸿一瞥的身影。
如果真的可以许下一个愿望,许月亮希望自己可以变成林绮眠那样。
她走路便是走路,方向明确,目标清晰。绝不在意周边发生了什么,也不在意不管什么人落在她身上,什么样的目光。
她那么地自我,自我到许月亮单是看她这一眼,便能感觉到,她身上强烈的“我作为我”的气息。
那是胆怯懦弱的许月亮,从来不曾拥有的。
而后,半学期的时间,她都在观察林绮眠。
在所有的不为人知的角落,她普普通通的平凡身影,可以融进任何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
她看到了光荣榜上的林绮眠的照片和名字,校颁奖典礼上,她仰着脑袋,努力去看林绮眠走上台的身影。
她听着她作为代表的演讲,林绮眠的声音被话筒扩散开来,悬在头顶之上,被众星捧月之时,仍然是山巅的一捧雪。
许月亮的心里冒着泡泡,许月亮忍不住便将双手交握在胸前,合成一个祈祷的姿势。
但凡与林绮眠有关,从来都在许月亮能够幻想的最崇拜之上。
但凡感知到遥远的属于林绮眠的气息,都让许月亮觉得身体与灵魂一起震颤。
同学们都在追星,当有人问许月亮喜欢哪个明星的时候,许月亮会觉得开心,觉得庆幸。
别人的星星都在更遥远的时空,而她的星星,与她呼吸着同一个校园的空气。
不,林绮眠不是星星,星星不足以形容林绮眠的光辉,她对许月亮来,是一轮寒冷的太阳。
许月亮以为,她会这样永远地望着她的太阳。
直到,许阳来找她拿东西,从那个极佳的观察角度,看到了从楼下经过的林绮眠。
许阳眼睛亮起来,许阳指着林绮眠,问:“她叫什么?你认识吗!你们校区的美女可太多了吧!”
许月亮没话,可许阳在他们家里,向来是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的。他一巴掌甩在许月亮的背上:“不认识就去认识,快把她的资料给我,我要追她。”
我要追她。
许月亮呆住,原来在别人的眼里,要是对一个同学有兴趣,就可以去追她。
许阳是男生,林绮眠是女生。男生追女生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许月亮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就像许月亮阻挡不了,爸妈给予许阳的一切。
许月亮呆了一个礼拜,周末在家里做作业的时候,许阳拎了一大袋的零食过来,扔到她桌上,跟她,只要她帮忙替他追林绮眠,那他就每周都给她买零食。
许阳成绩不好,又是高三,他在另外一个校区,这事的确不适合自己亲手去做。
爸妈了,在许阳高三这年,全家要努力配合,给许阳营造一个完美的学习环境。
一切为了许阳的高考,剩下的交给家里人就好。
许月亮答应下来,她问许阳:“怎么追?”
许阳呵呵一笑:“怎么追当然你想啊,你们女生喜欢什么就给她什么呗,钱你放心,我来掏,你把人给我搞定了就行。”
许月亮咬着嘴唇,半晌应声道:“嗯。”
她开始了光明正大地对林绮眠的接近——在她心里的光明正大。
她开始挑选自己最喜欢吃的那些零食,她开始给林绮眠写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她在有限的课余时间里跟踪林绮眠的轨迹……她像个偷一样,潜入高年级的教室,将东西塞进林绮眠的抽屉里。
那个时候大家都这么做,许月亮没觉得这么做有问题。
情书她没有署名,她想着,要是哪一天林绮眠真的被动了,愿意回复了,大概会写一封回信,照样搁在自己的抽屉里。
这样许月亮下一次过去的时候就可以看到。
但这个概率实在是太低了,低得仿佛负无穷的一个数值。
而许月亮也并不想让这个数值高起来,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是快乐的,但这件事的结果,是不会让她快乐的。
她享受着这样的过程,每周拿着许阳的钱,去给林绮眠买礼物。
她的情书越写越不像情书,因为她对林绮眠知道的实在太少了,她写着写着就变成了自己的日记,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交给一个太阳一般的朋友。
这是许月亮很久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
但这也成了许月亮很久很久以后,最后悔的一件事。
许阳对林绮眠的兴趣,并没有坚持很久。高考结束后他的成绩很差,爸爸破天荒地了他一顿,然后用家里的积蓄送他去上昂贵的私人学校。
上了大学,许阳不用做作业,不用被老师家长管,可以玩的东西可太多了,很快就将追林绮眠的事抛到了脑后。
这并没有影响许月亮,许月亮继续着她的工作,攒着自己的零花钱,写着自己无聊的信。
林绮眠比她高一级,很快也将离开这所学校,去到更大更远的世界。
最后一封信,许月亮写得非常认真。她趁着林绮眠他们班去拍集体照,溜进了教室里。
林绮眠的座位,文具书本永远摆得整整齐齐。
许月亮埋头去塞东西,有人进了教室,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许月亮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林绮眠。
就像是太阳的光辉,猛然全照进了她的眼睛里。
她觉得刺痛,觉得难堪。
她突然便意识到了自己有多蠢,她慌张地把这些蠢事全都推出去,企图逃离这不能让她直视的光芒。
她,这都是我哥让我干的,不关我的事。
她的心脏像出现了一个大洞,深不见底,不断外扩。
林绮眠没有为难她,在她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许月亮结束了自己与林绮眠,所有过往的,所有以后的联系。
她是一只鸵鸟,她很快把这巨大的事件埋了起来,用随便的什么东西,填住了那个巨大的窟窿。
她继续着自己的人生,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她不值得获得一个光明的人生。
她胆怯,她懦弱,她不敢跳出家的圈套,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一直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许阳大学毕业,很快谈了女朋友。爸爸生病,他要和女朋友结婚。
妈妈无能,赚不到钱,还要照顾生病的爸爸。
只有许月亮,许月亮是可以被牺牲的,是能够成全别人的幸福的,是需要用承担起所有家庭的责任,来换那一点所谓的爱,和价值感的。
许月亮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她又遇到了林绮眠。
她又遇到了林绮眠。
许月亮坐在阳台上,风把她的外套鼓起,把她的头发吹得拍在脸上。
她抱着外套,抱着自己,勒得紧紧的。
她又遇到了林绮眠,她不肯承认自己遇到了林绮眠,她只把她当成是给她拔牙的林医生。
她享受着她的好,不愿意去深究,不愿意去撕开破烂的过去,她想着,生命中有这么美好的人,她见到过一次,又见到过一次,就够了。
但林绮眠不肯这样,她要和她清楚,她要解开两人之间的疤,她要和她做朋友,她把许月亮生拉硬扯地拽起来,拽出那个死气沉沉的仿佛泥潭一般的世界。
她让许月亮看到了希望,她让许月亮看到了可能,她一步步成就着许月亮的美梦,她在教许月亮,如何成为自己。
许月亮没有觉得林绮眠不尊重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像林绮眠这样,将她视为一个独立的许月亮,一个闪亮的许月亮,一个珍贵的许月亮。
只是,只是许月亮交的答卷实在是太烂了,她的每一步解题都是错误的思路,她不肯全部交出去的不堪的自己,最终以更为破烂的方式,摊开到了她的太阳之下。
可怕的并不是,生活的无望的世界里。
可怕的是,当希望交到你手里,你辜负了自己最为在意的人的期望。
许月亮的脸火辣辣的疼,许阳的话,林梓萱的话,甚至林绮眠望向她的关切的目光,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脸上,让她无地自容。
于是她又犯错,她用林绮眠最不能接受的话,阻止林绮眠的靠近。
就像背离了太阳,阴暗仿佛顺理成章。
但太阳早就照过了她的每一个角落,但太阳早就照亮了她的每一个角落。
不管能不能拥有林绮眠,配不配拥有林绮眠,许月亮起码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看得起的自己。
许月亮起身,回到了房间里。
许阳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跟谁发消息,字的速度特别快。
许月亮安静地走到了餐桌前,给自己倒一杯水。
“考虑好了吗?”她问许阳。
许阳拧巴着脸:“你嫂子和你侄子真的需要这笔钱,我总不能一分钱都给他们拿不回去。
“你肯定也不想这样,春多喜欢你啊。
“还有爸妈给你了好几个电话了,你接一个吧,爸身体那样……”
“不用。”许月亮断了他的话,“爸妈年龄大了,现在都是我们主事,我们俩商量就好。”
许阳:“那也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意见啊……”
许月亮笑了:“他们的意见不就是你的意见吗?你同意的,他们肯定同意。”
许阳:“那我的意见我都跟你了,车上的时候我都跟你了,这个钱拿了,我们回家好好过日子,你也不用再干这工作。反正那些有钱人,不差这点钱,你也不要老想着跟他们混,我们不是一个阶级的……”
“我跟他们是不是一个阶级,我自己会考虑。”许月亮道,“你该不该拿这个钱,你自己考虑一下。”
许阳:“我考虑了啊,这就是我考虑的结果啊。”
许月亮捏紧了手里的杯子:“我让你再考虑一下。”
许阳:“我……”
许月亮突然狠狠地将杯子朝地上摔去,剧烈的响声,玻璃杯裂成碎片。许月亮随手抓了一片,就握在掌心里,朝许阳走过去。
许阳吓得要死,他往沙发上缩:“你干什么,你跟个疯子一样……”
屋子就这么大,许月亮几步就到了他面前,她真像个疯子一样,冲过去,用全身的力气,压制住了许阳,然后将碎玻璃抵到了许阳的喉咙上。
“我让你再考虑一下。”许月亮道,她的声音颤抖,但是她握着玻璃的手一点都没抖,“你要想拿这个钱,今天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捅死我。我过的日子什么样你知道,我没什么好活的。”
“以后,你蹲监狱,爸妈爱怎么办怎么办,你的老婆你的孩子,爱谁养谁养。
“你觉得我真的在乎你们吗?你们在乎过我吗?你们怎么就敢,非把我逼到现在这种地步?”
许月亮的刀尖往前去了一分,血顺着她的手滑到了许阳的脖子上:“现在听我的话,把钱还了。我会把我所有的存款到爸妈的账户上,以后他们跟我没关系,你要还想拿那个钱,就去问他们要。”
许月亮笑了笑:“反正你是他们的好儿子,你要什么他们都会给你的。”
许阳已经吓傻了,身子抖着,眼睛瞪着,嘴巴一开一合,根本发不出声音。
“选哪个?”许月亮问。
许阳握着她胳膊的双手,颤抖着举起来,比了个二。
许月亮松开了他,人往后退了几步,拦在大门的方向。
她冲到他抬了抬下巴:“好了,现在把林梓萱的钱原路转回去。”
许阳拿起了手机,手抖得几乎不了字。
许月亮想着,她这个哥哥还能干些什么,能干什么来扳倒现在的局势,赢了她。
然后她发现,她想不出来。正常人有很多种方法,但许阳一个都行不通。
许阳被他们一家养成了废物,既没有承担家庭责任的担当,也没有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能力。
他每个月混日子赚的那三千块钱,连他们一家吃饭都不够。
这才是真正的垃圾。
许月亮笑起来,她是真的觉得开心。她笑出了声,笑得许阳连她看都不敢看一眼,只埋头转钱。
许月亮反锁了房门,走到了他面前,将那带血的玻璃扔到了桌面上,心平气和地坐下身,道:“好,我们现在好好算一下账。”
这笔账算到了天亮,许月亮把这些年,自己给许阳和爸妈转过去的钱,一笔一笔列得清清楚楚。
等算清了,她把那沓纸整理好,觉得天朗气清,呼吸都变得干净。
“我不会让你还这笔钱,但我保留追究的权利。”许月亮扬起笑容,不自觉地模仿着林绮眠的表情,轻蔑又淡漠地道,“滚吧。”
许阳滚了,许月亮开始收拾房间,将许阳沾过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袋里,将那些自己曾经为了讨好男观众而买的性感表演服,扔进了垃圾袋里。
她搬出了最旧的那个行李箱,行李箱的夹层里,是两年前回家那次,他们全家人凑在一起,拍的虚伪的全家福。
照片里她努力地笑着,扮演着一个懂事的女儿,听话的妹妹。
许月亮把它们,全扔进了垃圾袋。
她就这么扔着,整理出了一个巨大的垃圾袋。
需要她拖着往外走,拖进了电梯,再拖出电梯,拖过了大堂,开楼门倒退着往出拉的时候,有人握住了门把手,替她拉开了门。
凛冽的风吹进来,带着寒气和香气。
许月亮愣在那儿,所有麻木的五官都变得敏感,所有凝固的血液都开始流动。
她就这么活了过来,她就这么呆若木鸡。
“林医生……”她只能这么地叫一声,眼泪便像滚烫的热水一般涌了出来。
“嗯。”林绮眠轻轻应了一声,她的声音有些哑,像落雪的寒松,“我收到你的信息了,觉得有些话,还是要和你当面一下。”
许月亮没动,她的心脏跳得又快又疼,她没法动。
林绮眠拽过了她手里的垃圾袋,熟门熟路地拖着往垃圾桶走:“林梓萱我会处理,但你还我的欠款,我有些不同意。”
许月亮终于拔开了步子,紧追在了林绮眠身后。
林绮眠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许月亮不敢看她,只盯着她一片黑色的衣角。
林绮眠也没有去看她,只平和地着:“我作为一个成年人,有权进行自己的娱乐支出。如果z92565611的礼物款你觉得有我作为朋友的赠礼性质的话,那你送我的这只手表,已经做了还礼。”
许月亮的视线偏移,落到了林绮眠的手腕上。
林绮眠戴着那只表,好看的就像是最顶级的平面广告。
她就用这样的手,提起许月亮的垃圾袋,扔进了垃圾箱里。
“我很喜欢这个礼物。”林绮眠看向自己的手腕,“所以我留下来了。”
“至于其他的所谓的你欠我的,只是我在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时,自愿的付出。
“许月亮女士,也请你尊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