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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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出门的时候, 迟秋想了想,上楼敲了阳子楚的门。

    对方似乎是刚醒,睡眼惺忪地过来开了门。

    迟秋瞥了眼他的手背,上面还缠了有纱布, “如果你要去琴房的话, 可以刷我的学生证。”

    阳子楚用了好几秒钟才消化掉这个消息,眼睛一下就亮了, “那敢情好哇!你等我!”

    十分钟之后, 两人一起下楼。

    迟秋瞥了眼香樟树下, 空无一人。

    今天是工作日, 秦砚大概忙得抽不出身。

    “看什么?走了。”见他半天不动, 阳子楚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迟秋敛神, 抬步向前走。阳子楚原本就开朗, 一路上话也没听过, 谈到他学提琴的契机时,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就我在追一男生, 也是你们音院的,提琴拉得贼好, 所以我才想试着上手学一点, 找个共同话题。”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目的地, 迟秋笑了下,去找学生证。

    “但其实我上周就被拒绝了……”

    阳子楚还在继续。

    刚刷完卡, 迟秋的手机就在包里震动,是个陌生号码,他示意阳子楚先进去,然后自己到楼道口接起电话。

    对面是个很甜美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艾尔疗养院,请问您是迟秋先生吗?”

    听到疗养院这几个字,迟秋握紧手机,心里隐隐有了某些猜测,他定了定神,“是。”

    “孟霜女士身体情况不太乐观,您有时间过来看下吗?”

    迟秋停顿了很久,仅仅只是‘孟霜女士’四个字,就足以把他钉在原地,连呼吸都牵扯出痛意。

    “喂?迟先生您还在吗?……喂?”

    “在,”迟秋沉了口气,“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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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市夏季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预兆,下车的前十分钟,迟秋还靠在车窗,神思恍惚之间,窗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雨点。

    车子七拐八绕远离了市区,最后开进了郊区的一家疗养院。

    下车时,出租车师傅还好心地给了他一把有些旧的透明雨伞让他挡挡雨。

    迟秋礼貌道谢,撑起伞下车。

    雨下得不大,但伞太,没走两步,裤腿都有些润。

    天色朦胧,他仰了仰伞,视线放在疗养院的牌匾上,目光越来越暗。

    良久之后,他才抬步,彼时道上并无旁人,于是只能独身彳亍。

    到前台报了名字之后,之前电话的护士就带他往里面走。

    “电话里你,她情况很不好?”

    这个护士大概是一直照顾秦霜的,蹙起眉头,有些惋惜,“孟阿姨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就在上周确诊了胃癌。”

    “……还好吗?”

    护士摇摇头,“她不愿意接受治疗。”

    迟秋有一瞬的怔愣,却只有默然。

    “为什么给我电话?”迟秋舔了舔唇,“第一联系人呢?”

    护士摇摇头,“联系过,但是电话总是接不通,”她顿了顿,颇为唏嘘的模样,“孟阿姨的前夫倒是昨天让人来看过,但送完东西就离开了。阿姨情绪很不稳定,所以我才贸然联系了您。”

    着,她停在了走廊的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外,推开了门。

    “阿姨,有人来看你了。”

    迟秋在门外停了几秒,才走进去。

    房间里的设施都很齐全,若没有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味,他还以为这只是一场

    床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侧卧着在休息,宽松的衣服罩在她身上隆起,衬得人更加单薄,与他记忆中那个年轻干练、雷厉风行的女人天差地别。

    听到动静,床上的人掀开眼皮,“谁来了?”

    孟霜看了他很久,才稍稍在记忆中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迟秋?”

    她认出来人,便撑着床起身,然而躺了太久,腿都已经麻了,迟秋见状过去扶了一下,在她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孟霜坐稳后,再次发问:“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您的啊,”护士笑了下,帮她把水倒好,“你们先聊,有事叫我。”

    护士走之后,房里再次沉默下去。

    迟秋拉开床边的椅子,余光却被床头柜上的果篮吸引去。

    很寻常的水果,不过中间放的是两颗青芒。

    可他依稀还记得,孟霜对芒果过敏。

    迟秋觉得有些可笑,在这一瞬间,他居然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

    “三年,第一个来看我的,居然是你,”孟霜平静地看着他,眼里起了几丝嘲弄,“你我该哭还是该笑?”

    “为什么不接受治疗。”

    “我还以为你会很想我死。”

    “确实如此。”

    房间里再次沉默。

    迟秋甚至能听见外头雨树叶的声音。

    “……时浅……回来了吗?”孟霜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混浊的眼里带着几分试探。

    “如你所见。”

    “也是,因为你,他大概是不会再见我了。”孟霜撇开眼不看他,眼珠转了又转,眼眶慢慢发红。

    “因为我吗?”迟秋淡淡重复这一句话,眼神冷得如同一把淬着寒光的利刃,划开那些腐烂的回忆,“您可把自己撇得真干净。”

    “迟秋!”孟霜喝住他,双手死死地攥着床单,通红的双眼带着怨怼直视他,倒有些当年英气的样子,“是你自己命不好……”

    迟秋起身断她,倾身按了护士铃。

    他平视她,眼里没什么波澜,肃然不笑,“您好好休养。”

    孟霜一下瘫软身子,瞬间陷在枕头里,“别再来了,我谁都不想见。”

    迟秋不语,转身离开。

    雨还没停,且有愈下愈大的意思。

    他没急着走,坐在花园里的亭子等了会儿。

    梧桐叶被落了一地,难免让人觉得悲凉。

    他第一次见到孟霜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

    父母意外去世后,母亲的儿时好友秦叔叔带他回了家。

    那天孟霜穿着一条紫色的裙子,精致优雅,眉眼深邃,阴柔而不失英气。

    迟秋那时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阿姨。

    可好看的阿姨并不喜欢他,诸如“私生子”“余情未了”“野种”之类的污言秽语,一个一个往外蹦。

    他只觉得麻木。

    争吵之间,有人蒙上了他的耳朵。

    他回头看,秦时浅投来关切的目光,嘴里还在什么,明显忘记了他被蒙了耳朵,根本听不见。

    迟秋也不,盯着他好看的唇齿,一点一点辨认。

    “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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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疗养院回来之后,天色已经渐暗,迟秋走得很慢,把栽满了香樟树的大道走到尽头后,他看到了在宿舍楼下喂猫的秦砚。

    西装被他丢到一旁,地上还散了几根火腿肠,他蹲下身,随便剥开一根肠送到面前的奶牛猫面前。猫明显有些警惕,嗅了嗅火腿肠,又瞅了瞅他,就是不敢下口。

    这只猫迟秋见过,是学校保卫处散养的猫。

    矮矮的路灯下,秦砚和面前的猫的影子重叠交错,他垂着眸子,长睫投出好看的阴影。

    奶牛猫还是很警惕,秦砚有些无奈,干脆放在地上,自己起身离得远一点。

    刚抬头,就和迟秋的目光交汇,他先是顿了下,而后眼里晕染出笑意。

    迟秋不动,他就往那边去,“头发怎么湿了?”

    迟秋退了下,躲开他伸过来想摸他头的手。

    秦砚在虚空中的手捻了捻,收了回去。

    迟秋目光放到他身后,忽然道:“那不是流浪猫,有人养。”

    这些天来,迟秋难得愿意理他,秦砚莞尔,顺着他道:“嗯,那我就不能喂了?”

    “你给它喂东西,它就会下意识地信任你,进而对所有给它喂食物的人产生好感,”迟秋顿了顿,眼神是罕见的执拗,“可,谁能保证之后给它喂东西的都是好人呢?”

    “怎么了?”秦砚敏锐地发现了迟秋情绪不大对劲。

    迟秋很爱隐藏自己的情绪,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在他这里,似乎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他刚才却突然出那样消极的话,实属罕见。

    迟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丢下一句“抱歉”就走。

    秦砚却伸手拉住了他,想了一下,声音很低,但很认真,“预支恐惧就是个伪命题,迟秋,未来不可知,眼前切切实实的真实感永远比虚妄的有可能重要。”

    迟秋的眼神有一瞬征愣,旋即又恢复如常,嗯了一声。

    “下周五有时间吗?”秦砚转了个话题,“我想带元宝去做个检查。”

    见他没话,秦砚又补充道:“它昨天突然抓人,做个检查放心一些。”

    “再吧。”迟秋神色倦怠,草草丢了句话就上楼去。

    ‘再’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太暧昧,但对于连续吃了好几天闭门羹的秦砚来,已经算是一种让步。

    他不再多,眼神却一直黏在迟秋身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迟秋突然露出那么消极的一面,却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这些事对迟秋来很重要。

    他抑制不住内心想要窥探的欲望,却又止于迟秋次次后退的态度。

    秦砚偏头,先前的奶牛猫已经消失不见,地上的火腿肠还是完整的。

    他沉了口气,颇为无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两只猫都对他那么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