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为你不做惊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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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脚下, 景色在飞速变幻。

    谷粒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他们鹤鸣山这位开山祖师爷在搞鬼。

    她手下紧了紧,提醒念无相道:“心点, 恐怕真是摊上事了。”

    念无相扬眉, 他对这幅面孔也不算陌生,于是点头应是。

    鹤鸣山这位开山祖师名为帝炎君, 当年与惊尘君同为天师道道祖的左膀右臂,红衣僧与他们过数次交道, 因而记得清楚。

    如今,不人不鬼的帝炎君看到面前两人似乎都认出自己的表情, 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们都认出来了,那老夫也就不废话了。”

    话音落,三人身畔景色已经变换为孤坟包与芦苇齐飘, 地上虽然没了死人草,温泉池里的水也变了颜色, 但地方还是足够两人认出来的。

    谷粒皱眉看着帝炎君:“你想要世间煞气?”

    帝炎君重新隐入黑雾之中, 似乎是又换了一副身体,从雾中稀稀拉拉掉下人皮来。

    “煞气是要的,不过这盛放煞气的神魂,自然也是需要的。”

    他率先入了池水之中。

    瞬间, 谷粒便看清了水里倒影的另一面, 变换成了燕来城中的行尸群。

    谷粒脑筋转得很快:“你要用他们做什么……燕来城中那金魄都是你派去的?”

    帝炎君嫌弃道:“什么‘金魄’,不过都是仿制你这容器的失败品罢了。不过,这些凡人, 倒确实有些用处。”

    谷粒冷声:“何用?”

    “这些汲取煞气的家伙要产卵了,寻到这些血肉之躯,才是它们快速生长, 为我所用的最好法子。”

    谷粒怒了,念无相与她握着手,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上的灵气很不稳定,似乎介于灵气与煞气之间的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

    念无相握紧谷粒的手,正要开口让她调息,下一秒,温泉池里的黑雾里伸出一只手,谷粒的神识便被抓取进池中,身体软倒在念无相怀中,没了动静。

    念无相并非不紧张。

    但在谷粒被带走的一瞬间,她轻轻捏了他腕骨两下,又一番挤眉弄眼。

    念无相知道,她心中应当有几成把握。而他现在,只需要做她最后那个兜底的把握。

    ……

    帝炎君拖着谷粒进入池底世界的目的很简单。

    就是要夺舍。

    他觊觎了惊尘君千年,如今能引着人进入道祖留下来的界的核心部分,也就意味着,他成功的几率又大了一分。

    叫他怎么能不兴奋。

    千年前,他与惊尘君同为道祖在世间的行走化身。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惊尘君的天资,即便是开山立派,他自己心中清楚,如果道祖不出手拉他一把,他永远也没可能飞升。

    于是,帝炎君逐渐起了别的心思。

    即便是被道祖发现了,甚至因为他的恶性拖累道祖她老人家没能飞升,反而困在这夜南天界中为他赎罪。

    帝炎君心中的欲望也从未熄灭。

    千年前,他看着道祖破坏他收集的世间煞气,灌入惊尘君体内,他嫉妒的想要发狂。

    尽管他知道,那些煞气就算没有惊尘君,也不能为他所用。

    他太过普通,承受不起。

    可帝炎君想过,他宁愿成为入魔者,也不愿再一日日停滞不前,最后不得不陨落于世间。

    千年前他便失败了一次,如今再来,他恨不得直接将人吞入腹中。

    谷粒却比他想的还要淡定。

    早在传送到温泉池边时,她便突然接收到了一切。

    那或许是道祖陨落于世间,默默葬在自己界中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于是,谷粒取回了关于自己的一切记忆,包括道祖留下的布置。

    她知道了折纸鹤是青城山每一代老祖被要求保管的东西,除非感应到劫数,否则永远不会面世。

    她知道了,自己千年之前便知道关于‘金魄’的诡计,愿意露面,不过是将计就计。

    谷粒知道了一切,于是来这水下,赴一场千年之约。

    也是为了了她恩师的心头旧愿。

    她看着面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有些动容:“作为鹤鸣山开山师祖,我代大家谢你一声,但后辈子弟跪拜这么多年画像,也算是还够了。”

    谷粒一身煞气外放,每一处流淌之间,都自成一道符意,根本容不得帝炎君耍什么花招去靠近,单纯是谷粒靠近一步,他便受不住这份力量波及过来的涌动。

    谷粒却不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如今于鹤鸣山弟子有恩的,是先代每一个人的付出。而你帝炎君,这么多年既没飞升,也没陨落,想必用这种阴毒的法子,夺舍了不少人吧?”

    帝炎君冷哼一声,不屑于回话。

    谷粒眼神一冷,挥手探出一道墨染的符咒:“所以,不论是千年前也罢,还是鹤鸣的恩怨也罢,你与我之间,都必有一战。”

    帝炎君看到那墨色袭来,径直穿入他的神魂之内,终于变了颜色:“你……早知会有今日……”

    谷粒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苍凉。

    这绝不是该出现在不到二十岁少年人脸上的表情,更像是阅尽世事后的处变不惊。

    帝炎君便都懂了:“惊尘君,你都记起来了?”

    谷粒蹲身在他面前:“从未忘过,何来记起。帝炎,千年前你制作‘金魄’想要将我炼化时,便该清楚,只要我不死,你必然会有今日。”

    帝炎听到这话先是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随后慢慢反应过来,一桩桩,一件件,从他脑海中鱼跃而出。

    他难免大笑,笑声凄厉又讽刺:“好一个惊尘君,你早就已经算好了,搞这么一出来引我上钩……”

    谷粒抬了抬眼皮,有些嫌弃:“帝炎君想多了,不过是处置你,何须如此大的手笔。”

    帝炎君诧异,半晌才阴测测:“你是为了那和尚?”

    谷粒一脸理所应当:“不然呢,为了你帝炎君要蛰伏千年?”

    帝炎君阴鸷地看着谷粒。

    谷粒似无所觉,继续嘲讽他:“起来,我想要换个身份继续生活,还是从你这老怪物身上找的灵感呢。”

    帝炎君不能接受她大费周章做出这种愚蠢的安排,因为自己明显将要死于如此愚蠢之人手下。

    “你何必要换身份!你现在可以杀我,更不用怕外面那些个,只要你足够强,谁敢忤逆?为何不和你的情郎联手,让他们臣服!”

    谷粒摇摇头,看着面前这个疯狂又阴毒的开山祖师一点点被煞气从内部腐蚀而不自知,不禁有些感慨。

    恐怕自己蛰伏千年,选择渡化这些煞气,让世间归于平静时,也是实在有些累了吧。

    做为惊尘君,她行的是世间道,无愧于心,于是她终究是负了那个没有名字的红衣僧人。

    在这千年的混沌中,她也曾想过为何一定要换个身份。

    后来她想明白了。

    惊尘君放不下的太多,只要还在这个世上,红衣僧便不是她的首选。

    于是在旁观了‘金魄’生成的一瞬间,她放弃以惊尘君证得大道。

    她要留下来。

    成为一个走走看看,最后遇到和尚的人,于是,在成千上万的煞气撕扯之中,她耗尽功力炼化一切重归本真。

    惊尘君便成了谷粒。

    ……

    灵隐禅宗域内。

    地龙一波接一波翻起,青空震颤,灵气倒转。

    举目望不到头的桉树林开始肉眼可见地枯萎,抽丝成的灵气与煞气从树身里分化,一部分重新归于禅宗地下,另一部分,则顺着禅宗后山汇聚于一点,然后兀得消失了。

    弥严尊主与寂然上座立在后山凉亭,身边的长瀑水声都比以往大了许多。

    弥严尊主亲眼看着视野开阔,神识又察觉到禅宗域内的灵气变化,忍不住问寂然上座:“这是!弥日之战的咒……莫非解开了?”

    寂然上座比他更先察觉,也微妙地发现一些不同。

    于是浅笑着摇头道:“等着吧,他们回来会有个解释的。”

    弥严到底跟廖长老先前在洞里听了不少云里雾里,这上下文联系起来,也明白上座的是哪两个人。

    只是到底不明白,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等两个辈给个解释。

    但寂然上座不解释,这位禅宗宗主便沉下心等着。

    一大一两个和尚看着后山上青翠变了枯色,江河水大,灵韵漫天,不由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

    夜南天周围的气在逐渐消融。

    念无相知道,等这些气都散去的时候,整个界便会跟着一起划入天地之间,成为充盈灵气的重要来源。

    他紧了紧怀中的人,看着周边的焦土上生出野草,枯木里钻出嫩芽,然后带着这些沉重又枯竭的枷锁一起脱出桎梏,重归与天地之间,自由自在。

    念无相把眼神拉扯回来,见到怀里的人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忍不住呼吸都加重了几分,哑着嗓子唤她:“谷粒。”

    开了这一嗓子后,便是绷不住地轻柔呼唤。

    念无相原本还想唤她惊尘君,或者一些别的,他们以前的称呼,但想到那时候没有把人护住,他便将这一声咽进肚子。

    这一次,一定是会不一样的。

    念无相没有注意到自己将人揽在怀中的手越发用力,原本想看这和尚反应的谷粒硬是被掐醒了。

    她先是一声无奈叹息,反手扯了扯他那只用力的手,拉着把玩手指,又调侃道:“圣僧这么用力,可是想要谋杀?”

    念无相面上依旧淡淡,只有目中带着并未遮掩的喜悦与嗔怪。

    他随意让谷粒玩着手,问她:“可有受伤?”

    谷粒摇头:“你看我像吗?”

    念无相也确实没瞧出异样来,但要他相信一个目前只有玄珠境的,甚至记忆还没完全恢复的谷粒能在被夺舍之后,独自赢取差一点飞升的妖邪老怪物。

    念无相也确实没那么天真。

    见眼前的和尚依旧一脸担忧地想要检查她有没有哪里出问题,谷粒只好叹气。

    她顺着念无相的力一骨碌坐起身,与和尚面对面道:“我真没事,念无相,以前的事情我想起来了。”

    念无相怔了怔,语气涩然:“你……全都……”

    谷粒点头浅笑,熟稔地摸了摸和尚的耳垂:“是,和尚,若我告诉你,你我重逢本就是必然,你还愿意……”

    在我身边吗。

    这话谷粒竟然都没勇气完。

    毕竟她还是惊尘君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自己一拍板就定下了换身份重来的事情。

    惊尘君一贯自信的没边,压根就没考虑过红衣僧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况。

    当然,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炼化煞气竟然用了千年时光。

    念无相不是傻子,更何况脑子里还有个心魔一直在逼逼赖赖。

    他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不愿往这方面去想,心魔便一定要戳穿了,大喇喇摆出来跟他探讨。

    “哼,女人果真是红颜祸水,不如还是造个笼子关在身边省心。”

    念无相面不改色把这心魔喝退回去,看向谷粒露出的笑容有些恐怖:“为何骗我?”

    谷粒禁不住脚下后退一步:“没,也没骗你,就是没来得及事先跟你通个气。”

    念无相便将人扯进怀里:“来不及?你离去前,我们欢好良久,也是来不及?”

    谷粒“嘶”了一声,觉得这和尚开口可比自己还有料。

    为了不让他在嘴上继续挂念一些不可,谷粒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这不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出来?甚至,可能根本就出不来呢?”

    “告诉你不是让你空欢喜。”

    她也没假话。

    炼化煞气归于本真,本就是一件天师道理论上可行,却从来没人实践过的事情。

    道祖把这破任务交给惊尘君,她便一定会完成。

    念无相亦是明白这一点,顿时闭口不言了。

    好半晌,才低声叹气道:“你若了,不论多久,我自然都会等你。”

    谷粒愣神一瞬,忍不住顺着和尚的耳垂摸到他颈上,然后挑起他下巴:“既如此,圣僧,是不是该了了我们千年前一桩旧事?”

    念无相没反应过来:“何事?”

    谷粒不知从何处摸出个红绳铃铛,一抬手,便系在了和尚脚上。

    再开口时,是一副清算总账的口吻,轻柔问他:“你这笼子,我给你成纯金的好还是玉石的好?铁链镣铐是不是有些丑了?”

    念无相:“……”

    风吹动僧衣,交缠着道袍飞舞。

    夜南天中的一切都化为星星点点,上升到高空中。

    谷粒轻笑一声,一吻落在和尚唇角,瞧他一眼,又亲了亲唇珠。

    念无相哑着嗓子:“会阴阳互转……”

    谷粒又是一声轻笑:“不会,那是我下在你身上的咒。”

    念无相闻言,眼神中带着她瞧不明白,甚至有些想要躲闪的墨色,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然后一把将人扯落,掌心抚在她后腰腰窝上摩挲。

    他终于能够放纵自己。

    而她,也终于不再是负重前行的惊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