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灰
只这一声,方才的欢声笑语好似被冰封了一样,方瑾凌就见到尚轻容刚有的一点松快笑意瞬间淡了去,眉宇间重新拢起阴郁和烦躁,只是在儿子面前她未有表露,便掸了掸衣袖,四平八稳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起身。
拂香默不作声地走到她的身边,送上一盏茶,垂低着头,声道:“夫人,那对母子已经从门进来,奴婢将他们安置在听雨轩,人手也送过去了,不过……”
尚轻容眼神未动,接过茶盏呷了一口。
拂香继续:“杨氏派身边的丫鬟出府,往杨家去了。”
尚轻容手上稍稍一顿,林嬷嬷听着:“怕是去跟杨大学士告状。”
本来已经明目张胆地进了大门,哪怕看似做伏低,也是盛气凌人的,没想到尚轻容更强势,受了好大的惊吓不,还得灰溜溜从侧门进,可谓丢脸。
杨氏不是个安分的,岂会就此吃亏,必然要找靠山。
方瑾凌听着,不禁担忧地看着尚轻容,他虽不知道来龙去脉,可是之前听着只字片语,也知道这妾室的身份不简单。
尚轻容见此摇了摇头,笑着宽慰:“无事。”她转头吩咐道,“这屋子有点冷,再去加点炭火,注意,别熏着凌儿。”
素云应了一声就下去,却不想跟刚进来的云阳侯差点撞到一下。
“啊哟,素云姑娘,你走路心点呀,没看到侯爷……”云阳侯身边跟着进出的文福搀扶了主子一下,忍不住责怪道,然而话未完,一抬头,看到拂香那门神般的眼神,顿时讪笑地没了声响。
只听拂香道:“还不快去,别冷着少爷,旁人不关心,咱们夫人身边的可不能不上心。”
素云二话不,连行礼都好似忘了,匆匆就走。
瞬间,整个屋子落针可闻。
方瑾凌就听着拂香夹枪带棒地一顿讽刺,云阳侯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只是此刻他也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
只是当他走到尚轻容的身边,故意清咳了一声,后者却依旧从容地坐在床边吃茶,好似根本没察觉到人一样,甚至连起身的姿态都没有,那脸色就黑的跟锅底一般。
活该呀!
方瑾凌在心底呵呵,对此表示喜闻见乐。
来,他娘真是好涵养,这种渣男放后世,怎么也要揍个生活不能自理,他娘只是拿把枪恐吓一下,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药里原本有安神的成分,可这会儿方瑾凌一点睡意都没有,睁着大眼睛看得有滋有味。
云阳侯转了一圈,见没人搭理他,尴尬极了,文福还一个劲给他使眼色,朝尚轻容努努嘴,让他先服个软。
曾几何时,尚轻容一见到他,不论在做什么,哪怕再忙都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务,笑着起身相迎,温柔体贴又嘘寒问暖,哪是如今这冷淡的模样。
如此落差让他心里不是滋味,是以一再犹豫。
方瑾凌一看云阳侯那里子都丢光了,却还强撑着面子的模样,只觉得可笑又滑稽。他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尚轻容,心底疑惑,他娘究竟看上这个男人哪一点?似乎连文福都比这人顺眼。
还是拂香眼尖冷笑道:“文福,你眼睛若是抽了筋,就去外头候着,怪里怪气的是要吓着谁?”
拂香的话让文福直接瞪着眼睛撅着嘴僵在原地,的确怪模怪样,也成功让方瑾破功出声:“嗤……”
这声笑在安静的屋子里尤为清晰,云阳侯终于逮住了机会,转头就对着方瑾凌责怪道:“怎的,未曾读书向学,竟是连礼数都没有了,见了爹也不叫?”
方瑾凌:“……”他眨了眨眼睛,这是逮软柿子捏是吧?
原主为数不多的记忆碎片中,因为时候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他无法长时间读书习字,功课便稀稀落落。尚轻容从不苛求他有什么成才建树,是以多有宠溺,教会了他识文断字之后,其余的都顺着方瑾凌喜欢。只有云阳侯对此颇为失望,不知什么时候,看他也就跟看个废物一样了,和颜悦色都带着不耐烦的训诫。
原主生性敏感,自然感觉到父亲对他的不喜,所以父子俩并不亲近。
只是原主善良,一直以为是自己不争气,身体好些之时,便努力读书习字,以求得父亲青睐,可惜……
现在方瑾凌结合那对母子,一瞬间就看明白了,这是早就将父爱给了另一个,将嫌弃留给了他。
方瑾凌对原主感到可悲,也对云阳侯产生了怨怼,不禁道:“爹读书向学,也不见得知礼懂礼呀?”
尚轻容原本对云阳侯不知所谓的训斥感到愤怒,正要替儿子出头,却听到方瑾凌这么一句,顿时惊讶起来。
什么时候内向安静的儿子竟学会回嘴了?
不仅她惊讶,就是云阳侯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这个如春闺姐一般的儿子,每次见到他训诫不是默默地接受,就是回头闹出病,居然会伶牙俐齿地顶撞!而且逮着他的痛处,顿时云阳侯恼羞成怒道:“放肆。”
“放肆什么,凌儿哪儿错了?”尚轻容放下茶盏,冷冷地看着他,“读再多的书,不还是做下这等毫无廉耻之事?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没看见凌儿身体虚弱,下不了床?你就是这样来探望他的?”
她不是傻子,初来乍到的方瑾凌能够想明白的事情,她怎么还会糊涂。
一思及此,原本还算平和的心绪顿时惊涛骇浪,直接站起身,一双冷目盯着云阳侯,呀呀切齿道:“我真傻,凌儿体弱,无法给方家光宗耀祖,他内疚,我惭愧,便由着你这样薄待他!都血脉相连,父子天性,你竟早生了异心!你是不是还希望凌儿就此醒不过来,好给你的私生子腾位?”
尚轻容一声声质问,触动着方瑾凌,原主残留的情绪翻涌起来,让他眼中带起了湿意。
云阳侯不禁后退了一步,他非常确定若是敢承认,今日尚轻容能直接撕了他。
“没有的事,你怎么会这么想?”云阳侯下意识地滚了滚喉咙,“凌儿是我儿子,我岂有盼他不好的道理?”
若是尚轻容还被蒙在鼓里,她还会相信这方辩解,可是看清了此人的狼心狗肺,她不信。
“那孩子看着比凌儿不了多少,你敢你没有这个心思?”
“没有,没有,那就是个意外。”云阳侯连连否认,他看着尚轻容有些歇斯底里,连忙道,“轻容,你要当着凌儿的面这么与我争吵吗?”
瞬间,尚轻容愤怒一滞,回过头看向了方瑾凌。
而方瑾凌却近乎冷漠地:“我昏迷两日,爹未曾来探望,今日我若不醒,爹是否准备让您的爱子替我服孝?”
只一句话,尚轻容的眼神变得无比恐怖。
云阳侯再多的辩解在今日嫡子生死不明,却还执意迎门进来的事实上都变得苍白无力。
“我不知道凌儿病的这么重!”云阳侯心头直颤,这的是实话,方瑾凌一到秋冬就容易生病卧床,他都习惯了。
可这也暴露了他对嫡子毫不关心的事实,他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看着就想要夺门而出。
这些年再贤良淑德,尚轻容依旧是从边关而来的将门之女,一旦发飙,云阳侯知道他根本招架不住。
“方文成……你给我滚出去,别逼我动手。”这是儿子的卧房,她不想动手。
儿子的目光下,众多丫鬟婆子看着,最终云阳侯连一句慰问都不出来,狼狈地走了,文福面如土色,更是不敢留着,追了出去。
“夫人……”林嬷嬷和两个丫鬟看着,还未出宽慰的话来,就已经各个泪流满面。
尚轻容缓缓地坐下来,看向方瑾凌的一双眼睛通红,愤怒伤心,且心如死灰。
方瑾凌有句话想,但是最终咽了回去,默默地伸出手,母子俩紧紧地相握着。
他的身体虚,熬不了太久,药效上来,很快就有些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尚轻容低声哄着:“睡吧,娘就在这里陪你。”
方瑾凌听此,便乖乖地依言躺下,只是他还强撑着:“那娘也去休息。”
尚轻容含笑点头:“好。”
可是方瑾凌没有合眼睛,就这么看着她。
林嬷嬷见此,过来劝道:“夫人,您不去,少爷怕是不放心。”
听此,方瑾凌地点头,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过尚轻容的眉宇和眼底,将她眼睫上残留的湿意拂去,低声道:“都是青黑的,凌儿好心疼。”
刹那间,尚轻容心酸得不能自处,她再也拒绝不了:“娘听凌儿的。”
拂香连忙:“奴婢留着吧,嬷嬷陪夫人去歇息。”
林嬷嬷年纪大了,也受不住,便没有拒绝。
尚轻容离开之前,又回头看方瑾凌,睡眼朦胧的少年正望着她,弯起的眼睛带着笑意,却又坚定道:“娘去吧,别怕,凌儿在,今后我保护您。”
*
尚轻容没有休息多久,到了晚间就回来了,此时拂香正坐在一旁着盹,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看方瑾凌有没有盖好被子。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她声吩咐着:“炭火足,不用添了。”
“拂香。”
拂香一怔,回过头,连忙起身迎上去道:“夫人。”
“凌儿醒了吗?”
“没呢,少爷这一觉睡得真沉,动都没动过,瞧着香的很。”
尚轻容笑了笑,望着方瑾凌恬静的面容,心中慰藉,她轻缓地在床边坐下来,忍不住伸手抚过他鬓角发丝。
拂香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口道:“夫人,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眯了会儿,就睡不着了,你下去吧,我陪着他。”
拂香于是点点头:“那奴婢去看看少爷的药,等他醒来正好可以喝。”
尚轻容颔首。
听着外间轻轻的关门声,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哪儿睡得着,满脑子都是过往令她幸福的虚假温情,然后一点点残忍破碎演变为深深的背叛。明明痛彻心扉,却还是自虐般不断地一幕一幕回想,从那些细枝末节中找到被忽略的端倪,再化作刀剑将心刺得千疮百孔。
她不愿如此,可就是控制不住,伤心极致,便是深深的怨恨。
尚轻容知道今日射过去的那把枪并不只是恐吓,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杀了那对狗男女,让他们知道她有多愤怒。
这个报复的念头一旦升起竟挥之不去,让她觉得自己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她意识到这些,就再没躺下去胡思乱想,而是起身走出房门,可是当她看着自己倾注了多年心血,精心理的云阳侯府,那原本喜爱至极的一景一观,也变得陌生而厌恶。
她发现自己不爱这里了。
你若无情我便休,边关儿女该是这样的,可是……
方瑾凌睡得朦朦胧胧,他好像做了一个梦,见到了久违的母亲,她笑得是那般温柔,令他心生暖意和幸福。可是,不一会儿,微笑的母亲流下了眼泪,抱着一具少年的尸体哭得歇斯底里,伤心欲绝……而那少年,竟是……自己——
方瑾凌蓦地睁开眼睛,望着头顶帷帐,梦境与现实交织着,让他一时间还未分清身在何处,可突然耳边落下一句低喃。
“凌儿,娘想和离。”
方瑾凌一怔,终于意识到了是谁在话,可没等他回答,便随之传来了哭泣声。那一抽一抽的哽咽声声如刀,绞着他的心也跟着疼,跟着痛。
尚轻容并不知他已经醒来,只是在儿子身边寻找慰藉,在方瑾凌昏睡中释放压抑许久的痛苦,而那句话也未曾想要得到回应。
方瑾凌没有惊动尚轻容,依旧这样平躺着,在他身体即将僵硬的时候,尚轻容终于渐渐止住了哭泣。
布料摩擦发出响动,她直起身,方瑾凌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熟睡不知的模样。
一只温柔的手拨开他额边睡得凌乱的头发,接着额头传来一个湿润柔软的触感,尚轻容对着他光洁的额头落下一个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