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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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杏不知道自己骂了多久, 反正在她的记忆里,她畅快淋漓地当着白皓泽的面把他骂了一顿,终于把几个星期的痛苦一口气诉出来,那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记忆的最后,白皓泽伸手帮她擦去眼泪, 语气郑重而温柔:“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

    而林杏一把推开他,冷笑道:“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 那这个世界实在是对你太温柔了!”

    “你希望怎么样?”白皓泽问, 眼中隐隐有泪光。

    林杏正在气头上, 当即指着地面道:“你给我跪下, 我就原谅你!”

    白皓泽沉默了一会儿, 歪着头问她:“能不能换一个?”

    林杏也感觉这个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微笑道:“那你现在大喊三声我是傻逼,我就原谅你,如何?”

    见白皓泽半晌没动静, 林杏一笑:“要不要我帮你喊?”

    白皓泽伸手拦住她,苦笑道:“我喊就好。”

    于是林杏饶有兴趣地退开几步,等待着白皓泽额表演。

    白皓泽深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喊出声来:“我是傻逼——”

    第一声很,但后来越喊越大声, 几乎让林杏不得不捂起耳朵。

    “我是傻逼——哈哈哈哈!”白皓泽早就喊了不知道几声,丝毫不顾周围住户的骂人,大笑着瘫倒在台阶上。

    林杏从来没有看见过白皓泽这种疯狂的样子, 心里咯噔一下凑上去查看,只见白皓泽满脸泪水,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还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呢,其实不过是一个废物而已,爹不疼娘不爱,现世报报应到爷爷身上!哈哈哈哈……”白皓泽双眼血红,兀自又哭又笑,宛如一个疯子,“现在出了事情,一人给了二十万回来看一眼,那么喜欢古墓,怎么不死在里面!”

    林杏要去扶他起来,却被吓得反而后退了几步,眼睁睁看着白皓泽跪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啕:“爷爷,您对我恩重如山,没了您,你叫奶奶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你啊,你一定要好起来,不就个癌症吗,老子从到大怕过谁……”

    “爷爷”和“癌症”两个关键词被林杏提取出来,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爷爷,深情照顾患病奶奶的爷爷,一手照顾白皓泽的爷爷,总是笑眯眯的爷爷……就这么得了不该得的病吗?

    明明春节时他还好好的,还穿的那么精神,还喝红酒,还给自己红包……

    世事无常果然啊真的。平常在报纸上看到这种消息,林杏最多感叹一句,如今事情落到白皓泽的头上,她才感觉到什么叫做老天不长眼。

    脚下一软,林杏跪倒在白皓泽旁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索性哭了个痛快,边哭边骂白皓泽:“爷爷出事了,你为什么不跟我?我虽然不是爷爷的家人,但我也可以帮忙去照顾爷爷的啊……”

    白皓泽疯够了,只是苦笑,双手抠在地面上,指甲出血了也没有任何感觉。

    而林杏一直哭到头晕目眩,后来就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是谁的一双手轻轻搂住了她她已经记不清了。

    第二天在酒店的床上醒来,林杏疑心昨夜只是一场梦,但看着自己整整齐齐的衣服,再照照红肿的眼睛,她才相信原来昨晚不是梦,是真的。

    没有什么大的力气再哭,简单洗漱了一下,林杏耷拉着脑袋去收拾行李,无精采地吃过早饭,跟着大师去了机场。

    大师的表情也是十分一言难尽,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要放在平时林杏肯定会去追问,但这会儿她一点心情也没有。

    而白皓泽也没有了消息,不知道他是在姑姑家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想到他昨晚如同野兽一般都可怕模样,林杏忍不住了个寒战。

    早知道前两天他们去参观佛寺的时候她就去上柱香了,现在上了飞机,已经来不及了。

    她和大师挨着坐,为了排解旅途的苦闷,大师特意带了围棋和她下。

    来时的路上他们一路下得有滋有味的,但现在二人却是彻底没有了心情,几局过后,大师收起了围墙,终于忍不住发话:“杏,你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杏没有理他,只是抬了一下眼皮,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面。她现在完全不生白皓泽的气了,和白皓泽的境况比起来,她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最起码,她父母都还算关心她,而就算癌症这种事情,他父母所做的也不过是给钱,把所有担子压在了未成年的白皓泽和一个有阿茨海默症的老人身上。

    这公平吗?就算白皓泽的父母为了国家为了科研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去考古,但这难道就是他们不顾家人死活的原因吗?

    从到大,白皓泽几乎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关爱 ,他所有关于亲情的认知都是来自爷爷奶奶,也养成了这样一副凉薄的性子。

    如今如果爷爷走了,奶奶一个人又该怎么办?白皓泽失去了精神支柱,就算衣食无忧,他又该怎么办?

    林杏越想越觉得心里酸痛无比,恨不得再次大哭一场。

    半晌不见林杏回话,大师叹一口气,神情难得的严肃起来:“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一样。我自诩什么新世纪第一画家,其实跟一个丑也差不多。名和利我全都有了,而过了二十年,她还要把我拒之门外,我不管拿什么去换都换不回当年的一颗真心你有什么意思呢?”

    林杏点头,恹恹地回了一句:“是挺没有意思的。”

    “我一直以为我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全都看破,甚至几年前还要跑去出家,结果人家死活不收我,我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执念重的很。我还不服气,难道整天板着脸就是无悲无喜了?是真名士自风流才好呢。”大师絮絮叨叨地道,“现在我一看见她,我才知道我看破了个鬼!就算她要我给她跪下我都答应,结果她只不过是跟我客气地喝茶!”

    “当年听她要结婚,那时候我真的弄死新郎的心都有了,就连抢亲的方法都草拟好了一百多种,结果听她又不结了,我就想她还是念着我的。”大师嘲讽地笑了笑,“原来我不过自作多情而已,她根本看都不想看见我,那么久不结婚只是因为她看破红尘了。”

    大师越声音越高,已经忍不住冒粗口了:“看破个屁!我你要能看着我的眼睛跟我你不喜欢我了我就走,结果她笑笑我幼稚。幼稚个鬼!老子风流倜傥那么多年,要不是看见她,我会在那儿犯蠢吗?”

    “先生,请安静一点不要扰到其他乘客。”终于有人忍不住向空姐投诉,空姐行动很快,第一时间过来劝阻。

    大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闭上了嘴巴,把自己往座位里面重重一扔,感叹道:“没想到我也有那么狼狈的一天。”

    “那师父,你们当初到底是什么误会?”林杏终于忍不住,问他。

    大师看她一眼,闭上眼睛:“鬼才记得清。”

    平日里大师何等的潇洒何等的气度,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为情所困的普通男人,这一转变的快速着实令人惊叹。

    就跟平日电影里面演的一样,狗血却又真实,因为一点点误会反复错过,多年后才遇见才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你。

    林杏苦笑一声,也闭上了眼睛。生死之外,这些情情爱爱根本不是大事。

    机舱的后面几排,少年关心地看着身旁的一个女人:“姑姑,你哭什么?”

    女人摇摇头,捂住脸颊:“没什么。阿泽啊,姑姑也不是万能的,只能尽力帮忙治病了。”

    “我知道。”白皓泽点点头,“姑姑既然肯帮忙,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癌症治好的概率有多大谁都知道,大多数情况是花钱买罪受而已,但白皓泽终究还是慌了,千里迢迢来北京把资深医生白湾黎带回去。

    好在父亲虽然对他不管不顾,姑姑还是对他不错的,他也不算孑然一身。

    白湾黎自己流了一会儿眼泪,掏出一块手帕把眼泪擦干净,忽然问白皓泽:“阿泽,你们年轻人书看得多眼界也广。你,是相濡以沫好,还是相忘于江湖好?”

    白皓泽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看怎么样对对方好。”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庄周不知道,那条鱼就是喜欢待在水坑里,仅仅因为里面有它喜欢的另外一条鱼。

    仔细想了想,白皓泽补充道:“不如携手江湖更好。”

    白湾黎愣了愣,闭上眼睛想了许久。红唇轻启,二十年时时挂在心头的名字慢慢在唇齿之间翻滚:“夏祺昂。”

    回到学校后,白皓泽在桌子上看见了一张明信片。他伸手拿起来,一眼看见林杏端端正正的字。

    “此去北京,不知道你有没有去故宫,如果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千里江山图。”

    白皓泽忆起那一幅震撼的山水画,嘴角勾起一个笑容。他一个普通人,看得不像学美术的那么专业,平时对画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出人意料的,那一幅天才的杰作击中了他的心灵。

    如果下一秒就是死亡,你能不能从容不迫、青史留名?

    当然,王希孟画这幅画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快撒手人寰,但后人总觉得这幅画是他送给自己的诀别之作。

    “我看了千里江山图,原谅我找不到形容词,但我觉得,真的很美,一种夺人心魄的美,让我不自觉痴了。”

    白皓泽想起自己站在那里的时候 就像是锤子击中了心口,彻底傻眼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的才气。”

    白皓泽苦笑,他也想到了她,想到她画的画,那么有灵气,那么美。

    “白皓泽,相信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好生活,我永远在你身旁。”

    白皓泽看完,扭头看见林杏脸上的笑容。她伸出手,轻声道:“我们和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