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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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共有一百零八坊, 统归于京兆府衙管辖,同时各坊亦有坊长,每每查录到一个坊前, 坊长都会通知坊内百姓至少留一人在家中。

    但每次金吾卫和京兆府差役出现在坊内办差,基本各家没事的人全都在, 还有不少百姓出来围观, 东一嘴西一嘴, 有时好像比正在查录的主人家还清楚他们家的事情一样。

    这种情况, 好处便是有人想隐瞒也隐瞒不了,坏处便是,容易误导继而影响办差效率。

    裴君不知道旁的金吾卫当差时具体如何,但她出现在坊间之后,百姓总是会越来越多, 若非每当这时百姓们会变得格外配合, 她都想将自己剔除办差的行列了。

    而且百姓见她见得多了, 便不像一开始那样稀奇, 裴君觉得,时日久了, 京城的百姓兴许就会习惯她出没,这也是她这依旧坚持亲力亲为的一大原因。

    这一户人家全都登记完,裴君便领着三人往下一户去, 而那户正是曹申派人跟踪时发现的几个女子的居所。

    罗康裕上前敲门, 鲁阳和宋乾站在围墙边满脸嫌弃地抖身上的灰。

    这时,不远处围观的百姓里,忽然传出一个中年女声,声音里满是厌恶道:“裴将军,这家的女人脏死了, 您进去会脏脚的。”

    恰巧宅门开,一个三十来岁衣着朴素的女子出现在门内,听到这句话,一脸的麻木冷漠。而她身后,也有四个女子,有的与她神情差不多,有的则是悲愤欲绝。

    罗康裕站在门前,一时间迈脚也不是,不迈也不是。鲁阳和宋乾则是向人群看去,只是根本瞧不出方才话的人是哪个。

    裴君神色自如,对三人斥道:“愣着作甚,赶紧干活。”

    三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抗,闷声做事。

    百姓中间还在窸窸窣窣地议论,有人用“妓子”这样的词对宅子内的女人指指点点;有人煞有介事地看见她们跟哪个男人走得近,间或暧昧地笑;有人想要为她们辩解一句,很快便被成“恩客”或是“同伙”……

    这些日子走访在百姓间,已经不止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身材凹凸有致、描眉扮的女子便是“不安于室”;贫穷的少年家里不能有任何除贫穷以外的东西,否则便是“偷鸡摸狗”了;还有些人什么都没做,便要被指责“晦气”……

    口舌之中分明没有刀,却能伤人至遍体鳞伤。

    裴君提刀不疾不徐地走到台阶上,随后面向围观的百姓们。

    她的视线压迫十足,划过哪个方向,那里的百姓们便纷纷噤声,不敢便随便议论。

    街上终于安静下来,门外的裴君等人便能听到里头罗康裕和那女子问答的声音——

    罗康裕:“籍册记录,房契的名字是郭月荷,是你吗?家中|共几口人?她们都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我,家里共五口,就是我们姊妹五个,我们住在一起作伴。”

    罗康裕:“原先是奴籍?在何处当差?”

    “回大人,我们原先都是金风玉露楼做洒扫的侍女。”

    罗康裕记录过后,又问:“如今以何为营生?”

    “回大人,我们纺布绣花制衣为生。”女子也不待他询问,便主动答道,“大多是为金风玉露楼做衣服,其余卖去西市一家叫宝衣楼的铺子。”

    安静片刻,罗康裕道:“皆未成婚吗?日后若要成婚生子,需得再报至坊长处。”

    女子声音冷淡,“我们姊妹相互扶持,并无成婚的算。”

    她稍一停顿,又道:“日后若是家里添人,一定去坊长那儿登记。”

    裴君听到这里,方才对面前众人道:“本官身为朝廷官员,责在护卫都城内治安,所有都城内百姓的安危皆在金吾卫职责之内,本官一视同仁。”

    “若有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淫辱女子等不法之事,无论大皆可至官府报案,由官府判刑定罪,寻常百姓可举报,但并无判决之权,人言可畏,谨言慎行。”

    她没有针对某一个人指责什么,然而围观的百姓们却是下意识地低头避开视线,日后有可能还会故态复萌,但此刻,他们在裴君面前皆是羞愧的。

    院内,宋乾三人表面上在做事,实则都在悄悄关注着裴君。

    正在量尺标注的宋乾见她威风极了,忍不住撇嘴,声道:“怎么每次她都能出风头?”

    鲁阳抬头,刚要搭话,一见裴君跨进院中,连忙装作认真的样子。

    宋乾“嗤”了一声,一抬头对上裴君的视线,马上为自己辩解道:“我可没你坏话!”

    像他这般不自招的人是极少有的,罗康裕忍着嘴角的抽动,一本正经地继续记录相貌特征。

    裴君懒得搭理宋乾,在院中随意地走动,路过开着的门窗,便会量一眼。

    处处皆是女子生活的痕迹,没有任何男子相关的物件儿,再加上这些女子除开一开始时听到旁人的恶语时愤慨、激动,之后面对他们几人只有恭谨,没有一丝心虚。

    许是真的不知情。

    也许确实是她想多了,都在丰邑坊可能只是因为有不少相熟的人住在这儿,主要症结还是在金风玉露楼,或者她应该换个方向,比如那位云娘。

    也可以更耐心些,有些马脚,早晚都会露出来……

    ……

    丰邑坊后,裴君依旧会亲自去查录,只不过减少了去平民区,而是多和宋乾等人前往达官显贵之家。

    裴君这样的官职,有时都免不了受到几句阴阳怪气的话,有些金吾卫会娶不上妻恐怕真的可能发生,估计也就宋乾三人那样的家世,能扛得住。

    所以裴君,纨绔有纨绔的好处,这就显出他们的优势了。

    而裴君想要建详细的档案籍册,非从前那种只报户籍土地的手实,京城那些大商户也是一个不的障碍,不过“恰巧”谭家想要巴结她,裴君算以谭家为始,不用太激烈的手段,柔缓地达成目的便可。

    她每天忙得早出晚归,不止折腾自己,金吾卫和京兆府衙也折腾的够呛。

    娄府尹与她接触得多了,有了几分交情,甚至忍不住对她抱怨:“裴将军,满京城这么多衙门,您也不要看准一个京兆府衙使劲儿折腾。”

    他们两个衙门,本就联系较多,裴君也只能心中对娄府尹表示几分歉意,然后该如何继续如何。

    忙碌也几乎让裴君快要忘了她是要“娶”公主的人,但府里渐渐张灯结彩,老家的族人也赶到了京城,无不提醒着裴君,她要成亲了。

    裴君对这个有名无实的亲事的概念,就是一桩联姻,各取所得罢了,因此心情很平静,以至于她十分不理解阿酒兴高采烈操办婚礼的兴头。

    阿酒却振振有词,“陛下赐婚,是您的荣耀,无论是否有内情,总归是您的喜事,我自然要上心些。”

    “而且您瞧,我这般高兴地替您的婚事忙活,郝将军还有外头一些人,都相信咱们并无私情了,日后我与您走动,也不必太避讳了。”

    裴君闻听她此言,颇有几分怅然,却也没什么惹人伤感的话,只希望阿酒离她而去之后,能够平安顺遂。

    其实阿酒得确有道理,裴家的族人们刚到京城看见阿酒,也跟老郭氏当初一样,各种情绪在心头,不知如何看待她。

    后来老郭氏与他们清楚,她们又瞧见阿酒这般用心地操办婚礼,这才渐渐放下那些怀疑。

    而这次,因为时间太过匆忙,老族长只选了几个有空闲的族人过来,大房的大伯裴英之,三房的三叔裴言之,四房的六叔裴定之,然后便是裴吉、裴向两个弟弟。

    老族长的意思是让他们帮忙,但裴定之和裴向两个读书的,裴君全都送去了风庐,请春山居士教导裴司之外,再多赶两只羊。

    其他人留在府里,裴吉总想跟着裴君去金吾卫衙门见识见识,裴君便带他去了,还让他跟金吾卫过了招。

    裴吉的武艺,裴君在南望村时便试过,年轻经验不足,然而凭着一股子喜爱,即便跟大部分金吾卫比还差上几分,日后刻苦练习,实力相当也并非没可能。

    当然,他的实力进入晋州地方的军队,绰绰有余。

    裴君就趁着裴大伯、裴三叔都在京城,与他们谈了裴吉的将来,也了谭家这门婚事。

    裴三叔是裴吉的亲爹,读书不成待在南望村侍奉父母,听裴君简单了些谭家和谭娘子的情况,自然没有意见。

    裴大伯问得多些,主要看跟这样一家结亲对裴君和裴家的影响。

    裴君这样跟他:“届时我会清楚,谭家生意场上的事情,我皆不会掺和,但若是有人故意欺压,我在能力范围内会照拂一二。”

    如此,两位长辈一商量,皆认同了这门婚事,准备裴君的婚礼后,晚些回乡,看看婚事是否能够定下来。

    又过了两日,便到了婚礼当天,裴君间起来,习惯性地去练武,却被阿酒拦下换喜服,她这才醒将过来,今日就是她的婚礼了。

    裴君前些日子已经试过礼服,但今日新郎的行头全都上身,再看周围人全都喜气洋洋的模样,她又有些晃神,原来她真的要“成亲”了……

    迎亲是在午后,上午,以前在裴君麾下,如今还留在京城的将士们以及今日不当值的金吾卫们陆陆续续来到裴君府邸。

    金吾卫们全都穿着统一的金吾卫军服,从前的边军将士们则皆穿着黑色衣衫,数百人全都骑着马等在府外的街上,神情肃穆,气势磅礴。

    接亲的吉时一到,裴君从府内走出来,看见宅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一瞬间无言极了,这么多人出现在皇城,究竟是接亲还是逼宫?

    “诸位,且笑一笑。”

    她话音一落,众人再绷不住严肃的表情,笑得一脸喜气,大声贺喜——

    “将军,恭喜!”

    “将军与公主白头偕老!”

    “将军早生贵子!”

    裴君谢过他们,眼一转便瞧见众人中间的颜向阳,看着他这一身似曾相识的扮,“颜郎君?你这是……?”

    郝得志哈哈大笑,“将军,这颜郎君是学您呢。”

    裴君身后,阿酒和老郭氏、裴婵站在一起,一看这颜郎君衣服上的连珠暗纹,忍俊不禁。

    颜向阳不知为何,一眼便瞧见了她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挠头笑,“我想早些来观礼,诸位将军我这衣服穿得好,让我一起去迎亲,裴将军,您不介意吧?”

    裴君好笑地摇头,随后踩着马镫一跃上马,抬手向前一挥,领着迎亲队伍向皇城出发。

    这些武将,铆足了劲儿要给裴君撑场面,迎亲队列一动,霎时又敛起笑意,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地行进。

    胜业坊离皇城不算远,裴君等人一刻钟便到了皇城外,然后大队人留在皇城外,只有裴君的三个族弟,一些像郝得志、曹申等官阶高或者像宋乾、鲁阳等家世好的,得以跟裴君进入皇宫。

    大邺皇室公主下嫁的婚礼习俗,驸马要先去太极宫拜见陛下,随后再去公主院迎公主,接公主上婚车后,不必再叩别陛下。

    裴君拜见时,明帝如寻常父亲一般,感慨了几句女儿离开身边的难过,又嘱咐裴君日后好生待四公主秦珈,随后便放他们去迎亲。

    公主院里,亦是热火朝天,太子妃等几位皇子妃,其他几位公主皆在,还有些诰命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话。

    裴君一行结亲队伍一到公主院,几位皇子妃和年长的公主走进四公主的闺房,其余女眷们则是在庭院中,热热闹闹地看喜娘引导裴君进行迎亲礼。

    五公主秦琳踌躇片刻,还是留在了院中。

    迎亲礼最后一项,新郎需得射三支箭射中门框上方,方可接新娘出府。

    太监奉上弓箭,裴君一手持弓,一手直接拿起三支箭,弯弓射出,三支箭齐刷刷地钉在门上方。

    周遭一片叫好声,女眷们聚在一起,也都在称赞裴君这位四驸马“身手不凡”。

    唯有五公主,越听众人称赞越不是滋味儿,连表面上的笑脸都撑不住了,只能躲在人后,好不教人看出异样。

    而室内,太子妃等人听着外头的唱礼和喝彩,太子妃亲手将团扇递给四公主,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道:“四妹妹,吉时到,该出去了。”

    始终静坐在床上,无波无澜的秦珈站起身,两手持着团扇,缓缓抬起,遮住面容,也遮住满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