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正文完结
大邺军连夜在夏州城百里外驻扎下来, 防线横向展开,绵延数里。
裴君和阿酒一起为鲁肇收殓尸首之后,在夏州城内放出公告, 然后跟城内一个富绅买了一副现有的最好的棺材。
其他战死的大邺将士们,由百姓们帮着收尸, 能够认出来的, 便将其祖籍姓名和私人物件放置在一处管理, 待到战事稍稍缓和之后, 送将士们回乡。
至于那些已经认不出面目的将士们,便按照丰州城外的碑林那般,记下战事和战死将士们的姓名,统一安葬在夏州城外,由当地百姓和往来行商祭奠, 好歹有个归处, 不必曝尸荒野。
而大邺百姓们恨突厥, 对突厥兵的尸首便敷衍许多, 直接在城外数里外的荒芜处挖了一个巨大的葬坑,扔下去焚烧, 然后掩埋上。
这一场攻城战,大邺和突厥的死伤人数并没有像从前那般悬殊极大,但确实是大邺获得了一场难得的胜利, 大大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
裴君心里还惦记着郝得志他们, 但她不是那等稍有胜利便自鸣得意、忘乎所以的元帅,是以并未激进,而是重新调整军队和战术,为下一场反击做准备。
她在战后动员训话时,明确表明, 战争之中,有胜有败乃是常事,牺牲亦是在所难免,她会尽到元帅的责任,谨慎、果断、尽可能降低伤亡,与将士们共进退……
与此同时,他们也务必要勤于练兵,丝毫不能松懈。
押解镇北侯回京的人出发,裴君又多派了几人,一并送鲁肇回去。
“你可以多送他一段路。”裴君背手,目视进行渐远的车队。
阿酒神情平静,眼中一滴泪滑落,“这样已经足够,虽未能相守,但彼此拥有过,日后我还像我坚守的那般行医济世,倒也不算抱憾终身。”
是啊,现在回想,若那时候阿酒没有选择跨出那离经叛道的一步,会成为彼此的憾事。
裴君轻叹一声,道:“他的重矛,待到从突厥那儿取回,我会派人送回信国公府,鲁阳需要它,不能留给你做纪念了。”
那是一柄神兵利器,可就像鲁肇这个世子对信国公府的意义一样,它回到信国公府,到鲁阳手中,是一个传承和信念。
阿酒睫毛轻垂,遮住水眸,轻轻点头,“他留给我的,足够了……”
裴君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拥住阿酒,“走吧,我们得去前线了,去我们的战场。”
阿酒点头,顺着她手上的力道回州城内,在进城门前,又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路,再回过头去,步伐坚定。
……
阴山深处——
四百多大邺将士们艰难地跋涉,又有一些将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众人的心情和身体都越发疲惫,看不见前路。
他们不止要抵御自然地威胁,还要对抗时不时会出现的猛兽,只能机械性地前行,寻找着出路。
郝得志这个将军始终坚信,将军会来就他们,从来不曾露出迟疑,但每个人脸上露出的都是:裴将军真的会来吗?他们……还能活下去吗?
这几日白日里前行,山林好似不再密得见不得光,比先前亮了些,但又有几个士兵长眠,众将士心头的阴霾依旧散不去。
他们不能带着尸首走,便要就地下葬,并且立碑,留下印记,日后若有机会,再来迁坟。
身体还算健全的将士们用手中的□□、刀一点点地挖坑,动作沉重,无人出声。
郝得志没动手,只靠坐在树下,看着他们干活。
这么长时间,他们不能生火,只能吃些野果野菜,每个人都瘦了许多,自然是没有力气。
有气无力的原因肯定不止于此……
郝得志握着刀的手收紧,眼睛扫过,视线落在一张极年轻稚嫩的脸上,忽然问道:“你多大了?”
年轻士兵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是在问他,懵了一瞬,忙紧张道:“属下、属下今年十四……”
“十四啊……”真是年轻。
郝得志感慨道:“将军当年上战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亦是数次生死一线,方才有今日。”
年轻士兵眼中显出仰慕之色,激动道:“属下见过裴将军。”
“哦?”郝得志好奇,其他将士们也分神看过来,皆是好奇不已,纷纷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年轻士兵神色有些自得,傻笑道:“属下是幽州人,当年裴将军第一次率军,便是夺回幽州那一战,属下跟父母村人在山里躲藏,被裴将军解救出来,裴将军还抱过属下呢!”
“真的假的?”
“你不是在蒙我们吧?”
“你那时多大?”
“真抱你了?”
“……”
将士们全都出言追问,年轻士兵颇有些气性,不服气地:“当然是真的!我那时已经三岁,有些记忆了,而且整个村里的人都这般呢!”
郝得志听他这般,细一回想,“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年轻士兵一听,立即扬起头,一脸“看吧,郝将军都这么”的神情,极享受众人羡慕的眼神。
他能憋这么久,也是不容易,不过郝得志瞧众人的注意已经转移,便笑道:“你这年纪,等到大邺将突厥赶出去,也该成婚了,到时我跟将军,定要送你一份贺礼。”
为这难得的缘分,也为传承。
……
突厥大营——
自从攻城战败退,突厥军中的气氛十分焦灼,士气低落。
阿史那·禄勒深恨裴君,跟下属们发了几场火,更是明显迁怒一个人——阿史那·禄山,也就是史越山。
他出身突厥王族,可却并非汗王一脉,为了出头,才主动做了暗探,埋藏进大邺。
事实上史越山能顺利通过大邺的科举成为官员,已是极出色,可惜他被裴君发现了痕迹,还暴露了突厥在京城埋下的许多暗探。
那些年史越山为了买通大邺的官员们,突厥付出不,最终却得了这样的结局,还得费心救他出来,突厥中不少人极为不满。
这一次仗,他出现在此,便是为了表现。
史越山对大邺确实极为熟悉,利用镇北侯的性格重挫大邺,就是他的计谋。
原本已经得到回报,这一战败,他又成了错处。
阿史那·禄勒甚至当众道:“你若是能杀了裴君,必定会重挫大邺,怎会有如今的败局……”
史越山亦是沉郁,却不愿意受这样的指责,为战败承担,“当初京城的局面是什么情况,大公想必也知道,我等已经尽力,否则怎会留她性命?”
“那裴君精于算计,细心远胜旁人,两次三番刺杀都不成,可见一斑。”
“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挽回战局,并非其他……”
阿史那·禄勒黑沉着脸,“我自然知晓。”
他分明还是对史越山不喜,却没有为了排挤而排挤,议事时仍旧不避讳他,也会问询他。
待到今日军议结束,众将散去,跪坐在阿史那·禄勒身后的幕僚方才向前倾身,低声挑拨道:“大公,就放任他挑衅您吗?”
阿史那·禄勒冷哼道:“此时突厥的大业为重,便教他再猖狂些时日,日后再处理也不迟。”
那幕僚见他如此,微微垂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赞同道:“您的是,确实不能因失大。”
阿史那·禄勒点头,摊开地图,不设防地标记起布阵图。
幕僚在其后,还细细提醒,各处的地形,连一个山包甚至溪都没有落下,显然对夏州的地形极熟悉,已经是烂熟于心。
而他这般,甚得阿史那·禄勒之心,“莫岭,幸亏有你这样的得力干将!”
莫岭极谦虚地回道:“大公过奖,能为大公效力,是莫岭的福气。”
阿史那·禄勒慷慨承诺了些奖赏,得到莫岭的感激,方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排兵布阵。
一直到傍晚,莫岭方才离开主账,回去后,便用一种特殊的符号写了慢慢一张字条,而后被阿史那·禄勒叫去议事时,与一巡逻的士兵交错时,悄无声息地交给了他。
两日后,一封旁人绝对看不懂的密信送到裴君手中,裴君细微调整了下一场对战的战术,下一场战局,她依旧要以微弱的差距险胜。
这密信,就是放在桌案上,都没有人知道写了什么,裴君连阿酒都没有透露过分毫。
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独利则败,众谋则泄。
再信任的人,也不能完全不设防,秘密越少人知道才会越不容易泄露。
裴君这一条暗线,是她亲自埋下的,她重回大邺军,重掌兵权,才能够由她主导,主动联络到莫岭,获取到情报。
而莫岭本人在大邺军没有任何能量,全部依赖于裴君,这也是镇北侯战败他没有提供任何情报的原因之一。
之二则是突厥出兵速度极快,且他本人也没能想到镇北侯会派出两支精锐军偷袭答应。
至于裴君故意不完全依照莫岭透露的布阵图派兵,原因有三,其一是布阵有可能变动,主要还是依托于大邺对战术的安排;其二是不能暴露暗探;其三,则是为练兵。
燕王有一言其实极有道理,大邺军不能全都靠她扭转战局,必须培养磨练出更多更好的将领和更精锐的部队。
这样,大邺才不缺将才,她战死依旧能有别的将军挑起大梁,大邺军依旧强横,由此才能震慑四方。
明帝和燕王推出一个传奇的战神,裴君要为大邺磨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让大邺军成为一个信念,传承下去,无论后世如何改朝换代,汉人只要想起他们,便有无限的勇气和决心。
正是为了这个理由,之后与突厥的战事,裴君即便有时候掌握着左右战局的情报,也耐心地一点点。
突厥军的战力确实强悍,大邺军每一仗都得极为艰难,也会有败仗,就像他们的元帅的,她在保证最的伤亡每一场仗。
而将士们饱经战火,磨砺出最坚韧的体魄和心智。
突厥下丰州和夏州,只用了一个月不到,裴君夺回来,用了半年。
这期间,郝得志带着他仅剩的三百残将残兵,走出了阴山,继续向前便是黄沙漫天,更难生存。
他们便在阴山脚下驻扎下来,大部分残兵原地养伤,派身体好的士兵结伴向东探、报信儿。
彼时,裴君刚将突厥逼退至丰州北,即便知道郝得志还活着,欣喜若狂,却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迎,最后是木军医和几十个士兵随来报信的士兵急速赶往他们驻扎的地方,为他们医治伤病。
半年后,大邺军得突厥不得不退回到阴山,裴君再次生擒了史越山,便宣布暂时修整,为攻入突厥作准备,同时派人去迎接英雄将士们回归。
他们回到大邺军营的那日,也是八万战死将士们的尸骨回来的日子,裴君率众将士们出营礼迎,最高规格的尊敬给活下来的英雄们。
马车队停在军前,一个又一个消瘦的残缺的将士走下马车,热泪盈眶地看着裴君和她身后的大邺军。
“将军!”
郝得志跪在裴君面前,哽咽汇报道:“天和二十九年八月十七日,大邺派出东西两路军突袭突厥大营,突袭之初皆顺利,突袭后我军……鲁肇将军发现异常,立即决定率西路军回援,末将率东路军牵制。”
他微顿,终于露出些软弱痛苦,道:“鏖战之后,两万东路军,几近覆灭,末将率所剩千余将士撤入阴山,幸不辱命,活着带回三百零三名将士。”
裴君已经知道,他一只左臂已经没了知觉,红着眼缓缓拍向郝得志右手臂,一下之后,才又重重拍了几下,欣慰道:“好!好!”
她又转向另外三百零三名将士,沙哑地:“活着回来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而那些已经战死的将士们,裴君望向绵延的车队,那是他们尽可能找回来的八万将士的尸骨,他们甚至没有条件好好收殓,只能这样带回。
“敬礼!”
所有大邺军握着武器,单膝跪下。
将士们中间留出一条路,郝得志等人亦是止步,目送收殓尸骨的马车缓缓行过,所有人全都湿了眼眶。
北境的冬日极为漫长寒冷,风雪飘零而下,将士们的眉眼全都霜白,未着素服却一身肃穆。
待到最后一辆装着尸骨的马车走过裴君的面前,裴君端起一碗酒,浇在脚下的土地上,敬向天地,也敬英魂。
众将士们一同回营,裴君终于想起史越山这个俘虏,命人将他带到了丰州城外的碑林前。
距离大邺和突厥的上一场对战,已经过去半月,史越山只靠一口水吊着命,此时已是虚弱不已。
被士兵扔在石碑前,也爬不起来,只能躺在雪上,艰难地望向裴君。
裴君蹲在第一座石碑前,亲自摆上祭品,又点了三炷香。
烟缓缓地向上,裴君面无表情地提着史越山的领子,强迫他跪在石碑前。
她知道如何让失败者更生气,放轻了声音,道:“知道我为什么死不了吗?我得谢突厥,也得谢你。你们突厥成就了裴君的战神之名,也成了我的护身符。”
裴君怕他听不清,微微靠近,冷酷道:“不日,我便会带大军进突厥,赶、尽、杀、绝……”
史越山睁大双眼,奋力挣扎起来,“裴君!”
“怕吗?”裴君抽出她的刀,轻轻弯起嘴角,冷笑,“怕也无用,犯我疆域,杀我百姓,你们死不足惜!”
史越山挣扎了一会儿,无力地瘫下,绝望地问:“我族亦是饱受天灾战乱之苦,民不聊生,所为也不过是谋生,如果你生在突厥,还会抱持着现在的正义吗?”
裴君宁愿凉薄,毫不犹豫地:“没有如果。我生是汉将,死是汉鬼,和平之时,我才会与你们讲道义。”
对立之时,裴君只会得敌人再无侵犯之力。
裴君松开手,扔下史越山,举起无刃,刀起刀落,一抹热血浇在雪地上,溅出点点血花。
远处,雪山连绵,而翻过那片山,便是裴君新的战场,生死不知,生死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