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不安叭叭
可她还未来得及再多看几眼,便见方才与九宫日弟子们纠缠在一起的民众们骤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们像是一群无头苍蝇一般,眼中依旧没有神采,脸上茫然,互相看了几眼,随即十分默契般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靠近巨壑最近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他衣衫褴褛,看模样对人世没有了任何留恋,往前走了两步便毫无预兆地跳了下去。
有第一个便有有第二个,周围的民众见他已经跳下去了,像是纷纷受到了感应般,十分默契地排成了长队,下饺子似的一个一个往下跳。
“快拦住他们!”容桑扯着嗓子费力地开口。
那些弟子本来都这一场景吓懵了,此刻得了命令,都不用组织便十分有秩序地拦起了在场的村名。
那些乡亲们跳下深渊的心意十分坚定,见有人试图阻止他们,他们便四处奔散,寻找这一块各个没有阻碍的角落往下跳。
民众们逃,弟子们追,场面一时十分混乱,到处都站满了人,远远看去,容桑甚至一时分不清哪些是九宫日的,哪些是玉溪牙的居民。
她喉咙疼得难受,觉得现在的场面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住的,喊完后便飞速起身跑到了沛饶身边。
“师兄,师兄?”也不知席今给沛饶施了什么咒术,沛饶陷入梦境,眉头紧紧皱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起来跟人拼命。
她实在喊不醒人,一时着急,便干脆往沛饶脸上狠狠拍了一下,力道之大连容桑自己的手心都开始泛红。
沛饶入九宫日之前便是富家公子,入了仙门后也是趾高气扬,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一张脸旁人甚至碰都没人碰过,如今猛地被人一拍,竟是径直睁开了眼,眼底清明得不行。
他上半身笔直地坐了起来,瞪向了容桑,半边脸红得肿了起来,另一半边脸却黑成了锅底。
乍一看还十分精彩。
容桑来不及笑他,也更没时间听他数落自己,她指了指一旁混乱的场面,语速比平常快了很多。
“师兄你快想想办法,这些民众应该还有救,你先阻止他们往下跳,我还有些紧急事情,等下再来找你。”
沛饶脸色臭得不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容桑飞快地起身,三两下便飞过了巨壑,到了另一边。
他微微抬起手,指尖一动,容桑便隐入了黑暗中,在血红月色与漫天烟尘的双重掩护中不见了身影。
沛饶:“……”
他又不会人,师妹跑这么快干嘛?!
*
江归晚被别风带着,到了巨壑的中心处。
这儿本来是有九宫日的几十名弟子轮番守着施法,试图将这偌大的地缝填上的。
他本来也是其中一员。
一旁好几车三色石安安静静堆在一旁,无人问津。
现在他们都被席今引去了别处,不定还在与那些喝了他血的民众们纠缠不休。
是的,那些人都喝了他的血。
江归晚想到这个便浑身气得发抖。
他至今仍未搞懂,他的父亲怎么能那么狠心呢。
狠心地割开他的手腕取走那么多血,又狠心地将混杂了别的东西的血喂给那些居民,导致他们喝下的血不纯,甚至连一个真正的魔修都成不了,只能当个半魔半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的物种。
他越想越厌弃自己,到最后,他凝视了深渊半晌,最终仍是放弃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跳下去他不会死的,深渊只会狠狠拉住他,将它滚烫岩浆下的另外半副魔骨强行塞进他的体内,好让他彻头彻尾成了一个魔修。
它巴不得他自己跳下去——若是江归晚不情愿,魔骨可能与他会产生排斥。
他转头看向别风,微微泛着泪光的双眼露出了一丝迷茫。
真的要如他方才自己答应的那般跳下去吗。
魔骨不是他的,他若之后控制不住自己,还会造多少杀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师尊会如何厌弃他?
容……容姑娘会不会也将他恨之入骨?
这与他的初心严重相悖,就像他一开始入九宫日,拜到师尊门下,不正是为了从这深深的泥潭中爬出来吗。
怎的最后,成了他自己换了心意,要主动跳下去了。
他苦笑一声,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殿下这是后悔了?”一双手从他背后抵住了,断了他的退路将他重新推到了巨壑边缘:“殿下可还记得如何答应属下的?”
“您那师尊还在原地吧,岩浆很快便要溢出了,属下已经改了阵法避开了她,若是您此时后悔,那便别怪属下再改回去了。”
江归晚眼神倏地一空
已经改了……
那是不是他此时反悔也来得及,只要别风没有办法再改回去……
这种念头从心底里蹦出来的时候,江归晚眼底迅速红了一片,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原样。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冒出这种念头,再也压抑不回去。
不过短暂纠结了一瞬,他便暂时忘记了原来的自己。他转身开了别风的手,满脑子被“他不能跳下去”的念头占据。
若是真的跳下去了,他这辈子都没资格站到师尊面前,站到九宫日终年不落的太阳底下了。
别人会嘲笑师尊,会笑她从前瞎了眼,收了个魔修徒弟。
师尊那么清白那么好的一个人,若是被他玷污了名声,那他与死有什么区别?
得离开这儿,得去找到师尊,要带所有人离开这里。
他这样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与别风了起来。
别风似是猜到了他要后悔,手上招数招招落向了他的弱点处,寡淡的脸上露出些遗憾的表情:“殿下这又是何必?属下已经答应殿下的要求。既然殿下出尔反尔,那便别怪属下狠心,将殿下推下去了。”
若是可以,尊主定是想让殿下自愿跳下去的,毕竟这样魔骨才能与殿下融合得更好。
被推下去也不是不行,只是魔骨也有自己的脾性,若是察觉到江归晚并不情愿,只怕会产生排斥,最后魔骨不能完全嵌进殿下的经脉里。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远处的深渊已经开始咆哮起来,喷出的烟尘比往日都要更加呛人。
它着急了。
别风从身后掏出一根铁鞭来,试图捆住江归晚将他脱下去,可江归晚逃生欲/望无比地强烈,一而再再而三地躲过了他的攻击。
他想跑,却又一直没有逃离原地,反而是在原地徘徊,等待着什么机会。
别风下意识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他急着完成魔尊交给他的任务,惦记着将江归晚推下去,一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江归晚要干嘛。
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断了江归晚的退路,快要将其逼到悬崖边缘的时候,却见江归晚倏地换了方向,与他了起来。
别风持剑,江归晚徒手,很快江归晚身上便负了伤。别风虽不敢下重手,但毕竟狠辣惯了,每一剑都只刺往人身上最疼的地方。
可江归晚像是感受不到似的,他身上带了些破釜沉舟的意味,只凭空抓起着周围的石块断木朝对面扔去。
江归晚慢慢向后,别风心里暗叫不好,可手中的剑招已经出了收不回来,那阵剑风顺着江归晚周身的气息将他向前推去。
离悬崖咫尺的时候,江归晚倏地一转身,与他的位置骤然对换,他成了一脚悬空即将落下深渊的那个!
“殿下!”别风声音十分惶恐,“不,不要……”
他带着魔尊的任务而来,这里没人比他更清楚若是除了江归晚以外的人掉下去结果会如何。
会灰飞烟灭,消失于天地,连一丝魂魄都留不下来!
没有魂魄便意味着,连转生的机会都不再有。
江归晚眼神微闪了一下,他抬起手,心里只挣扎了一秒,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呢喃:“对不起……”
有什么仇什么怨,都朝他那狠心的父亲去报吧。
他只是想正常地活下去,无愧于师尊。
有了第一回 ,第二回的时候,江归晚倏地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难过了。
指尖带了些力道在别风肩上一推,他眼里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别风瞪大着眼睛向上挣扎,似是最后一秒都在寄希望于江归晚能救他上去。
谁能想到江归晚会如此做呢。
他从前在魔界便人人都看不起,作为魔尊的儿子,却优柔寡断,满腔恻隐之心连一草一木、普普通通一个凡人都放在心里,实在没有半点魔修样。
若是从前,别风想破脑袋都想不到那个良善的殿下有一天也会杀人。
更想不到这个对象会是自己。
他一时突然想不明白此举和殿下跳下离火海相比,倒底哪个会更快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魔修。
可他得不到答案了。
深渊下岩浆依旧滚烫,江归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见底下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扑通”声,才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
他仰望着天空,刚刚推下别风的那只手还在不断地颤抖。
远处群山环绕,是深墨色的黑,天空在红月的映照下泛着微弱的红,两种颜色交界处浮着一层大雾,亦或是巨大地缝里岩浆吐出来的灰尘。
江归晚逐渐透不过气来。
离火海一日合不上,红月便一日不会消失。
他心中不安愈加浓烈,他听见巨壑还在呼唤自己,他听见它在笑,他逃不过跳下去的宿命。
他不信!
江归晚跟疯了似的,眼底红了个彻底,从地上弹起径直跑向了一旁的三色石,抓起一大把便往里面扔。
世间万物通通消失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他要填了离火海。
他要填了离火海!
全身上下都像是在被火灼伤,每根经脉都急于得到舒展,那一瞬间,江归晚甚至觉得,要不跳下去吧。
跳下去,全身骨肉才会安静下来,不会像这般叫嚣着,让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不行,不行……”江归晚手中的三色石越抓越多,他统统都往巨壑下面扔去,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不行,我不能跳下去,我不是魔修,我不是……”
“我不是!”
江归晚像是昏了头了,三色石往日里都是在许多名弟子修为的催动下吸入灵气,将石头表面上三种颜色炼到一种才能用于填补巨壑。
但他现在忘得干干净净,他只是觉得要将几车三色石都扔下去,统统扔下去,这样便能关上离火海了。
山与天空慢慢融为了一体,红月骤然散发出更为强烈的光芒,将那片黑雾都同化成了血红色。
山川安静,四海无声。
*
容桑到了巨壑对岸后,在方才江归晚站立的地方停滞了一会儿。
她仔细回忆着方才的场景,又闭上眼睛,却在四周怎么也找不到江归晚的气息。
江归晚刚刚身边是不是站了个黑衣男子?
凭周身气息看起来是个魔修?是他将江归晚带出来的吗?
她突然有些头疼。
她千辛万苦试图阻止的事情,最后还是失败了。
江归晚依旧与魔界勾搭上了,下一步便是要回去九宫日逐步掀翻整个修界了。
她头一次对自己的命运迷茫了起来,对这里所谓的天命埋怨了起来。
好像不管她怎么做,最后都是徒劳无功。
若是自己怎么做都是一死,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那当时天道将她带到这里来的意义又何在?
一阵长长的叹息从她口中溢出,她顿时便没了力气,想着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她和男主斗什么呢。
容桑无奈地笑了笑,踢开脚下的石块,转身便算离开回去帮沛饶救下那些民众。
可脚下步伐刚动,四周的景物便骤然移动了起来,在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内便变成了另一个地方的模样。
此时容桑才终于地下蕴含着的灵气流动的趋势十分诡异。
不止这里,整个玉溪牙都被人设下了阵法,一旦有人试图离开,环境便会改变,让人失去方向,迷失在这里。
那些魔修想让玉溪牙一个人都逃不出去!
按道理容桑是应该试图破开的,但她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个阵法对她没有恶意。
就像铺天盖地落下的密不透风的网中,唯独给她留下了一个孔。
容桑没有用蛮力,而是顺着周围不断变幻的景物,最终到了巨壑的中心地带。
若是巨壑下的岩浆喷涌而出,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容桑正思考着这阵法将她带到这儿来干什么的时候,她边听不远处几声轻轻的呜咽,混杂着什么东西划过夜空落向无底深渊的声音。
她找了块巨石掩护自己,向前探去。
只见江归晚独自一人站在他们带来的那几车三色石旁,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纤瘦的身影捞起多少块三色石便往下面丢过去多少三色石,每一次投掷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容桑震惊又心疼地看向那些被他毫不犹豫丢下去的三色石。
那是用来填离火海的!
江归晚在干嘛?他难道以为将石头都这样丢下去,就可以一直护着这条魔界的宝贝河吗?!
容桑闭上眼,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将额头靠在冰凉的巨石上,飞速思考着方法。
离火海就在不远处,沛饶过,不论谁跳下去都是一个下场,没有谁能在如此滚烫恶毒的岩浆中活下去。
要不要这么做?
耳边的投掷声从未断绝,容桑心想,要不就再与这个所谓的天道斗争一回吧。
为自己活下去与九宫日的命运再挣扎一回,哪怕再多一丝可能也好。
她这样想着,指尖伸进暗袖中,掏出了一颗药丸来。
那是能让她便回真正“容桑”的药丸。
她不能用九宫日却舒真人的身份。她与天道从未赌赢过,就像过去江归晚每一回都能侥幸活下来一般,她不能保证这次自己就一定能成功。
江归晚若是回来了,就让他去找“容桑”报仇吧,“容桑”杀的人,与她,与九宫日有什么关系。
药丸很快咽下,容桑指尖一点,身上衣裳便换了一套,是当时在桃夭斋内她曾穿过的一套。
黑夜漫长,长得让人玉溪牙再也迎不来天亮。
容桑深呼出一口气,从巨石后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