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强来到位于二楼的老板办公室, 门虚掩着，透出一丝惨白的光。

    他做了个深呼吸，推开门, 发现里面除了那个自己多年的合作伙伴袁奇, 还有个叫他看不顺眼的人。

    餐厅新来的大堂经理吴能。

    整间办公室烟雾缭绕, 何志强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进去。

    他不喜欢烟味, 作为厨师，让自己染上烟味是对顾客很不尊重的事。好在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 至少不会影响到客人。

    他也知道老袁是个多年的老烟炮, 自己提醒过他好多次，之前本来要戒的, 也确实戒了一段时间，但自从同为老烟炮的吴能来了以后, 又复吸起来。

    “老袁，你找我有事？”

    何志强从不叫袁奇老板, 因为在他心中，两人不仅仅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而是合作伙伴。

    当年两人因志同道合, 开了Silge，那家不到十平方的街头店加洗碗工一共就三个人, 他是厨师，老袁则负责收银、接待等杂事。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虽然条件比现在艰苦得多, 但似乎快乐也更多更纯粹。

    至少, 老袁一旦烟瘾犯了, 肯定不会在餐厅范围内吸烟, 而是跑到外面去抽。

    袁奇复杂地看了这位老搭档一眼，夹着烟的手指在桌面点了点，语气并不热络：“坐吧。”

    何志强注意到吴能的目光，那是种故作平静又幸灾乐祸的眼神，让他十分不喜。

    这人据是老袁的一个远房亲戚，原先的大堂经理辞职后，老袁就把他带来了，是他也在法餐学校学过，做个大堂经理绰绰有余。

    的确，在一些比较讲究的米其林餐厅，大堂经理不少都是厨师出身，这样能好地服务顾客。

    刚开始何志强还挺高兴，他以为来了个专业的大堂经理，定能把餐厅经营得越来越好。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这个吴能是真的无能，连些基础的常识都不知道。

    后来一听才知道，原来吴能念的所谓的厨师学校就是所野鸡学校，收了钱就给证的那种。

    偏偏吴能还喜欢对何志强指手画脚，不是嫌何志强用的食材太贵，就是暗戳戳嘲讽何志强架子太大。

    这些都是事，叫何志强不能忍的是，他对客人也不够尽心和专业。

    身为合格的大堂经理，要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主动了解每一位顾客的需求，有没有忌口，点的餐品更适合哪种酒水，等等。

    但吴能非但没能做到，还喜欢偷懒耍滑。偏偏油嘴滑舌，哄得老袁服服帖帖，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

    片刻沉默后，袁奇给何志强斟了杯茶，进入话题：“老何，听你最近在研究新的菜品？”

    “是，我算推出一个指橙套餐。”何志强扫了吴能一眼。

    袁奇平时是不怎么管厨房的事，他突然过问，恐怕是出现了耳报神。

    袁奇音量猛地拔高：“所以你就私自跟家水果店签了合约？”

    “……”何志强深吸一口气，“老袁，我记得你之前过，在食材采买方面，可以给我最大的自由。”

    袁奇一愣，语气弱了下来：“我、我是过，但这事涉及金额比较大，你不该不跟我商量就签下合同。”

    何志强幽幽道：“那如果我事先问了你意见，你会答应吗？”

    袁奇再次语塞。

    当前虽然也有餐厅把指橙运用于菜品中，但指橙价格昂贵，获利相对不高，他可不愿做亏本的买卖。

    在他看来，他们餐厅已经这么火了，钱赚都赚不完，根本没必要再研究什么新品，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何大厨，你这么做，可不太尊重老板啊。”吴能凉飕飕道，“话何大厨，你该不会……跟那家水果店私下达成什么交易了吧？”

    “！”袁奇立刻警觉起来，“老何，你……”

    何志强闻言大怒：“吴能，你不要血口喷人。”

    “不好意思啊何大厨，我也是为咱们餐厅着想，如果是误会当然是最好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吴能嘴里着抱歉，眼底却没有丝毫悔过之意。

    “老袁，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何志强见袁奇脸色都变了，立刻道。

    袁奇深深看他一眼，目光复杂：“老何，我是愿意相信你的。但你一声不响与其他水果店签下合约，其他同事会怎么想？万一以后其他人也学你这样怎么办？”

    “对啊对啊，咱们是正规餐厅，规矩得立好，制度不能形同虚设。”吴能在一旁帮腔。

    何志强没理会吴能的聒噪，定定看着袁奇，嘴角一扯，落寞道：“我明白了。”

    他早该知道，老袁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老袁，他变成了袁老板。

    评选上米其林二星后，袁奇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视菜肴本身，他开始想方设法削减成本，追求最高利润。

    这当然不能算错，毕竟开餐馆又不是做慈善，总不能让人赔本。

    但让何志强不满的是，为了降低成本，袁奇换掉原本的食材供应商，而选择另一家品质稍差但价格更有优惠的厂家。

    他还振振有词：“何必那样较真？反正大多数客人都吃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看着心虚错开视线的袁奇，何志强突然意识到，其实老袁早就想一脚踢开自己。

    因为他坚持用最新鲜最优质的食材，导致经营成本增加，耽误他们赚钱了。

    他歪了歪嘴角，没想到自己到了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老袁，我想我该走了。”

    “老何，你冷静一点。”袁奇假惺惺劝道，“我们餐厅不能没有你啊。”

    何志强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袁奇再也不下去。

    “好聚好散吧。”何志强轻声道。

    语罢，他头也不回离开办公室。

    回到一楼用餐区，何志强脱去厨师服，走到玄初一桌前，深深鞠了个躬。

    “何神？”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何志强平静道：“诸位可能是我近期服务的最后一桌客人了。”

    “为什么？！”除了玄初外的三人异口同声道。

    玄初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问：“是不是跟指橙有关？”

    “胡先生，实在对不起，之前跟贵店签的合约，恐怕要作废。”何志强苦笑，“我从Silge辞职了。”

    玄初张了张嘴，想些安慰的话，但直觉告诉他，何志强其实并不需要。

    内心强大的人，哪怕跌倒一百次，也能在第一百零一次站起来。

    他问何志强：“接下来你算做些什么？我想以你的名气，天海其他法餐厅应该抢着要你吧？”

    何志强自嘲地笑了笑：“我应该不会给人工了，我想自己做老板，开家法式私房菜馆，到时候再来找胡先生你合作，你应该不介意吧？”

    玄初笑：“当然欢迎，等开业给你送花篮啊。”

    四人车回去，先把米子一和孙朗送回家，再到学生街。

    张潮住在学校，与玄初顺路，下了车，两人边走边讨论今天发生的事。

    张潮感慨，没想到像何志强这样厉害的人也会被老板用完了就踹，职场真是险恶啊。幸好他遇上了玄初这么好的老板，真是三生有幸云云。

    玄初好笑：“喂喂，你突然这么拍我马屁是不是想加工资？”

    话才完，他脸色大变，就连张潮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都看出来的程度。

    “老板，怎么了？”张潮心翼翼问。

    玄初没回答他，只突然拔腿狂奔。

    张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追上去：“欸，老板，你等等我呀！”

    等张潮好不容易追上，玄初正对着空空荡荡的水果店愣神。

    “黑糖醒了？”

    张潮知道最近黑糖比较嗜睡，离开之前家伙还在扯着呼噜。但眼下，家伙却不在原本的地方酣睡，不知去了哪里。

    张潮不知黑糖实际情况，玄初却很清楚，黑糖不可能会提前醒来。

    除非……有不可控的因素发生！

    张潮还在满店找黑糖，他还以为黑糖是故意跟他们玩躲猫猫。

    玄初木木道：“不用找了，黑糖不在这里。”

    张潮奇道：“怎么会不在这里？咱们离开前不是把店门都关了吗？它还能跑哪里去？”

    玄初目光发冷：“黑糖不是自己跑掉的，他是被人带走的。”

    早在还没到达水果店之前，他就察觉到店中气息有异，这才猜到可能有特殊情况发生。

    果然，黑糖消失了。

    与此同时，店里多出来两道陌生的气息。

    循着气息，玄初发现店里有扇窗户被人碎，想必对方就是由此潜入水果店盗走睡梦中的黑糖。

    看到那扇破窗户，张潮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那偷到底怎么想的，店里其他值钱的东西不偷，费了半天力气结果偷了只中华田园猫？

    “老板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报警？”张潮不知所措。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玄初回答，转头一看，玄初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冷厉，硬是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寒冬腊月作死尝试舔铁栏杆结果舌头被黏住那种撕心裂肺的冷。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玄初意识到还有张潮在场，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张潮，宿舍快关门了，你先回去睡吧。”

    虽然已经毕业，但张潮因为直升本校研究生，便申请了临时性宿舍作为住处。

    张潮开始不肯，要陪玄初一起去派出所报案，最后还是被玄初以“要不你先回去帮我在网上发个寻猫启事”的理由劝了回去。

    送走张潮，玄初脸上最后一丝暖意彻底消失。

    他开相亲相爱普陀山聊天群，快速输入：“各位师兄师姐，帮我个忙……”

    ***

    今夜无星无月，夜风喧嚣。

    一辆型货车沉默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像黑暗中的幽灵。

    这是一条老路，在天海市通了高速以后，这条路基本上除了一些为省过路费的货车，鲜有其他车往这里过。

    这个时间点，山路上几乎没什么车，货车上的两人为防止瞌睡，聊起天来。

    开车的光头一手着方向盘，一手搭在车窗边上，手里还夹着根香烟吞云吐雾。

    他：“听咱们这回的货质量都很不错？”

    副驾驶座上的高个儿也同样在吸烟，他嘿嘿一笑，比划了个手势：“那可不？这些猫猫狗狗要是全出手，至少得是这个数字。”

    光头抽空扫了一眼，吓了一跳：“不会吧，这么高？”

    “这你就不懂了吧？”高个儿得意洋洋地科普，“这批货里有几只比较特殊，能卖高价。”

    “啥品种的啊？难不成还是赛级的？”光头对宠物还算有一定了解，知道就算同一品种的宠物，赛级的比普通宠物级贵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高个儿神秘兮兮道：“比赛级还牛逼！那只黑猫你记得不？”

    光头有印象：“就是水果店那只？我早就想问了，这黑猫看上去就是一土猫，咱干嘛要费那么大力气抓它啊？”

    高个儿嗤笑：“普通？这猫可不普通，之前网上那个飞猫救人的视频你看过不？主角就是这只黑猫。我跟你，这猫要是卖出去，不低于这个价！”

    他比了个数字。

    光头不怎么上网，不清楚这件事，听了高个儿解释才知道缘由。

    南洲省隔壁的山陵省有人正私底下四处搜罗各类动物。他对品种血统没有要求，唯一的要求便是：这些动物必须要有特别之处。

    “要么特别聪明，要么力气特别大……总之只要有绝活，哪怕是只老鼠，那位土豪都肯收，钱给的特别痛快。”高个儿兴致勃勃道，“你想想看，这猫连热搜都上过，够特别了吧！”

    “还真是！”光头感慨道，“没想到这一车品种猫狗，居然还比不上只土猫。”

    “砰砰砰！”

    话间，车的后备箱突然传来闷闷的撞击声。

    两人脸色微变，忙停下车查看情况，发现有只哈士奇竟然醒了，发现自己被困，正用脑袋撞击用力车厢。

    高个儿神色微变：他们也不是第一回 干这种倒卖宠物的事，之前都好好的，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问光头：“麻醉药有问题？”

    “这药我花大价钱搞来的，不可能有问题！”光头矢口否认。

    眼下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哈士奇控制住，把麻醉剂注入它体内，才让它再次沉睡过去。

    光头抹了把脑袋瓜顶上的汗，喘着气道：“这狗力气可真大。”

    “别耽搁时间了，快走吧。”高个儿催促道。

    他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附近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呼啦啦。

    一阵狂风刮过，路旁的树跟着大力摇摆，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这动静显得格外诡异。

    光头胆子不，否则也不会干这一行。但此情此景，还是叫他心生恐惧：“快、快点回车上吧。”

    两人匆匆上了车，把窗户摇上，风声被隔绝在外，两人一致松了口气。

    光头启动发动机，然而车子才跑了没两步，只听一声尖锐的声响，随后车身重重下陷。

    光头骂了句脏话，无奈道：“轮胎爆了。”

    好在他们还有备用车轮，两人只好再次下车更换轮胎。

    “今晚真是倒了大霉！”光头骂骂咧咧从车底下爬出来，全身上下已经脏得简直不能看，就连光秃秃的脑袋上也被蹭上了灰。

    高个儿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兄弟，等跑完这一单，咱们至少能歇上半年！”

    两人正要上车，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这就想走了？”

    “……！”

    光头不敢回头，颤巍巍地问同伴：“刚才是你在话？”

    高个儿反问：“难道不是你？”

    身后那道声音再次开口：“是我呀。”

    刺耳的惨叫声在山林间响起，光头吓得腿颤，好在驾驶室距离他不远，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用力关上车门，用最快的速度发动货车，嗖的一下往前冲。

    高个儿运气就差了点，差一步没上车，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把车子开走，口中发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谩骂。

    “他抛下你走了哦。”那声音发出轻笑，用看热闹的语气道。

    高个儿不敢回头，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结结巴巴道：“好、好汉，我有钱，有很多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能留我一命！”

    “可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钱。”

    高个儿几乎要晕厥过去，带着哭腔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回我的东西。”

    伴随着话音，只见那辆已经开出十几米远的货车猛然停下，尔后以极快的速度朝前方的悬崖冲去！

    驾驶座上，光头整个人傻了，呆呆看着方向盘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控制着，自顾自的转。

    仪表盘疯了似的转地飞快转动，他拼命踩刹车，但货车非但没有停下，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刺。

    100迈，120迈……160迈！

    老天啊，这辆货车真的能跑这么快吗？！

    前方是个拐弯处，如果不立刻停下，只会有一个下场。

    “救命！”光头恐惧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悬崖，目眦欲裂，几乎要晕死过去。

    “吱！”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划破夜空，就在货车即将冲向悬崖之际，车子紧急停下。

    从高空往下看，货车车头超出公路边缘，悬在半空中，若是再向前进一寸，车子必翻。

    驾驶室里，一股尿骚味弥漫开，光头失禁了。

    因为紧急刹车时巨大的冲击力，光头一头撞上车前窗，脑门瞬间肿起一个大包，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然而他却连哼都不敢哼，无不惊恐地盯着车窗外那个悬空的看不清长相的人影。

    “鬼……鬼啊！”经过这一连串的惊讶，他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玄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鬼个毛线，他是九尾狐！

    光头晕了，但高个儿还醒着。

    刚才趁着玄初拦车时，他倒是想跑，双腿却不听话，别跑了，站都站不起来！

    他的心理素质还是比光头好些，至少人还保持清醒。

    但或者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眼睁睁看着那位“鬼大人”一挥手，“啪嗒”一声，货车后备箱的锁自动脱落。

    车门开，一股难闻的味道散发出来，是多种动物混杂后产生的气味。

    玄初了个响指，一束光照亮车厢内部，这回总算可以看清里头的情形。

    车厢里塞满了大大的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动物，猫和狗最多，其次也有些鹦鹉、蛇之类不常见的宠物。

    玄初一眼就看到黑糖。

    家伙同样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呼呼大睡，浑然不知自己差点被动物贩子给偷走卖掉。

    因害怕动物中途闹事，这些宠物都被注射进足够量的麻醉剂，睡得很沉。

    唯有一只成年哈士奇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好奇地量。

    玄初惊讶地挑了挑眉。

    这熟悉的气息……他居然在这里碰见了犬妖！

    这哈士奇身上存在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大概是成精没多久的妖。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哈士奇成精，差点就把它认成狼妖——咳，如果这狗的眼神没那么睿智的话。

    为避免这二哈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玄初挥了挥手，哈士奇再度睡过去。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你。”玄初又看向努力蜷缩成一团妄图冒充隐形人的高个儿。

    高个儿蜷缩成一团：“你、你不要过来啊！”

    玄初投之以鄙夷的目光：就这？这人敢偷猫偷狗，这会儿居然怕了？

    他倒是想好好教训光头和高个儿一顿，但这是在人界，哪怕他非此界人，既然来了这里，也得遵循人界的规章制度行事。

    他只是弹了弹指，那高个儿也跟哈士奇精一样晕了过去，恰好脸朝下，倒在路边一摊不知什么动物留下的粪便上。

    约莫过了半个时，远远传来响亮的警笛。

    玄初吐掉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灵活一跃，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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